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妻》潘灯

8、公主篇第四章(上)

　　“王子打败了巨龙，救出了公主，从此跟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为什么王子总能那么顺利地就打败巨龙了呢？”
　　“呃，这个嘛……可能是王子都很勇敢吧，巨龙当然打不过他呀！”
　　“那为什么王子打败了巨龙，公主就要跟他一起生活呢？就因为他救了公主吗？”
　　“那个……当然不只是这样，呃……”
　　“还有还有，王子真的能从此跟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吗？”
　　“……”

　　冷，好冷……
　　寒意一点一点地穿过她的衣服，渗入她的肌肤，引起骨髓深处的阵阵颤抖。榕树叶子在她上方轻轻颤动，一滴雨水顺着叶尖滑落，滴到她的脸上——
　　她眨了眨眼，很想伸出手摸摸上方的榕树根须，手臂却沉重地怎么都举不起来。脸颊上湿漉漉的一片，雨水很快地与眼睛深处滑出的水滴一起，渐渐散没……
　　“对不起……”一向爱笑的脸上只剩浓浓的歉意，那为难的样子像是她丢给他一个天大的难题。她不要他这样，他并没有对不起她。相反的，是她给他造成困扰了吧……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原来，要求她每走一步路都要严格地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掌控她的一生不得出一丁点差错，全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好。是这样吗？那为什么她反而这么痛苦？痛苦到极想不顾一切地挣脱那座牢笼？
　　可是，她能逃到哪儿去？
　　朦胧间，她看到两颗星星落到她的头顶。那星光一闪一灭，带着一种让她感动的温柔。
　　然后，星星说话了：“你还好吗？”
　　不好，她一点也不好。她的眼泪被这关怀一问逼得流个不停。星星啊，请带她走，好吗？
　　星星好像叹了口气，然后她就飘了起来，在云层间浮浮沉沉。
　　好舒服，好温暖，身体里有一股困意涌上来。嗯，就这样让她睡着吧……

　　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吵醒了她，虽然声音已刻意压得很低，她仍是从梦中惊醒。
　　舒软的云层变成了白床白枕与白墙，加上手臂处缓缓输入的凉意——
　　果然是医院。
　　她抬眼瞧了瞧挂在床边的输液瓶，吃力地坐起身。头昏昏沉沉的，整个身体就像不是她的，大脑每发出一道指令都得耗半天神才能让肢体行动。
　　她咬着有些发白的唇，毅然将输液的针头拔掉！按住瞬间出血的伤口，她艰难地爬下床。
　　“你想去哪儿？”就在她好不容易下了床，颤颤颠颠地向门口迈步时，门突然打开，冯腾迅速上前扶住她，厉声质问道。
　　静初一愣，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口气，像是强压着怒火。他在生谁的气？摇摇头，她的脑中一片混沌。
　　“淋了一夜的雨，你差点转成肺炎！刚刚烧才退下去，还想折腾吗？”他真的在生气。但奇怪的是，静初却觉得他的怒火并不是冲着自己。
　　“你在关心我吗？”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
　　“废话！”看来他这回气得不轻，瞄到她因他的怒斥而缩了缩肩膀，他的唇抖了抖硬是将满肚子训词给咽了回去。僵硬着身体将她小心地扶回床上，冯腾看到那被拔掉的针头，又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这才从床边的小桌上捧过一个蓝色保温瓶，边扭开瓶盖边说：
　　“躺好！还好你家姆姆刚把姜汤送来没多久，还热乎着。快点喝了吧！”
　　静初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就是看到那熟悉的保温瓶她才想下床离开。姆姆来过，想必母亲也快到了吧。在这样的情景下，静初实在不想见她。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用得着一个人跑到空地的榕树下淋雨吗？昨天阿姨找了你一夜，都快急哭了……”冯腾将姜汤送到她唇边，还是忍不住在教训起她。
　　“你见过我妈妈了？！”静初苦苦一笑，昨晚是一个雷霆霹雳的夜晚，她以往的认知与信念全被这大雨雷电给毁得一干二净。她并不是故意要折腾自己，让亲人们担心。但在那样的情景下，她根本不知自己能到哪儿去。双脚自己有意识般将她带到了让她觉得最快乐、最自由的地方。隔着一道小门，她觉得离冯腾很近而感到安心。
　　她真是没救了！！静初低着头将姜汤舀出一圈圈涟漪，怎么也不敢看他。
　　“下半夜她就来敲我家的门了，我们找了你很久。”他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坐到静初身边，轻轻说，“你妈妈很关心你。”
　　“是太关心了。”静初抗拒地回了一句，摆出一副不愿再谈的架式。其实，她心里直打鼓——母亲不会将她日记上写的东西都拿来攻击冯腾了吧？
　　“唉，倔女孩。”他摸了摸她的头，像在安抚她全身张扬而起的尖刺，“到底怎样才能让你快乐点呢？……”
　　她被这句话揪痛了心伤，慢慢黯淡了眼神，将下巴抵在双膝上，喃喃自语着：“为什么还要当我是个孩子呢？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小小的自由而已，这样也不可以吗？……”
　　那样轻柔的低语，格外令人心疼。冯腾望着她半天没有说话，良久后，他松开了眉间的摺皱，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静，我们谈谈好吗？”他坐正身子，扶正她的脸，对上她的眼，认真地说。
　　“不谈我妈妈。”静初戒备道。
　　“不谈她，就谈我和你。”冯腾露出今天的第一抹笑，月牙眼弯又弯。
　　她眨了眨眼，觉得头更加晕沉，心脏开始“卟卟卟”加速。谈他和她？谈什么？他与她还有什么可谈？
　　“来，躺好。”他接过她手中的姜汤，放回桌上，拍了拍枕头后将她安置好。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他又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想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会喜欢上我。”
　　静初感觉被他抚过的地方开始发烫，心跳得更快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都不知道她这一脸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表情有多可爱。
　　冯腾受不了地用手掌遮住她的双眼，让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一字一句地印入她的耳朵。
　　“如果你现在还没改变主意，请做我的女朋友吧。”
　　当她将最后一个字听进耳里，突然又有了流泪的冲动。眼皮上有些湿湿的，不对，这不是她的眼泪。她伸出右手，复上盖住她双眼的手掌，然后慢慢拉下来。冯腾紧抿着唇，看起来像严肃倒不如说像紧张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映入她的眼帘。
　　她轻轻地说了声：“好。”
　　随着这一声应若，他的唇慢慢上翘，然后越咧越开，终于傻傻地笑出声来。
　　“为什么你昨晚却回绝了我？”静初心潮稍稍平复，不安的感觉就开始涌现——他的态度会不会转变得太快了些？
　　冯腾愣了愣，垂眼思索半天，开始慢慢地向她解释：“小静，你可能还不太清楚我家的情况。我八岁的时候，我那成天喝酒的老爸被车撞死了，而终于可以不用跟他吵架的老妈匆匆把我丢到爷爷这儿就跟个男人跑了。至今我都没再见过她。”
　　静初静静地听他说着，只是用双手包住他不自觉间握成拳的手，鼓励似的看着他。
　　冯腾放松手指，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背，苦笑道：“从小，我周围的人都在说：家庭不健全的孩子，人格就不会健全。”
　　“胡说！”静初皱眉斥道。
　　“呵！我当然也是嗤之以鼻，但不得不承认，没父没母地过了这么多年，我的性格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影响。也许哪一天，我性格中的阴暗面就会突然暴露出来。”他低头看着被她包住的手掌，伸了伸手指轻轻地说。
　　“可是，你明明乐观开朗，又热心助人。整个金华花园的人都可以作证，你这人哪有什么阴暗面？”她气鼓鼓地说。
　　“那是你在说。”他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然后认真道，“我没有变得偏激狭隘、愤世嫉俗，真要感谢我那开明通理的爷爷。但是，我知道我还是没信心。没有可以给一个人幸福，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信心。”
　　他自嘲地笑笑，慢慢开始剖析自己心境的转换：“因此，我在很久以前就明白：爱情对我来说，是一件太奢侈的东西。而像你这样乖巧的女孩，应该让一个英勇的骑士来保护你、爱护你。当我昨晚怎么都找不到你时，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一顿！早就看出来你昨晚有些不对劲，居然放心让你就这样回了家……”
　　“听我说，”他抬手阻止了静初极欲辩白的话，有些不自在地搔搔头，“其实仔细想来，昨晚我听到你的告白时，是很高兴的。但是我又很慌，我……我有点不知所措。就好像一个从来没吃过苹果的孩子，突然有一天给了他一个苹果，可他反而不知该如何下口。这样说你懂吗？”
　　比喻得有些不伦不类，听得静初“卟哧”一笑：“那你现在怎么又开始想吃我这个‘苹果’了？”
　　“呃，”他轻咳了咳，没有正面回答她的戏谑，“总之，我想试试。我们一起努力，也许真能走出一个不错的未来。你说呢？”
　　未来呀……那个未来里有他与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勾起唇笑眯了眼呢。可是……静初抽回手，视线转到桌上那个蓝色保温瓶处，渐渐黯淡下来。
　　“小静！”冯腾抓住她突然退缩的手，急切地望着她，“怎么了？”
　　“我……”她可以答应吗？她多想答应啊！可是，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呢？昨晚是一时控制不住，将压抑了许久的不满暴发出来，但她从没想过真要与母亲对立啊！
　　“是因为阿姨的事吗？”冯腾突然明了。
　　“你知道？！”静初的心猛地一沉——母亲果然还是找了他，苛责了他。
　　“傻瓜！”他温柔地抱住她，良久，才轻轻地在她耳边承诺道：“这就交给我吧。既然决定了当你的骑士，我就一定会誓死保护公主的！”
　　鼻子突然酸酸的，在他干净清爽的味道包围下，静初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咳咳咳！”她一安心，憋了许久的咳嗽就再忍不住了。
　　“瞧我！”冯腾自责地一拍额道，“都忘了你刚退烧，还拉着你讲个不停。我去叫护士给你重新输葡萄糖，你可要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看你。”
　　他正想起身，却动不了。一看，他就笑了。
　　静初红着脸收回拉住他衣角不放的手，可心底的不安在听说他要离开后就再度涌现。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冯腾一击掌，轻笑着看向她。
　　什么事？她正想询问，视线突然变暗，他的五官在眼前放大，只感觉唇上被某个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瞬间了悟——呜……她的初吻啊！
　　那人居然仍不满足地舔舔唇，贼笑道：“下回再仔细尝尝。”说完，朗笑着出了门。
　　静初的脸颊快烧起来了，忙将薄被拉到脸上，躲到被窝中害羞不已。
　　她这一病，醒时已是午后。昨夜的大雨使得原本窒热的空气骤然降温，病房的窗子半开，清风吹拂进来，带来一阵茉莉花香。闷在被中好一会儿，她终于偷偷地伸出脑袋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品味着心中如这茉莉花般香甜的滋味，傻傻地笑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