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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回家 ...

  •   七

      李郁没有吃晚饭,坚持到七点多,她就爬到自己的小床上去,紧紧地拉上床帘。宿舍里渐渐安静起来,大部分都去自习,或者约会,偶尔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或者收拾东西的声音,倒让李郁觉得安慰,觉得这是个活的世界。她把被子蒙在头上,从小她就喜欢深夜里被窝中那温暖混沌的空气,觉得神秘而安全。
      她少女的幻梦,一直等待的、最美的那一个,刚刚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固执地要求里面每一处都是美的,无可挑剔的,她是,对方也必须是。但现在,幻梦像是北极的极光,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突然破灭了。
      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李郁喜欢她的历史老师,天天盼望着上历史课,崇拜地仰头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觉得他那么高大英俊,简直像太阳神阿波罗,满身散发出光芒来。有一次放学,李郁等在历史老师回家必须经过的小路上,还把自己稳妥地藏在一堵墙后,偷偷地看着历史老师很拽地走过来,越走越近,李郁真是满心欢喜。但是——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历史老师“扑”的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转瞬之间,魔法消失了。少女的好感消失无踪,历史老师变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人,头发有点油腻,西裤的裤缝层层叠叠好几个,屁股那里窝窝囊囊,走路有点罗圈腿。
      李郁丧气地缩在那堵墙后,怅惘又迷茫。
      现在,她就在历史老师那个位置,而她已有男友的事实,就是那口痰。
      周秦一定觉得她很可笑吧,撒谎、不诚实,脚踩两只船。
      也许他根本什么也不会想,她不过是他偶尔相逢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孩。
      更可怕。都可怕。
      李郁僵僵地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却一直在枕巾上抠啊抠。
      一周后她从家中回来,才发现枕巾上有一个小洞,直通那个绝望的夜晚。
      在床上躺到接近十点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
      随便穿了一件衣服就朝图书馆狂奔,秋天,开始有几片伶仃的落叶,有一片被风吹到她的脚下,踩上去是全心全意地粉碎的声音。
      图书馆十点闭馆。学生们抱着书,提着暖壶,一拨一拨地涌出来。李郁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等着,匆忙中披的外套十分单薄,秋风吹过,她浑身冰凉。
      终于,她看到周秦一个人走出来,大长腿一步赶得上别人的两步,吊儿郎当地用几根手指夹着一本书。也许是错觉,他的脸上有点惆怅和不开心。她往角落里再缩一缩,保证他绝对不会看到她。
      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不过一米,她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嗅到他那刚刚有点熟悉起来的味道。
      如果他转过头来看到她?如果他准确地把她从黑暗之处捉出来,放到那灯光明亮之处凝视?
      当然不会。怎么会?怎么可能?
      现在她懂了,只要她渴望,就得不到。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像被黑洞吸附,彻底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来不及想什么,返身狂奔上楼,找到那和周秦相邻的位置。下午的时候,这个位置笼罩在阳光里,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现在阳光把魔力全部收回,只剩阴暗的讽刺。她匆匆地把所有的书杂乱地收拾到书包里。周秦的书照旧乱摊了一桌子。她站在他的位子旁边犹豫了一会儿,管理员已经在一盏一盏地熄灯,黑暗一大片一大片地走来。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周秦,再见。

      第二章疗伤
      一
      第二天一早,李郁趁大家还没起床就离开了。写了张条子放在桌子上,要她们替她请假一周,就说是身体不舒服。
      李郁一向是从不请假旷课的好学生,想必辅导员不会难为她。即使难为她,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了。
      出门的时候碰到安芸从厕所回来,她简单地说明情况并道别。
      安芸睡眼惺忪地拍拍她的脸蛋:美女,开心点。
      她一时间没防备,眼圈红了,赶紧快步走开。
      有时候别人的关心比冷漠更让人难过。
      像安芸这样潇洒快活的女孩子,一定觉得她是最傻的傻瓜。
      庸人自扰的傻瓜。
      她喜欢安芸,羡慕她,但她无法像她那样。

      坐在回家的车上,车窗外是安静的旷野,孤零零的几棵树,树上有乌黑的鸟巢。
      李郁觉得自己很平静,并不是一个逃兵。
      她要在自己成为周秦的笑话之前,光速离开。
      她要在他的心里是美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要她和周秦之间,是最完美的。在不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美,要无可挑剔,一个苍凉的手势。
      多年之后,李郁习惯于嘲笑一切事,但她从没有嘲笑过自己的当年。年轻时候不矫情,难道等老了再矫情吗?

      李郁的家在一个地级市,离学校不过五个小时的车程。李郁在五个小时中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不过她还是希望父母都不在家。
      李郁家住在中学的家属院里,过午时分寂静少人,只有几个老人在暖阳里坐着发呆。院子深处两棵粗大的白杨也开始落叶了,不再像暑假中那么粗野茁壮。
      这两棵白杨有些年岁了,从小儿她在它们下面长大。
      果然院门上如愿以偿地挂着一把锁。李郁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平常这个房间没人住,李郁大约两个月回家一次,常常发现在这个房间里,时间是静止的,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再好不过的疗伤之处。李郁把包往地上一放,躺在床上,几乎一分钟都没有,她进入了黑暗无梦的睡眠。
      当她被母亲叫醒的时候,赶紧翻身坐起来,还以为是在做梦。
      已经到了晚饭时分。
      她的父母都是初中教师,一个英语,一个数学,分别是受人爱戴的李老师和姚老师。两位老师对女儿的突然归来又高兴又意外,李郁简单地回应说,最近功课不紧,想家了,回来住一星期。
      中午李郁没有吃饭,晚饭吃的很香。李老师亲自下厨,他的红烧茄子是李郁的最爱,李郁称之为销魂茄子。
      茄子仍旧销魂,一切都很好,李郁觉得自己痊愈了。
      第二天姚老师把第四节的课换给地理老师,提前下班赶回来给女儿做饭,没有酱油了,央女儿出去买。李郁走出院门口,一个男孩骑摩托车呼啸而过。
      如果那是周秦。
      李郁拐过街角,一个穿绿色上衣的男孩带着一条狗跑步,和她擦肩而过。
      如果那是周秦。
      远处有几个男孩在树荫底下高声谈笑,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斜跨在自行车上,背对着她。
      如果那是周秦。
      她逃跑回来,不忘记擦掉脸上的泪。一进家属院儿的门就看见妈妈等在那里,说门口传达室电话有人找她。
      她心里咯噔一声,差点把酱油瓶子扔掉。
      九十年代初,电话还不普遍,她们的家属院传达室有一部电话,在学校有急事找爸妈的时候她也打过几次,彼时电话费贵,每次说完话都匆忙地把话筒扔到电话上,像是烫手的烟蒂。
      学校宿舍门口的传达室也有一部电话,基本上打不通,因为总是有无穷的男生找女生。传达室阿姨心情好的时候给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下子挂死,没人敢抱怨。因为电话难打,被打电话的女生顿生尊贵的女皇之感。跑去传达室的时候人人让路,风光无限。
      李郁拿过家属院传达室大爷递给她的电话筒时,满心里都是惊喜,或者惊惶?手一直在抖。
      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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