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賞貪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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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日。
細細的一場小雨，搖著一樹樹的落花繽紛。雨中一只翹彎彎的涼亭，兩隻身影。庭裡沉香四溢，爐上滾著一只小小的茶爐，香煙裊裊。一把摺扇，搧得慵慵懶懶，有氣無力。
「怎地下雨了呢？」望著雨景出神，李重凰輕輕說道。
雨自顧潺潺，闌珊春意。拂袖起身，伸出手接著亭外的雨點，腳步亦跟著晃到了亭外。一旁隨身小侍急急跟進。
「主子，會著涼的！」說完便打上了一把油傘。雨中的李重凰嗯了一聲，便懶懶地抬眼望著雨景。雨中，那清瘦的少年，約莫十九二十歲，秀氣端正的一張臉蛋，眼神總漾著迷濛，似乎從未有過精神。嘴角永遠帶著無謂的慵懶微笑，彷彿於何事都毫不在意一般。
「這兒的花兒，沒江南美。」小侍望著雨中梧桐說道。
「江南？似乎是個極遠的詞呢。」李重凰湝笑道。語畢，不重不輕的將摺扇往小侍頭上敲去。
「小九，以後休得胡亂說話，口沒遮攔。江南兩字可不許再提。」小九嘟起嘴，不情願地應了，內心暗自抱怨。今年來到開封已五年有餘，開封這地簡直不是人住的，天氣冷糟糟的不說，食物也粗糙難吃，哪一分一毫及的上江南的四季如春、水陸雜陳呢？他家主子自從江南來到開封，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每日咳嗽咳個沒完，尤其是又歷經開封去年那該死的連把月大雪之後。但是李重凰愛玩樂的本性似乎從未有過檢點，依舊每天嘻嘻哈哈，每日搧著摺扇在宮內大搖大擺走動，見到人也從未有過禮貌。雖說他從前便是這一付紈跨模樣，可寄人籬下總得收斂些吧，但那李重凰偏偏是變本加厲，囂張的更加無法無天。
就說去年九月，御花園賞花遇上黎九皇子那次。不打招呼也就算了，偏生李重凰站沒站相，往旁一倒就撞上了黎九皇子的新納小妾換玉，惹得換玉雙頰緋紅，驚叫連連。黎九皇子氣急罵道：「李重凰，你大膽，還不快跪下。」李重凰只站起身來，慢條斯理的拍拍衣袖，嘻嘻一笑：「九皇子好大的脾氣，可惜重凰從來不敢跪聖上以外的人。」 「李重凰，我警告你，不要仗著父皇對你容忍就囂張！」
「重凰怎敢呢？尤其是與九皇子這樣大大了不起的人說話著，重凰都甚覺惶恐，如履薄冰啊。」語畢還懶洋洋的打了個大呵欠，十足的敷衍模樣。小九在一旁使勁眨眼，要他少說兩句，可李重凰還白目的睜大雙眼：「小九你眼睛癢嗎？幹嘛一直朝我送秋波？眼睛不舒服可得麻煩九皇子殿下了，黎殿下最是交友廣闊，左右逢源的功夫可說是十分了得，從宦官那邊分撈到的油水兒哪怕不少什麼千古靈藥，萬年人參？待會兒我去給你求求過來！」只聽得九皇子氣急敗壞，恨不得扯爛李重凰那張聒噪的臭嘴。李重凰的壞事自然不止這一樁，先後又惹惱了八皇子、六皇子、十三皇子、十八皇子、七格格、御中大夫、當真是宮中由上而下差不多都給得罪了一遍。
「小九，你說那人何時來？」李重凰斜著眼，淡淡地問道。
「主子說誰？是那在講那凶神惡煞的司徒丰嗎？」小九撇撇嘴，明知故問。
李重凰笑了起來。
「小九倒會記仇，念念不忘四年前與司徒小丰的邂逅。」
李重凰說的很輕描淡寫，可小九永遠也不會忘記腥風血雨的那夜。
說什麼邂逅，簡直是孽緣啊，孽緣！他至今想起來還會在半夜驚醒，冷汗淋漓。
那年也正是四月十六，其實便是從那年開始，每年的四月十六日，李重凰就會早早起床，然後在桐梧樹旁的涼亭裡設席、焚香、煮茶，直等到深夜。司徒丰總是要等到亥時過後才會如同隻貓子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十足的陰陽怪氣。
那年的四月十六，李重凰睡到申時，懶洋洋的用過晚膳，突然興致大起，嚷著要去賞桂花，還興致勃勃地準備上好茗品和茶點，又從房裡撈了好幾個俏生生的婢女，搬到涼亭裡悠悠哉哉的逕自煮起茶來。
夜晚皇宮特別地安靜，其實戒備森嚴，壓根輪不到李重凰這樣夜晚胡鬧，可是那年他剛入住皇宮，聖上便即下旨，對李重凰的行為諸多寬容，只要不是離譜的滔天大罪，便盡可能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重凰那時進宮不過數月，便已臭名大噪，把皇宮內有頭有臉的角色差不多都給得罪了一遍。
話說那日，子時剛到。李重凰笑得很張狂，明明沒喝酒，卻像是醉了一般，不住舉著摺扇往桌子擊打拍子高歌。
「美人，好茶，美景，好時節！」像醉攤了一般胡言亂語，還伸出手臂往婢女肩上摟去。婢女們原是被半強迫著讓李重凰抓來賞花，一天鬧下來也不禁興起玩性，嘻嘻哈哈的與李重凰喝茶胡鬧，相較安靜的嚇人的皇宮，李重凰的居處倒顯得熱鬧囂張，歌聲笑語不斷，十分地格格不入。
突然，一個黑衣青年由樹影間竄下，來人約莫二十歲，風姿英發，俊秀的臉龐閃著殺氣。倏忽之間，銀光乍見，手上一把的長劍拔鞘而出，轉身便往李重凰身上刺去。也就只那瞬間，李重凰四周竄出許多身影，把刺客密不通風的圍了一圈，刺客瞇眼乍看，來人竟有二三十人之多。他的身法極快，一晃便提劍刺倒了五人，頓時亭中驚叫連連，女婢嚇得花容失色，只李重凰一個人帶著瀟灑又事不關己的微笑，還優哉的舉杯，愜意地品嘗了一口上好茗茶。
刺客劍法了得，但畢竟寡不敵眾，又刺倒三人，忽地左肩一陣刺痛，他微一失神，右肩亦被刺中一劍，眼前的人影眾多，接著便是數不輕的亂招襲來，雙膝支撐不住跪下當時，正聽到後方李重凰的聲音高高傳來：「欸欸欸，可別殺死了他啊！我要活的，也不要刺個半死不活講話都困難，刺個剛剛好重傷即可！點了他的穴，我可要好好地盤問他一番。」語畢，刺客便覺後背一陣酸麻，知道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倒下後又被五花大綁的捆到李重凰跟前。
李重凰仍在悠哉的品茶，半瞇著雙眼，一副懶洋洋的模樣，笑的事不關己。
「你叫什麼名字？」
刺客閉上眼，來個不聞不問。
「你點了他啞穴嗎？」李重凰回首向身邊的衛兵問到，見到衛兵搖頭，李重凰一笑，啪地一掌便打在刺客臉上。
「沒被點啞穴，那你是又聾又啞了不成？問你話不回答？你叫什麼名字？誰派你來的？」
不是很大的力道，但挨了這手無縛雞之力又作威作福的李重凰一掌，任誰都會甚覺屈辱，刺客張開雙眼，惡狠狠的瞪著眼前的秀氣少年。
「干你屁事？快將老子殺了！」
李重凰噗地一笑。
「想死嗎？我偏不給你死。你不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倒也知道。你是白樺莊的首徒司徒丰，是也不是？究竟誰派你來的。」
司徒丰冷笑。
「李重凰，你得罪誰，自己不知道嗎？」
李重凰嘆了一口氣。
「這你就有所不知，我李重凰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你這般詢問，這下我倒也想不出究竟是誰想要取我這條性命！」語畢還不倫不類的嘻嘻一笑，臉皮極厚，似乎渾然不覺是不好意思的事情。
「……」司徒丰沉下臉，低低的說道：「……我的主子是十三皇子。」
李重凰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手。
「十三皇子？果然是他！唉，當真是開不起玩笑，我也只不過上次跟趙王爺喝茶時，酒酣耳熱之際，脫口不慎講了幾個十三皇子無傷大雅的小八卦罷了。」
眾人無言，連小九都曉得憑李重凰的為人，他說的八卦絕對不會是無傷大雅，多半還是極為嚴重、極上不了檯面之事。
「其實你家主子派你來殺我理應極為機密，但誰料的到呢，今晚的暗殺之事我早在幾日前便聽聞了，你家十三皇子特別沒腦自然沒有發現。今晚我特地大設宴席，請來諸多皇家侍衛，正是要等您的大駕光臨。」李重凰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司徒丰啐了一聲。
「……李重凰，你快把我殺了。」他任務失敗。士可殺不可辱，司徒丰現下多待一刻都覺難以忍受。
「我殺你做甚？你擾我賞花的興致，這筆帳能那麼簡單就算了？」
嘻嘻一笑，李重凰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的謇C玉盒，盒裡裝著一個白亮的東西，不知為何物。
「這東西喚作白玉蠍，在江南極為珍貴。吃下它者當場便會七孔流血而死，可是把它掰成兩半，其中一半身患重疾的人吃了即可不藥而癒，強健的人吃了可延年益壽，增長體內靈氣；而另外那半呢，卻是完全的相反，吃下立即種下劇毒，雖然不會當場斃命，但這毒積在體內化不去，一拖便是五年。這五年內，若沒有定期五次服下我身上這瓶特製丹藥，便會渾身疼痛難忍。第一年內力漸失、第二年身體虛弱、第三年雙目失明、第四年痛不欲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五年便嗚呼哀哉。」
眾人聽到了都是一陣驚駭，只司徒丰一人神色淡定，渾似充耳不聞。
李重凰嘻嘻一笑，將白玉蠍掰了兩半。
「這可是極為珍貴的東西，父皇當時賞給我，我一直想找個良辰吉時吃了，可苦苦找不到足以匹配吃下另一半之人。如今正是大好機會，這一半便賞給你吃了吧！」
司徒丰啐了一聲，恨恨罵道：「李重凰，我司徒丰是何角色，半點也不怕你這隻爛蠍子，吃這等邪門毒物，我半點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可是你要叫我吃，我便偏偏不吃。」
李重凰佯裝驚訝，那模樣讓小九都覺欠揍十分。
「司徒大俠似乎誤會了什麼，這可不是個選擇題，由得你愛吃不吃。我李重凰叫你吃，你便不能不吃。莫要以為不咬不吞我便奈何不了你，我這寶貝白玉蠍子入口即化，叫你不吞也得吞進肚。拿茶來！」小九連忙遞上茶壺。
李重凰一手捏起司徒丰的臉，一手便把半隻蠍子強行塞入司徒丰口中，又粗粗魯魯地灌了他一大壺茶。司徒丰恨恨瞪著李重凰，死命不咬，蠍子卻果真像李重凰說的一樣，碰到液體便如同棉花般化開，咕嚕嚕地滾進司徒丰的喉嚨裡。
李重凰慢條斯理的提起另隻蠍子往口裡送，優雅地喝了口茗茶，擦擦嘴巴。司徒丰不住張嘴臭罵，李重凰充耳不聞，轉身朝身後的侍衛婢女嘻嘻笑道：「今日有勞各位，回去一定論功行賞。現下夜深，大家都退下吧，我這邊還許多事要向咱們司徒大俠細細盤問。」
眾人皆應，人潮散去，斗然間亭裡只剩下李重凰、司徒丰和小九。月如鉤，花明月暗，四下是一片安寧祥和，要不是地上血跡斑斑，渾然便是尋常的一個美麗夜景。
「以後每年四月十六，同個亭中，向我取藥吧。」李重凰笑嘻嘻的晃了晃手中的藥瓶。
司徒丰冷哼一聲不答。李重凰輕笑，慢慢地走上跟前，極輕地嗓音。
「司徒小丰。你可記得我嗎？」
司徒丰抬首，驀然看見李重凰那張秀氣端正的臉龐。長長的睫毛搧動，白皙的臉龐在月下照映下顯得脫俗。以前總覺得李重凰那雙眼睛成天懶洋洋的，好似於任何事皆無動於衷，在如此近的距離方才發現，那雙藏在厚重眼皮下的眸子竟是湛藍靈動，閃著些許狡黠的氣息。
「……李重凰，你變很多。」司徒丰低低地說道。
他怎不記得？李重凰，金國的三皇子。
他出身白樺莊，此莊以培養皇家侍衛聞名，只有頂尖之人才會被送進皇宮，擔當皇戚貴族的貼身護衛。那年司徒丰剛進宮也只一年，才不過十二來歲的少年，卻已是同批師兄弟中的佼佼者。入宮時還只是個孩子，劍術卻是十分了得，皇上看了甚為滿意，把他給了還只六歲的十三皇子。小小的十三皇子，從小便任性萬分，仗著父皇的寵愛，霸道跋扈，司徒丰跟這主子僅相處數月便極不喜歡他。他每日早晚勤奮練劍，十三皇子時常打斷他，纏著鬧著定要司徒丰陪同他玩兒。這任性的小皇子玩任何遊戲都輸不起，一輸便要大發脾氣。那日下圍棋，司徒丰一不注意，不小心勝了十三皇子兩子棋，十三皇子大怒，摔了棋盤，揚手便給司徒丰一個巴掌。司徒丰又驚又怒，他謹記師父教誨，從未同十三皇子吵架鬥嘴，當下沒有還口，憤憤地轉身施展輕功離去。他使勁的奔馳，只想逃離十三皇子越遠越好，一不留神，轉彎便撞倒一個小小的身影，他倏地停下腳步，道歉扶起跌坐在地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便是當年僅七歲的李重凰，給父親牽著手，前來開封向當金聖上朝貢獻禮。金國是南方小小的一個國家，每年要定期入關中，送上禮物珍寶，換取數年來的和平。
給撞到的那人，年紀雖小，跌倒了卻也不哭，張著那對靈動的眸子直盯著司徒丰。
「大哥哥，你在哭什麼？」
「我沒哭。」司徒丰道。打從他入師門以來，他便從來掉過一滴眼淚。
李重凰歪著頭愀著他，接著一笑：「你沒哭，可你的表情像哭了一樣，怎麼了？誰欺侮你？我給你說理去。」
看著這比自己腰際高出沒多少的小小個頭說要為自己出氣，司徒丰甚覺好笑，輕輕的搖搖頭。
「我叫李重凰，是金國的三皇子，你叫什麼名字？」
「司徒丰，十三皇子的貼身護衛。」
李重凰睜大雙眼，煞有其事的點點頭。
「那是十三皇子欺侮你嗎？定是他的不對。你這樣委屈，肯定不是你的錯了。」李重凰歪了歪頭，若有所思的又道：「你們開封的皇宮金碧輝煌，好華麗霸氣，我們金國可完全比不上。這邊居然連十三皇子都有貼身侍衛，我是金國的三皇子，我哥哥是二皇子，我們可都沒有侍衛，回頭我也要向父皇要個像哥哥一樣武功高強的護衛。」
司徒丰微微一笑。
「你又沒看過我出手，怎知我武功高強？」
「我就是知道。」李重凰挺起胸膛，說的理直氣壯。「一看到你，我就是知道了。」
司徒丰見這孩子天真爛漫，暗覺好笑。
「那就謝謝你啦。」
「司徒小丰，你要不要到金國當我的侍衛，雖然我們金國沒有你們開封皇宮漂亮，但我們那邊氣候四季如春，每個人講話都是溫言軟語的，東西也好吃極，你當我的護衛，我絕計不會打你罵你，你還可以向我頂嘴，我會任你罵著出氣，不跟你發一次脾氣。」
司徒丰盯著李重凰真摯的雙眼，不禁失笑，這孩子居然叫他司徒小丰，而且明明也只講了一會話，便似把他當成推心置腹好友般的信任，如此滔滔不絕。雖是孩子氣的一席話，亦知道不可能，卻不禁讓司徒丰嚮往。與李重凰去金國，似乎是個極美好的選擇。
「如果可以，我是真的想去。」
李重凰聽了，笑顏逐開，歡呼連連，開始滔滔不絕拉著他的袖子訴說金國的好，只聽著司徒丰神往。
「那麼，一言為定。」李重凰伸出小指，笑吟吟地拉起司徒丰的手。「打勾勾，說謊的人是小狗。」
孩子氣十分的舉動，正要回話，突聞遠處一聲叫喚。
「重凰，你在哪裡？」
李重凰跳了起來，呼地朝來聲跑去。
「父皇父皇！我在這裡！」
司徒丰盯著遠方一個四五十歲而面容慈善的白衣身影，笑吟吟地抱住朝他衝來的李重凰。
「重凰，咱們要回去啦。」
「好！」
李重凰拉起父皇的手，沒幾步，便回過頭來，用力朝司徒丰招手。
「司徒小丰！你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喔！我會等你來！一直等你。」
「嗯。」
李重凰漾出一個燦爛萬分的笑容。
那一年，桐梧漫飛。是個幼稚十分又極為孩子氣的約定，司徒丰卻一直記在心上，明明知道是此生無法成行的約定。他是十三皇子的侍衛，註定跟著皇子一生一世，直到退休年紀告老還鄉為止。
後來聽到李重凰的消息，已是七年後。
宋國毀約，率兵攻打金國，金國未滅，只是岌岌可危。金王在兵荒馬亂之時駕崩，又被擄了三皇子北去，那便是李重凰。當年他已被立為太子，卻突然地遭宋國捉去，由皇子淪為階下囚，金國事後緊急另立李重凰之弟李允為帝。宋金兩國向來友好，加之毀盟在先，宋帝對李重凰極好，雖是人質身分，住的地方卻和一般皇戚貴族無分別，也賞了一屋的金銀給他，除了無法回國以外，從來也不限制李重凰的自由。
李重凰進宮惹了諸多麻煩，雖都不是不可原諒的大過，卻足以令諸多人恨之入骨了。司徒丰看在眼裡，覺得李重凰真是囂張跋扈的令自己再也認不出。小時候的玩笑約定畢竟只會是玩笑約定，他從來也不想見他，料想李重凰一定也早將自己忘個一乾二淨。偏生他誰不得罪，就得罪了天性暴怒又陰狠的十三皇子，十三皇子一怒之下，便派出手下最得力的司徒丰，命他提了李重凰的項上人頭回去交差。
再見到李重凰，昔日天真爛漫的孩子，今日已成為從也不再發自內心大笑的清秀少年。
＊
「其實也只剛剛你被綁住，我瞧了個半天才認出你來。司徒小丰，你變的才多，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呢！」李重凰笑吟吟刮了刮司徒丰的臉龐。
「但願你可不要以為看在昔日恩情上我便會恩待你，我李重凰向來不會吃虧，斷了我一手的人我定要他斷兩手，不過念在你昔日曾經梨花帶淚，哭倒奔進我的懷裡（「我並沒有。」司徒丰冷冷說道。），我給你打折又打折，不殺你，還請你吃稀貴寶蠍，雖說含有劇毒，但這可是極為難得的聖物！你說我待你好是不好？」
好個屁？看著李重凰笑嘻嘻的臉龐，司徒丰有種想狠踹他一腳的衝動。
「唉，畢竟這一切都是那個白癡十三皇子出的爛主意，要殺人也不計畫周密些，害的可愛的司徒小丰遭殃。縱使武藝高強，還是給我來個大陣仗包圍，這下又要哭著落入我懷裡啦。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你吃毒蠍子，受受皮肉之苦，每年四月十六，來向我要解藥，五年之後便又會活蹦亂跳，回復到可以去勾欄院裡抱溫香暖玉，又可以提著劍四處亂殺人的快活日子，可不是甚好？」
誰去勾欄院裡縹妓了？又不是你李重凰不知檢點，厚顏無恥，還有說什麼四處胡亂殺人，活像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惡人似的。司徒丰啐了一聲。
「你不將我殺了，我穴道解了也會立即自刎，死也不要受你的爛解藥。」
李重凰張大雙眼，故作驚異。
「想不到司徒大俠居然會像個娘兒們一樣，爭吵不過便哭哭啼啼地以死相脅，當真出乎我意料。」
看到司徒丰正要張口回罵，李重凰伸出手來，笑著按住了他的嘴。
「我聽說啦，皇上賜婚，新娘是林將軍那如花似玉的漂亮三女兒，你難道想讓你未過門的妻子還未嫁進來就守寡嗎？再者，因著你那白癡十三皇主子隨口下的命令，死在我手上，難道不可惜？你應該更能有為才對。」李重凰輕輕笑著，從懷中掏出一顆朱紅色的藥丸，塞進司徒丰的口裡，又朝他灌下一杯茶。「好好珍惜性命。」
一瞬間，司徒丰覺得彷彿又看到記憶中那個笑容燦爛的天真少年。
李重凰和小九走了，亭內獨留被封住穴道的司徒丰。月光下，桐梧花落葉繽紛，其景極致的美麗。只是月下照映的那個細瘦背影，竟令人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寂寞。
司徒丰穴道一解，回宮自是挨了十三皇子的一頓罵。十三皇子罵了一罵，也就此算了。一來他得知司徒丰以寡敵眾，來人有二三十人之多，絕無勝算；二來他的確也仰賴這個劍術了得的侍衛，失去司徒丰對己可絕無好處；再來，李重凰欠揍歸欠揍，但如此莽莽撞撞的除掉他，手段自然不怎麼高明。他的確該更沉的住氣一些，否則父皇聽聞，一怒之下降下了責罰絕不會好看。思量再三後，此事也便就這麼算了。
＊
然後每年四月十六日，亥時過後，貓一般無聲的司徒丰，便會出現在茶香四溢的涼亭裡。他與李重凰雖然住在同個皇宮，可一來兩處相隔甚遠，再者平日司徒丰寸步不離十三皇子，亦沒閒暇時間去找旁人。偶爾在宮中照過面，也沒有過什麼招呼和像樣對談。但李重凰，活脫脫生來是個闖禍精，雖沒什麼見面，司徒丰聽聞李重凰這些年來得罪諸多人的誇張事跡，倒也是從來不少。
每年的小涼亭，茶壺旁裊裊上升的白煙，漫天飛舞的梧桐花樹，永遠有著一個瘦削的身影，帶著笑嘻嘻、懶洋洋的死樣子，先是照例嘲笑了他一番，又逼迫他陪著自己喝上兩大壺茶才肯把解藥給他。李重凰很是奇怪，喝的是茶，於他卻像入了酒一般，往往喝個十來杯便『醉』了，拿起摺扇叮叮咚咚地敲著，眼神迷濛，笑的瀟灑不拘。他猶記第二年，自己汗顏地瞪著李重凰在他身旁發瘋，盡說些不倫不類的話。
「司徒小丰，你幹嘛不跟林三姑娘結婚？」李重凰重重地往石桌一拍，「我去年九月聽到你退婚的消息，可氣了！你說，為何要這樣？」
忍著想擠出「關你屁事」這幾個字的衝動，司徒丰淡淡的道：「皇上賜婚，但十三皇子不許，說我結婚便會分心，到時照顧他若出了些閃失可怎辦？他這不是拿著性命在開玩笑嗎？因此拉著我給皇上說去了。」
李重凰噗斥一笑。
「十三皇子，自私自利。我說那條爛命有什麼好，早早丟了省貴國糧米才是。小丰真是可憐，這樣下去一輩子都沒辦法成婚了！尤其還失了像林妹妹這樣一個傾城美人，定是難過萬分，悲痛萬分了。」語畢竟自顧自地演起閨怨戲碼。
「……我不覺得可惜。我從來沒有愛過林姑娘，亦從也沒想過結婚之事。」司徒丰道。回頭卻見李重凰晶晶亮亮的眼睛瞧著他。不知怎地，總覺那眼神有著發自內心的欣喜。他裝作沒看到，舉杯喝了口茶，往右斜瞥，只見李重凰仍舊笑嘻嘻、開開心心地瞧著他。
「……你幹什麼？」
「就看著你啊！」
「看我幹什麼？」
「沒幹什麼，我就愛看你。」
「……」
＊
小九朝壺中斟茶。亭外雨下個不停，今年的桐梧花給雨衝的支離破碎，悽悽慘慘。
他擔憂地望著李重凰。他家主子一年比一年消瘦，雖然白目的個性從未改變，依舊老愛四處跟皇宮貴族『開玩笑』，但小九十分的擔心，真的擔心。小九一邊斟茶，一邊期望那惡鬼司徒丰能夠快來。雖說他從來沒忘記那年司徒丰提劍欲殺李重凰時，眼神是那樣的堅毅與寒冷，導致司徒丰於他心中永遠就是個惡鬼形像。可他家主子似乎並不在意，每年都特別期待著四月十六之約，大張宴席之外，每每還要強迫司徒丰陪著他，狂歡作樂一番到深夜才肯罷休。小九一嘆，知主莫若他。李重凰與司徒丰的四月十六之約，是他這些年來露出最多真心笑容的時刻。而現下，李重凰的確非常需要無所顧忌地大笑一番，尤其是前些日子才聽聞那件事情之後……。
無聲無息的黑色身影竄入亭中，李重凰抬眼。
「司徒小丰，你來了。」
又大又彎的微笑。李重凰抬起扇端，開心的用力戳著司徒丰的臉。
「你遲到啦，你遲到啦！罰酒！罰酒！以茶代酒！」說著笑吟吟的遞上茶杯。
司徒丰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仰首喝下李重凰遞來的茶。
「司徒小丰，我問你，今夜為什麼下雨啦。」
「……」
李重凰總是這樣，時常拋些無人能答的問題。究竟是期望聽到他回答些什麼呢？司徒丰默然無語，幸得李重凰果然也只是隨便問問，便自顧自地笑嘻嘻哼唱起歌，斟起茶來。
「……李重凰。」
「嗯？」
「我，聽說了。」
倒茶的手沒有停下，可是司徒丰沒漏掉李重凰稍微慢一拍的動作。
「嗯？」
「聽說，金國……」
十三皇子前些日子，手舞足蹈地帶回來『好消息』，說是晉國北上，滅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金國。李允哭的悽慘，提劍殺盡宮中為數不多的皇室成員後便即自盡。金國皇宮陷入大火，聽說那把火連綿數日，連抵抗外侮的城郭都給燒成了灰燼。
十三皇子拍著手，欣喜不已。他自然絲毫不關心金國的存亡，但卻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李重凰家破人亡的表情。喪家之犬，亡國之子，李重凰平日極沒人性，當初被擄來宋國之時渾似毫不在意，倒要看看他聽聞故國滅亡的消息是不是也依然能夠無動於衷。
十三皇子那日是帶著難掩的狂喜前去拜訪李重凰。司徒丰找了個藉口，沒有跟去。他不願看見十三皇子在李重凰面前洋洋得意，意氣風發的模樣，更不願見到李重凰聽聞消息的表情。豈知那晚，十三皇子回來時氣急敗壞，踹斷好幾張桌子，還順手砸爛了好幾個稀世花瓶。他火冒三丈地描述李重凰的狼心狗肺，表情是怎樣的神色自若，笑容是怎樣的不倫不類，還順便對他之前偷偷溜出宮上妓院的事情大大加油添醋，羞辱了他一番。最後回程時，在花園遇見迎面而來的十七公主，照面過後公主又悄悄折回，偷偷地拍拍他的肩膀，從他背後撕下一張畫紙，他一看簡直沒氣暈，上面大大的畫了一隻奇醜無比的烏龜，下方還對應題了幾句不堪的詩詞，不需多想便知是李重凰的大作了。十三皇子喋喋不休，聒噪不已的連番抱怨，司徒丰全沒聽入耳裡，心下反而一直浮起李重凰那張秀氣的臉龐。
雖然李重凰變的極多，但是，多年前的初次相遇，那個笑容燦爛的孩子，令司突丰印象深刻十分。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李重凰在他面前笑呵呵『金國長金國短』的幼稚言論。雖是極為孩子氣的內容，但他就是一直覺得，那才是真正的李重凰。
以生為金國皇子為榮，以金國為榮。
所以，若說李重凰聽到亡國的消息後沒半分在意，他是絕計不信的。
「金國滅了。是早晚的事。」李重凰平靜的說，伸手朝盤中夾了一快甜糕入口。
「……」司徒丰本就不愛說話，相較李重凰的淡定，沉默以對，不知該接口回些什麼才好，只隱約覺得刺痛。李重凰笑的越是漫不在乎，灑脫平淡，越是令他無法忽略忘懷。
桐梧花自顧自的翩然落下，亭外雨下得更大了。
李重凰忽地笑了起來，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幾日連連下雨，我這邊的客人倒是絡繹不絕。大家紛紛前來，都是要來瞧瞧我李重凰這個亡國皇族，究竟是要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這事。他們定認為我一定哭的呼天喚地，哀哀悽悽慘慘兮兮，整日以淚洗面。唉，倒也小瞧我李重凰的無情無義了。從我前腳踏入開封宋國那刻，金國早已被我重重的一腳踹開。」停了一下，李重凰又笑了，「只我以為你懂，司徒小丰。你究竟想看到些什麼呢？看我落淚後哇地一聲撲入你懷裡哭訴嗎？李重凰的眼淚從來也不值錢，常給煙燻得掉淚，但我為金國落下的眼淚卻從來也是沒有，這可讓你失望了是不是？可惜、可惜。」
司徒丰霍地站起，氣得全身發抖。
「李重凰，你這是什麼話？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人？」
「反正你不也想看看我這喪家之犬怎樣狂吠？那便如你所願。你們全數都是想瞧我李重凰會怎生跌到，怎生摔得鼻青臉腫。本來，關心之類的屁話我根本不曾需要，於事無補的安慰之言於我又有何用呢？李重凰在開封從來也沒有朋友，一直以來既不想也不要。但比起大搖大擺的出口嘲諷，假惺惺地關心讓我更感噁心，難受的想吐。」
李重凰笑得不倫不類，司徒丰默然無語，狠狠地瞪著他。突然間，他走向前，長手一伸，便將李重凰擁入懷。這一舉倒是大出李重凰之外，他傻愣愣地被司徒丰抱住，只聽著他低低的嗓音在他耳邊道：「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可李重凰，我從來不曾在心中嘲笑你，亦也不曾對你有過半分謊言。」
懷中的李重凰呵呵的笑了。
「你騙人，小時候不就騙過我嗎？你說要來金國找我的結果呢？七年間我天天去城郭上張望，可連你的影子也見不著。」
司徒丰一怔，沒想到李重凰竟然一直記著當年之約。他正張口欲解釋，卻被李重凰突然落下的吻堵住。這一吻，極輕極淡，還帶著些許桐梧花甜甜的香味。隨著吻，司徒丰感到有一圓狀的物體滾入他的喉嚨。
「這是第五年啦，最後一顆解藥。你身上的毒素盡解，今後，司徒小丰再也不用見我的面了，可開心了吧。」李重凰退了開來，嘻嘻笑道。
司徒丰定定地看著他，腦內一陣亂馬奔騰。
雖是為了給他解藥，但李重凰竟然吻了他！這個吻意味著什麼呢？司徒丰亦很想開口說，不是的，李重凰，我來見你，早已不是為了解藥。只看著李重凰那張秀氣又漫不在乎的臉，司徒丰便說不出任何話來。
李重凰望著他，陡然間，表情突然變的悽楚，仿若轉瞬便要哭了一般。他前進了一步，執起司徒丰的手，惦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知我的司徒小丰對我好。如在你心中，李重凰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金國三皇子就好了。」
語畢抬眼，李重凰定定地望著司徒丰。
兩人極近的距離，天地間安靜的彷彿只剩下這張亭子。亭外穿林打葉聲，亭內只聽得見兩人心跳。李重凰那雙眼便依然如同司徒丰記憶中般的湛藍靈動。
李重凰又笑了，打起油傘，走入雨中。
「司徒小丰，再見。」
雨落傘面聲音的叮咚作響。傘下的李重凰，身影寂寞更甚以往，比之落花更加闌珊及脆弱。
「李重凰！我還會再來，明年四月十六，你依然要在這兒等我。」司徒丰朝著李重凰的背影大喊：「約定好了，說謊的人是小狗。」
用了童年那句約定之詞，李重凰聽了，不禁格格失笑。翩然回首，朝著司徒丰揮了揮手。
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
此時桐梧花季，那年雨下的張狂，盛開的花朵全給無情的打落，悽涼可憐，詩意十足的落到地上。
李重凰死了，時年二十歲。
如同四月的落花一般，悽悽涼涼，但很有傲氣的，挺著堪弱的身子，決然盛開到最後。
小九哭得很慘，一個多月後，還腫著眼睛的小九提著一箱物事，敲了司徒丰的房門。
「主子說了，聖上賞的金銀留給我，其他的私人物品，要留給你，你若不要，就要我拿去燒了祭他。」
司徒丰默然接過，箱子內的東西僅僅一把摺扇，幾張字畫，其他全是一冊冊細心繫好、字跡端秀的書頁。
「主子很愛寫詩，我才疏學湥允遣欢抑浪脑娛菢O好極好的。」小九哽咽，擦了擦眼角，由懷中掏出一隻玉瓶子。
「主子走後，我發現這個，瓶中所裝，便是那解蠍毒的解藥，不多不少正好五顆。」
司徒丰看著玉瓶失神。一瞬間，諸多解答竄入腦中。那年被李重凰強迫餵毒，雖服下解藥，但這些年來他身上完全沒有絲毫不適，每日早晚固定的練劍習武，反而漸感內力倍增，精神充沛，令他深覺奇怪。解蠍毒的解藥僅只一種，如今解藥文風不動的留在瓶內，那自己服下的『解藥』又是什麼呢？難不成……
司徒丰一怔，不敢往下細想。
當年，李重凰給他吃的是連年益壽的一半白玉蠍，而他自己，則服下含有毒素的一半。
「我整理主子遺物時，發現從江南攜來的玉迓锻杵靠樟耍皴露丸跟白玉蠍的解藥長得很相像，怪不得我從來也沒發現。玉迓墩{配不易，稀少珍貴，你這幾年功力大進，自是服用白玉蠍和玉迓锻璧墓πЯ恕Ｖ髯铀髯铀缇筒幌牖盍耍艺嬖撓氲降模@幾年他身體每況愈下，原來是中毒的原因。他故意吃了含有蠍毒的一半，而給你吃另外一半，自是盼你身體健康、好好活著，而他自己卻又不服解藥，定然是想尋死了。」小九言及至此，放聲大哭。
司徒丰跌坐在椅子上，不禁失神。
李重凰，亡國的落難皇子。小時候，晶晶亮亮的一雙眼，童言童語的拉著他，開口閉口都是『咱們金國』的好，這樣的李重凰，司徒丰從來不相信他是對家鄉故國無情無義之人。
早在李重凰被擄來開封之時，便已在內心下了決定。
他要與金國共存共亡。
金國本就弱不禁風，被吞滅是早晚之事，李重凰怎會不知？更何況曾經遭宋南下襲擊，如今金國其實已是苟延殘喘，幾乎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李重凰服下父皇給他的珍貴蠍毒，看著遠處三千里地山河，故國不堪回首。
來到開封五年，他從未提及一次江南，但他從未忘記過江南。
＊
司徒丰辭退了皇宮侍衛之職。此事前所未聞，不僅引起白樺莊上下嘩然，更讓整個皇宮雞犬不寧。任性妄為的十三皇子氣急敗壞，在宮中鬧個沒完，司徒丰置之不理，快速遞出辭呈，不等皇上批准與否，亦絲毫不給師父飛奔下山阻止他的機會，便立即收拾行李離開，頭也不回。
離開皇宮，司徒丰第一個去的地方，便是那年曾經叫作金國的舊都。
他讀了很多李重凰留給他的詩句。李重凰表面上是個漫不在忽，極為灑脫之人，可詩中表現出來的情感，卻是極度地沉重哀痛，悽涼悲壯，令人為之心痛。
李重凰寫了許多江南過往，從沒離開關中的司徒丰，很想去看看。
大火過境，舊時皇宮故址早已不復存在，但路旁滿街的桐梧花樹，竟是開的盛大壯麗，石聳天骨，葉若霜月。
時年是四月，司徒丰抬首，桐樹凌霄。
一陣微風吹來，桐花落花似雪。
正是那句：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賞貪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