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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酒醒时候断人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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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我妈始终没有狠下心抛下我奶奶,她让我给她送几件毛衣。奶奶忽然又老了很多,头发更白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她见到我时,满脸欣喜,搬了个凳子在堂屋,叫我陪她说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都不愿意再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
“哪能啊,我爸未尽完的孝道,我得替他给补上啊!”
听到我这话,她那憔悴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缓了缓又虚弱的说:“言言,你就不要再责怪奶奶了,我心里也满是后悔啊,要是可以,我宁愿替你爸去……”
“好了别说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她叹了口气,起身进屋拿出一个陈旧的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玉镯子递给我说:“这个本来是打算等以后孟楠结婚,传给他老婆的。你也不要气不过,他是老孟家唯一的孙子,这东西应该给他。可是现在呢,你二叔二婶离了婚,孟楠跟了你二婶,成了她娘家那边的人,我虽然疼他,但这么贵重的传家宝,也不能再传给他了。如今把它给你,你倒是要好生收着,不要弄丢了,或是搞坏了,这可是你祖奶奶时候就留下来了的。”
我看着她手里递过来的那只镯子,没伸手去接。
她有些意外,说:“你接着啊,这可是我们孟家的传家宝呢!”
我笑了笑跟她说:“我来是看看你缺不缺啥,至于这宝贝你还是自己收着,爱给谁给谁,我受之不起。”
“你是孟家的孙女,有啥受之不起的?你要好好收着,以后接着往下传。”她将我的手拉过去,小心翼翼的将镯子带到我手上。也怪合适的,刚好套进去,冰凉冰凉的,很好看。镯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裂纹,像一条疤痕,曲折的穿过镯圈,很脆弱,一碰便要碎掉的样子。我也没再说什么,就由它带着。
“你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就是一直忧心你和你妈过得咋样,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好了。”
“行了,说这些干嘛?”我爸在她心里都不重要,我和我妈又算什么。
她低下头搓着自己皱巴巴的双手,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我看了有些不忍,便起身对她说:“要是没啥事,我就先走了。”
“哦……那你有空常来坐坐,要是你妈愿意搬过来住就让她搬过来,老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事儿。”
“我知道,要是有啥急事,就给我小姨打电话。”
她点点头,然后出门来一直朝我挥手。
回到家,大头在大扫除,一条腿站在凳子上,另一条受伤的腿悬在半空中,边擦玻璃边撕心裂肺的吼着谢霆锋的《因为爱所以爱》。
他见到我便喊道:“喂,你去哪了,快来帮我换盆水。”
我走过去说:“你下来,我来擦。”
“不用,帮我换盆水就成。”
我把水端过去,见他用怪怪的眼神盯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他:“你想说啥?”
“没有。”他转过头继续擦窗子。我刚要进屋的时候他又扔了句,“陈子木刚来过!”
我转过头问他:“他说啥了?”
“说让你后天到他家过年。”他漫不经心的说。一听就知道是乱说的,我白了他一眼进屋了。
他走到门口,懒洋洋靠在门框上盯着我说:“陈子木刚刚真的来过!”
“然后呢……”
“嗯……”他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我继续干活去了。”
我觉着大头有些奇怪,不过他奇怪的时候可多了。
于是继续剪着手里的窗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陈子木会因为什么事情来找我。
44
过完年,天气开始暖和起来。
正月十五,胖叔邀着邻居去县城逛花街,我妈也觉得忙了好久没休息了,所以跟着大伙一起上了县城。大头找镇上的伙伴玩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刷碗的时候从窗外看见大头瘸着腿一拐一拐的跑来,跑到屋里气喘吁吁的告诉我:“陈子木家巷子口停了一辆车,很豪华的车……”
“他家巷子口停车关我们啥事?”
“不是……他要走了,去印度,很远的……我以为他会自己跟你说,哪知他居然招呼都不打要走了……”
“印度?你把话说清楚!”我皱起眉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他来过么,他跟我说要去印度读啥狗屁的书,我觉得还是要他自己跟你说比较好,所以就没跟你讲……”
我低下头整理思绪,一切都太突然了。大头见我没出声,接着说:“刚我跟臭丫他们路过你老家那个巷口,看见灭绝抬了个行李箱在那张车上,一定就是那小子要走了!”
我漂过手就往老家的方向跑,没有任何的思绪,只想看个究竟。跑到冰棒房门口那个柳树旁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了那辆在阳光下闪着光的轿车,刘素清正微笑着跟一个穿着华贵的老太太说着什么,我本能的感觉那人就是陈子木说过的奶奶,于是停住脚步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头在一边放开嗓子大喊了一声陈子木,老太太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刘素清看见我们脸色一下就变难看了。
这时陈子木从车子里钻出来,朝我们走过来。他走到我们面前,长长的舒了口气说:“今晚我们去‘避风港’拼酒吧,放肆一次,不然以后可能没机会了!”他说的‘避风港’是当时镇上唯一的一家酒吧,也就是放点音乐,卖些烧烤,大伙凑到一起喝酒的地方。
“嘿嘿……连你也喜欢那地方啊?还真没看出来……”大头一听喝酒就乐了。
“你要去哪?”既然他不说,那么我来问。
“印度,我奶奶资助的,诺……那就是我奶奶。”他转身指着刚才那老太太。
“难怪我生日时,你会问我,要是她带你走,该咋办!”
“嗯!”他点头。
“啥时候走?”
“明天……明天就去省城,去印度应该也快了。”他笑着,故作轻松,“晚上你会来吧,我班上很多同学也都会来!”
“会,你都要走了,咋说也得为你送个行啊!”我笑着点头。
他也勉强的笑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为了避开尴尬,我吐了一口气,转身往大头家走,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大头跟在后面问我:“你不是吧,这么简单就完了?不像你啊,你不是一直……我还以为你知道了会很激动呢,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了!”
“大头,你话真多!”
于是大头也不再说话了。
晚上的‘避风港’很热闹,陈子木以前的、现在的很多同学都纷纷来为他送别,可笑的是我居然中午的时候才知道,还是大头狗拿耗子说出来的,要是大头不说,或许他走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对他来说,我不过无关紧要的角色而已。
看着昏眩的灯光下他们向陈子木敬酒,大唱着歌一起狂欢,啤酒、香烟,还有汗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我有种恶心的感觉。苏琳拿着瓶啤酒跌跌撞撞的朝我走过来,我站起来扶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想起大头中午说我反应不正常,那莫非我应该和苏琳现在一样?苏琳喜欢陈子木我知道,这点就和我一样;可是陈子木更喜欢和她一起学习,共同进步,这点和我不一样。
她举着酒瓶,迷迷糊糊的对我说:“孟言,你喝酒啊,你为啥不喝呢?”
“啤酒不好喝!”
“孟言,你知道么,我没恨过你,真的没有恨过……”
“苏琳,你醉了,净说些乱七八糟的!”
她傻不拉几的笑着说:“孟言,要是我比你早遇到他就好了,你命比我好。”
“好个鬼……你别喝了……”我说着抢过了她手里的酒瓶子。她忽然就抱着我的手臂哭了,边哭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她说:“孟言,你知道吗?我对不起陈子木,要不是我,他大概就不会走了。”
“不要把啥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要不要去,是他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是真的,要是不被学校开除学籍,估计他就不会走了。上次那两个男生的书是我烧掉的,哈哈哈……可是他们以为是陈子木,我本来想承认的,只是被子木拦住了,他替我背了黑锅……他是一个烂好人,嘿嘿……烂好人!”苏琳说完,扑在我肩上“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看着吧台旁边开心的陈子木,开心的大头,开心的大家。陈子木在闪烁的灯光里来回穿梭,不停的敬酒。过完今晚,他就自由了。
等到苏琳睡着,我便起身回家。我也该好好的睡个觉,也许明天就一切都过去了。
陈子木在酒吧门口叫住我说:“孟言,不道个别么?”他白色衬衣的衣角在风里轻轻飘荡着。
我靠在挂满彩灯的栅栏上想了想说:“你去了那边要好好读书,好好照顾自己。”忽然想起一般朋友出远门是要送样东西保平安的,摸了摸身上也没发现个能送的东西,看到手上奶奶给的那个玉镯子,便把它脱下来说,“这个镯子你拿着,估计值两个钱,要是急着用钱了,可以把它当掉……”
他推开我的手说:“这东西看起来很贵重,你自己留着吧,我跟你说声再见就行了。”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东西是我奶奶不要了给我的,我也瞧不上,你不要就扔了!”
他把那只镯子握在手里,对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好……”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曾问我,要是你奶奶带你走,你该不该去。原来这些并不是假设,都是真的。”
“嗯,不过那个时候还没做决定。”
“那现在为啥做这样的决定了?”
“因为你说‘外面的世界也许比这里更好’,不是说了吗,‘生活在别处’嘛!”
我点点头,只好沉默。
“那……再见了!”他迟疑着道别。
“好,再见。”我微笑着,故作轻松,然后转身往家走。
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往前,鼻子竟有些酸了,便停下来。我知道,他还站在酒吧门口,只要转头,还能再看他一眼的。想了想,于是就真的转过了头。
他正目送我,见我转过头来,惊愕了一瞬,问道:“怎么了?”
“那个……我回家有一段的路灯好像坏了!”
“那我送你回去吧!”他笑了起来,露出那颗缺掉一半的虎牙。
回去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从他身上飘来淡淡的樟脑的味道,我很清楚,走完这段路,这个味道也会随之消失了。我说:“陈子木,你以后会不会不回来了?”
他转过头来愣愣的看着我。
“去到那边,要多加小心,不同在家里。”我继续盯着前方的路,我们的影子在街道的路灯只见不停的跳跃着。
“孟言……”他停在原地,欲言又止。
我停下来看着他,他伸出手替我理顺耳畔被风吹散的头发,微笑着说:“等我回来,好么?”
我怔住了,愣了半天缓过神来笑了,一时间并不能分辨这句话的意义,答应说:“好……可是我得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真的只是你以前的同学?”是的,我一直在介意他当初在苏琳面前用“以前的同学”来界定我们的关系。
他偏过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又转回来说:“在我心里,你就是你,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变成你。”
我低头笑起来,羞红了脸。
他说:“见到我妈,别再惹她生气,我很快就回来!”
我用力的点点头,一时间的感动和温暖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低下了头。
他俯身要说话,我便抬头望他,忽然感觉嘴角被轻碰了一下,微凉、清泌,于是全身的筋骨像被冻结了,只能愣愣的看着他。青色的灯光晕开了一圈昏黄的光芒,旁边几只逐光的飞蛾盲目的飞奔碰撞。
他凑过来轻轻的拥抱,然后转身往‘避风港’的方向跑去,跑到街头拐角的地方转过身来,竭力的喊道:“再见……等我回来……”
我站在那里不停的朝他招手,然后抹着眼泪转过身不敢再看他了。
那时候没经历过真正的离别,所以在他离开之前不会预知多少真正的离别之苦。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才知道什么是等待。命运在我们之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抑或命运本身就是一个玩笑,玩过了,给人留下无尽的惶惑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