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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衫 ...

  •   那天小雪,我坐在牛车里,挑开窗帘看着外面。原来我一直住在山里,砖红的土和杉树墨绿的叶子看起来寥落。同车的两个女孩有说有笑,我的吴音成绩很差,听不大懂,但知道是笑我。他们一向看不起我。

      我不在乎。等我到了洛阳,就不会再回那山沟。如果浣三回去找不到我,他知道我在洛阳。

      老牛走得久远,我下车的时候才猛然知道,我不会再见到浣三了。

      这里不是洛阳,城门上的篆体我学过,庐陵。我在庐陵,浣三再也找不到我了。那一刻我才哭了,第一次描上的妆容花了一片。车夫给了我一块汗巾,叫我把脸擦干净,府里有贵人等候。

      这个府比山里的那个要贵气很多,我听浣三说过,只有大官家里的廊柱才涂朱漆。车夫领着我和她们,绕过园子里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到了一间房屋。房里三道门,每一道都换一个领路的。我觉得很诡异,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来庐陵做什么,也许他们说过,我没听懂。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过最后一道门槛,抬头看着房间里华丽的摆设,雕花的窗户,还有顶梁上的青色钩子。虽然什么都没挂,光是在那就显得精贵。

      “你是越人?”

      忽然有人发问。他说雅音,句子很简单,语调温和,不像我常听到的讥讽和咒骂。我转头看了一眼,几案前坐着两个人,或者说,跪着两个人。古代的坐姿让我无法理解,学了很久才能坐得端庄。他却坐得很周正,让人觉得文雅。

      “问得唐突,还是你不懂汉言?”

      那人走到我面前。旁边的两个女孩偷偷发笑,让我觉得烦躁。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他比我高许多,青色的开襟袍子我不知道叫什么,不过穿在他身上很英挺,肩膀宽得正合适。我学过一个文雅的词,秀颀,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也看着我,忽然笑了。嘴唇有些薄,不过他的眼睛温和,不让人觉得刻薄:“倘若不懂汉言,当使人教授。”

      我忽然有些懊恼,答道:“我懂,洛阳雅音我学过。”

      他微微偏了下巴,那双潭水一般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想去雒阳?我可以带你去,但在我身边不可彷徨畏惧。你可做得到?”

      “明公?”另外那人这时也出来了,他长得年轻,却不如这个穿青衫的好看。他好像不大满意青衫的眼光,问道:“此女入府不过半载,明公当真认定她了?”

      青衫侧身看着另外两个女孩,花的时间和打量我一样多,我隐约感到失落,拐了脚踝站在他身后,他却突然回过头又瞥了我一眼:“未定。”

      话不是我问的,不必看着我回答。不过我还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制力,好像我必须讨好他,说不出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能带我去洛阳?

      年轻的男人点了点头,带我和她们去了里屋,弹琴,写字,还要作画,就像一场艺考。琴和字我分不出好坏,画我没学过,她们也一样,我画了只鸭子,她们都还在画,于是我又添了几笔波纹,她们依然在画,我只能再在两边加上些房子,勉强交了卷。

      青衫审阅着三幅画稿,忽然抬起眼眸对我旁边的女孩们说道:“兼才备艺,请往南厢与瓮子对弈。”

      我被pass了,她们可以去见门主,我只能收拾收拾,再回那山沟里去。我看着她们笑靥如花地行礼,跟着那个年轻人姗姗走出门去,心想这样也好,浣三回来便能找到我。

      “往何处?”青衫扬起眉梢叫住了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行礼,正敛了衣襟,他忽然伸手扶了我的胳膊,垂下眼眸看着我:“你与我对弈。”

      “是么?”我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咧开嘴笑了,忽然有些在意他过于缓慢的语速,竭尽所能地说了个长句:“我能听懂,你不必刻意放慢。”

      他扬起下巴,笑容很惬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尔汝之交?”

      我刷地红了耳根,他的地位应该不低,可以随意管别人叫“你”,但是我不能称他为“你”。这尊卑之分我并不认同,但浣三说过,不懂规矩的门客会被人看得更低。我暗自琢磨着,跟着他跪在几案前,见他摆出棋盘才轻声试探道:“先生和门主都能选人去洛阳?”

      他扫了我一眼:“你怕与我对弈费时费力,却无功而返?”

      “不敢。”我赶忙低下眼睑,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把黑子棋匣轻放在我手边,然后他用和缓的声调说了句霸道的话:“要跟我去洛阳,就要敢作敢为。落子。”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黑子先落?”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轻笑:“衽襟左掩,黑子先行。”

      错了。我大惊失色地低下头,第一次穿绸子做的衣服,居然像蛮人一样敛着左衽,出门时也没有任何人提醒,我愈发讨厌那个人情淡薄的山沟,现在也只能被他看成山越蛮人,拈了颗黑子斟酌着放在了棋盘上。不知是他太高明,还是我真的太差,很快我就满盘皆输,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问他道:“先生能否通融,让我见见门主?”

      他隔案笑望着我,眸子里好像有一丝不解:“你的门主已在两年前辞世,不曾有人告知?”

      我吊起眉毛错愕道:“今夏时分,门主才将我带回府,怎么是两年前死,唔,辞世的?”

      他的笑意更甚:“今夕何夕,今岁何岁?”

      我不知道日期,只能回答道:“三年戊寅。”

      他仰面笑出声来,下巴扬起一道清俊的弧线,许久才平复下来:“隐居何处,竟不知正月已过?今岁是建安四年,己卯。即便如此,旧年夏时带你回许府的也断不是门主。”

      我点了点头,佯装听懂了:“建安?天子姓什么?”

      “刘。”他不再笑了,眯起眼睛瞧着我:“你不是汉民?”

      我抿了抿嘴没有回答,我确实很失败,来了半年才知道自己在汉朝,我不想问浣三,怕他觉得我奇怪,府里的其他人我更不会去问,他们的窃窃私语让人厌恶。汉朝皇帝我只知道两位,挑了分水岭问他:“光武帝,何时辞世的?”

      “百余年前。”他把右肘放在几案上,手掌撑着面颊,长指一点一点地敲着自己的鬓角,问得饶有兴致:“你从何处来,为何入得许府?”

      我如实答道:“广州,应在扬州之南。确实是门主将我带回府的,先生方才还让她们去和门主下弈棋。”

      “岭南,交州?”他并无意问我,似乎只在自言自语,忽然又摇头轻笑:“吴语瓮子,并非门主,是你的上级门客。”

      我顿时觉得有祥云飘到头顶,她们去和瓮子下棋,青衫留我与他下棋,我觉得他比瓮子更高层,于是问道:“先生会带我离开?”

      他垂眼一笑,把话说得云淡风轻:“你跟着我,不必受瓮子管辖,但需勤勉习业,为我办成一事,我必遂你所愿。”

      我定然点了头,希望他能看出几分勤奋,他却只起身敛过衣袖,要我同他去另一个府。我又坐在了车里,是辆真正的马车,身边的人不会嘲笑我,气定神闲地看着一卷竹简。我没有再挑开窗帘张望,偶尔看一看他有没有读完书。他的模样和举止,让府里的那些人显得粗俗无礼,我希望有他一半的泰然自若,去洛阳和雅士交谈,和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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