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墨/蓝色矢车菊》鈞天

14、归来

　　断风尘带领的部队终于在上午7点左右进入树林，才搜索不久就发现了被赭杉军搀扶着走出来的墨尘音，然后在另一处隐蔽的地方发现了正痛得龇牙咧嘴的金鎏影。
　　“长官，这次我好像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伏婴师身后，玉蟾宫依然踩着矫揉的步子走过来，嘴唇涂得鲜红，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张纸片递到伏婴师面前。
　　把纸揉进手里，伏婴师头也不回的转身：“给吞佛和螣邪郎发信号，撤离。”
　　一枚耀眼的信号弹升上天空，树林里的众人同时眼前一亮。
　　“二哥。”拉住想要继续追击的箫中剑，月漩涡声音沙哑：“他们大部队会进来掩护狙击手撤离，走。”
　　虽然不甘心，但箫中剑还是放下攥紧的拳头同月漩涡一起往反方向奔去。
　　看到扶着墨尘音走出来的赭杉军，断风尘快步跑到面前，露出喜悦的表情：“少校，能见到你们安全真是太好了。”
　　旁边的紫荆衣冷哼一声：“我还以为是见不到我们才好。”
　　“紫……”断风尘还来不及再说话，紫荆衣已经绕过他直接走开。
　　“少校我……”
　　赭杉军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便转身面向墨尘音：“你安全了医生。”
　　“谢天谢地。”

　　当天上午，金鎏影和墨尘音被送回了救援营地，赤云染几乎是第一时间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看到被人搀回来的墨尘音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儿。
　　“墨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天草和如月影是在昨夜被护送回来，如月经过抢救还在昏迷状态，天草则在简单的检查之后被勒令休息。能熊带回来的小女孩儿在另一个帐篷里已经睡熟，红红的脸蛋儿上挂着泪痕，也不知道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能否面对母亲已经永远离开的事实。
　　昨晚的枪炮声响彻了整片马格莱的天空，黄商子站在营地外面一直注视着黑松林的方向，他很庆幸自己被太慈心带离了那片战场，可是有的人，却被永远留在了那里。
　　“我很抱歉。”赭杉军从他身后走来，年轻的少校胳膊上缠着绷带，和黄商子看往同一个方向。
　　黄商子低下头：“不，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几个都会葬身在那片树林里。”
　　长久的沉默宛如此刻每个人沉痛的心情，离开的五个人，有一个已经再也不会回来。

　　墨尘音所幸只是脚踝扭伤没有伤到骨头，休息两天便可以自由活动，不过他还是被勒令在帐篷里休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想偷偷出去帮个忙，也被赤云染发现后轰回了帐篷。大雨过后苔藓在地上疯狂的生长，墨尘音躺在床上凝视着那些惨绿色的植物，心情就像发霉的泥土一样潮湿。
　　1994年10月2日，阴。
　　我终于在又一夜的轰隆声里迎来了新的黎明。营地里依旧喧闹嘈杂，所有人都在彻夜不息的忙碌。马格莱在我们从林子里出来那一天后就没有见过太阳，乌云盘踞在天上，压得人喘不上气。昨天晚上下了场大雨，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老天对这片炼狱的悲悯，火焰舔舐过的大地开始慢慢降温，雨声和枪炮声混在一起 ，像是昭示着一场没有尽头的苦难杀戮。
　　我开始认真思考伯藏主的话，或许他说的没错，在这种地方生命、信仰、人性都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是生活在和平地区的人无法想象世界——孤独、无助、绝望。
　　墨尘音合上日记本定定的看着帐篷顶，记得在读书的时候曾有过一个梦想是当个吟游诗人，一支笔一个本子，去天南地北流浪。帐篷角落的地方破了一个小洞，昨夜的雨水从洞里楼下来，在地上湿了一大片。这几天墨尘音极其容易在睡梦中惊醒，哪怕是很远地方的一声枪响，他都会立刻从床上嗖的一声坐起来，然后惊出一声冷汗。
　　墨尘音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九方墀倒下的画面就像梦魇一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枯黄的树叶，蔓延的鲜血，还有老狼那双幽绿色的眼睛。不过有的时候在梦里会出现赭杉军的脸，带着自己在看不到尽头的密林里奔跑，每当出现这样的场景的时候，墨尘音的心总会莫名其妙的安定下来，直到被下一声枪响从梦中惊醒。一个又一个的梦，一次接一次的反复。
　　击中金鎏影那一枪极其微妙，子弹贴着小腿飞过，除了擦出个伤口放了点儿血，肌肉和筋腱几乎没有丝毫损伤，不过毕竟是枪伤，他的活动就显然没有墨尘音来得自如。
　　救援营地一下子少了三个医生，所有人更是忙得连轴转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用。墨尘音每天都可以听到帐篷外匆忙的脚步和喊叫声，营地里难民的数量有增无减，由于药物的匮乏依然每天都有人死去，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无力的缩在母亲的怀里，黑得像深夜一样的眼睛直直看着天空，可是墨尘音抬头，只看到仿佛巨石一般，厚重得散不去的乌云。
　　前几天还和所有人一样在营地里忙碌的九方墀，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沉默的想，如果不是赭杉军，是不是自己也会同样葬身在那边葱茏的树林里，鲜血流进马格莱干涸的泥土，等再下一场大雨，或许上面就会长出惨绿色的苔藓，阴冷粘稠，如同那些在绝望中死去的生命。
　　晚上的时候他去旁边帐篷看了金鎏影，正好看到赤云染提着药箱从里面出来，还没得及打招呼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喊“赤医生，快来这边看看——”，于是赤云染又背起药箱匆匆跑向另一头。
　　“云染都快两天没睡觉了吧？”墨尘音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金鎏影的伤口新换了绷带，这时候正在从衣兜里找烟。
　　打火机的火苗嗖一声蹿起，金鎏影把烟嘴凑过去，然后两人就这么谁也不说话的保持沉默。
　　隔了半天，还是金鎏影先开口：“其实苍和赤云染，一点儿都不像亲兄妹……”
　　“哈？”
　　“一个整天眯着眼睛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兄长，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金鎏影打趣道。
　　“云染是个好姑娘。”墨尘音说完这句突然觉得自己颇像相亲说媒的红娘，还带了那么点儿发卡的调调，于是不自然的咳了声，话锋一转，“而且苍也没你说的那么讨厌。”
　　“或许吧……”金鎏影吐出一排烟圈，抬头看着帐篷顶若有所思，“我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苍。”
　　“小墨。”金鎏影突然问，“你被枪口指着的时候什么感觉？”
　　墨尘音想了想，耸着肩，像一只怕冷的鸵鸟：“怕死。”
　　“你当时的样子可一点儿都不像怕死。”金鎏影跟着笑了起来，要是放以前，他绝对不会相信文质彬彬的墨尘音会有这么英勇的时候。
　　“或许……那时候是觉得自己不会死，所以被枪顶着脑袋也没什么。”墨尘音用一只手支着脑袋说，“还有就是不知道死究竟是多可怕的一回事，无知者无畏不是吗？”
　　说完这句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如果说谁能不畏惧死亡，那一定是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死亡。血腥、残忍、毫不留情，每个人在命运面前都像一只趴在枯叶上的蚂蚁，茫然又无助，不知道什么时候打来一个浪头，就连一块儿骨头渣子都不会留下。
　　“其实我也怕死。”金鎏影默默，“结果那会儿居然真的头脑发热冲了出去，要是没有腿上这一枪，开花的就是这里。”他用手指着脑袋，烟蒂的火光在白炽灯下忽晦忽明，表情倒是难看得可以。
　　他欠紫荆衣，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用命去还，又或许那个时候不仅仅是亏欠和愧疚那么简单吧……

　　三天后，众人在救援营地后的山丘下为九方墀举行了葬礼。一束白色的野花被放在微微隆起的土丘上，没有墓碑，周围还埋葬着无数因为疾病或伤痛死去的难民。
　　天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的刻了一行字
　　——一个英雄的灵魂，在此永远沉眠。
　　赤云染哭成了泪人，墨尘音则站在旁边一直低着头。金鎏影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新的KENT，把烟抽出来塞进嘴里却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他抬头看着晦暗的天空，那个染血的黑夜还历历在目，他第一次觉得茫然，和当苍出现在他生活里时，对以前所有努力的质疑和迷茫不同，这一次金鎏影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茫然什么。他只是觉得无力，觉得自己或许下一秒就会倒在这片浸满了血和炮渣的土地上，和九方墀一样，永远留下来。
　　葬礼上赭杉军紫荆衣还有能熊绯羽都有过来，所有人的心情都很低落，绯羽找来了一束百合放在墓上，洁白的花瓣，远比马格莱的天空还要干净。
　　队长念了几句悼词，墨尘音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用脚尖把一块石子踢开，又踢了回来。
　　葬礼结束后紫荆衣靠在远处的一棵树上，半眯着眼睛，解到第二颗的领扣下结实的脖颈若隐若现。
　　金鎏影走过去，腿上的伤口让他走起路来还是有些瘸，一上一下十分可笑：“你好上尉。”
　　紫荆衣瞥了一眼他的腿，抬起头：“看来没残废。”
　　金鎏影也不说什么，理所当然的凑上去靠在紫荆衣旁边，从远处看来，两个人现在的姿势十分暧昧：“我以为你见到我会感动一下。”
　　“感动你像个傻逼一样冲出去找死吗！”
　　金鎏影尴尬的咳了一声。
　　紫荆衣斜挑着眼看他：“我是不是还该对你说谢谢？”
　　“不用谢。”金鎏影笑了笑，其实他的五官长得相当端正，鼻梁英挺，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颇有几分像电影明星的英俊。
　　紫荆衣把身子从树干上挪开：“金鎏影，金先生，金大夫，收起你那自认为魅力天下无敌的一套，当年那个会被你这张脸和嘴哄得七荤八素的紫荆衣早死了。”
　　“荆衣……我不是这个意思。”
　　紫荆衣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你该感谢我现在身上还穿着军装，否则现在的场景绝对不是在这里心平气和的说话而是我一枪崩了你的脑袋。”说完紫荆衣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开，留下金鎏影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赭杉军正在另一头和能熊讨论什么，看到紫荆衣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又看了一眼一个人靠在树下的金鎏影，说道：“他毕竟冒着生命危险想救你。”
　　紫荆衣轻蔑的一笑：“所以我现在没有给他一枪。”
　　“紫荆衣。”赭杉军突然正色。
　　“我知道知道知道。”紫荆衣不耐烦的摆手，他最讨厌赭杉军这副样子，何况他也不可能真的一枪崩了金鎏影，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把什么小事情都弄得正儿八经的严肃。
　　“对了，给金大医生那一枪……”突然想起来什么，紫荆衣看向赭杉军。
　　知道他想问什么，赭杉军摇头：“不知道。”
　　就像紫荆衣说的，那一枪救了金鎏影的命。不过他是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冲出去，纯属想代替紫荆衣吸引火力，如此短的时间要作出反应、判断，瞄准、开枪，而且子弹还是准确无误的贴着小腿擦过，能在一瞬间完成这些，开枪的人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而且……到底是谁会救他们……那片树林里还有什么人……
　　“或许他还活着。”紫荆衣想了一会儿说。
　　赭杉军沉默没有说话，隔了半响开口：“他牺牲了，这是事实。”
　　紫荆衣倒像无所谓：“死不见尸，你真相信他会这样简单就挂掉？而且……”停顿了一下，“我们都是他教出来的，那种方式的狙击阵地选择你见过第二个人吗？”
　　远处，一直秃鹫从天上飞过，腐烂的尸体吸引了它大片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