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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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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7
云辞央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替他去杀九未毒,剑光清冷寒瑟,翻腕流光飞泻,萧寂如秋后梧桐。只是剑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看不清的容颜像被销毁的残骸。
那人道,杀了这人,你就离开御靖苍,请我喝杯酒。
云辞央笑了,御靖苍是谁,值得你以人命相挟。
值得你为之一笑的人。那人垂下剑,一手提着九未毒的头颅,鲜红的血释放温热的雾气如同无形界限,让那人看起来飘渺却清晰。
云辞央又说,我的酒从来只给值得之人。御靖苍可以喝,你不可以。
那人沉默。
血从九未毒头颅上滴落,无声无息。
那人寂了半晌,道,原来喝你的酒需要理由。
云辞央笑了,说我也才知道请人喝酒原来需要理由。
看不清颜容的人轻轻叹口气,将九未毒的头颅抛给他,转身慢慢往回走。
他说,可是,你需要的,只是你的理由。
你需要我的理由,只是为了成全你的理由。
云辞央没有接过丢来的头颅,九未毒的脸在他脚边摔成碎片,血溅了一身,脏了衣袍。
泛黑的血渗进布料,洇开一簇又一簇的牡丹,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离开的人没有回头。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酒醒后的男人看着被酒打湿的衣袍,深深浅浅的痕迹连成模糊的面目。
云辞央想起第一次看见的碧流殷。
当年的少年脸上和身上都沾着杀人时飞溅上来的血,唯有手中长剑清明,一步一步,仿佛自地狱而来。
谁也不知道,就在那个时候,他为这样的人动了心。
然后那人为了晓风残月楼楼主之位,一心将他置之死地。
“我不能让师兄沾了你的血。”
少年倔强看他,一如初时孤寂冷傲。
“你至死……都只能死在我手上。”
他躺在血泊中,数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被洋洋洒洒的雪落声覆盖。
远处有人的歌声传来,飘忽跌宕。
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但愿长醉不愿醒……人生如此竟也算酣畅。欢愉一场醉一场,今宵酒醒何处?醉若成欢,又何怕其他!
歌声慢慢听不见了,男人闭上了眼。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哈哈哈哈哈哈!”
碧流殷,今生遇你,也不算差——
这就是云辞央和碧流殷。
越是痛,越忍不住靠近彼此。即使伤痕累累,依旧固执的,抵死纠缠。
如同飞蛾,烧到体无完肤,仍是义无反顾。
万劫不复,甘之如饴。
Chap.8
碧流殷曾对云辞央说,人是一种很奇特的动物。
总要被对方捅了一刀还想着“总有一天”,到了最后枉然终究也成了惘然。
御靖苍不懂。
云辞央不说。
碧流殷看透一切,但是终究抵不过心底的猜疑,击垮了所剩无几的自信,成了输家。
如今回忆起来,就像在看一场闹剧。
一遍接一遍重蹈覆辙,直到体无完肤,黯然落幕。
下场不过,尔耳。
“我也是人,”男人慢慢坐下,望着崖下流云滔滔,瞬息变幻,“是人的话,多少会在心底留着那么一丝侥幸。”
记忆的差距感足以毁灭太过真实的不安,他是这样,御靖苍亦难以幸免。
他们永远只记得碧流殷是那个还会笑的孩子。
在他们还想着“总有一天”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把自己逼进角落,然后成长。
不经意的时候,他也只是勉强捕捉到少年的残像。
但是那时候,他们太过自以为是。
都忘记了。
世上最难得“侥幸”二字,到底是留了些许情面,存着些暧昧的纠缠,不至于太过无情。而一旦回顾曾经,竟然也不是放下放不下的事,大抵如同刻骨铭心的冷冽和无限靠近得到的温度,慢慢从彼此没有察觉的地方,入侵。最后凝成现在的这个人和过去的那个人。
心里留着那若有若无的期许,慢慢的,焦灼人心。
云辞央一闭上眼,便听见心底有人叹息。
也有人在笑。
温存的记忆和残留的香气,变成不该有的轻举妄动,逐渐暴露出枯涸的不堪,上面爬满灰败的霉斑和虚妄的渴求。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触碰,到底是不甘心去确认不敢承认的面目全非。
“最初的那个时候……我是想要挽留的。”
男人慢慢开口,吐出来的声音像朽败的枯木,断成柔软的截柱。
只是到了后来,连自己也挽留不住。
御靖苍一定也感受到了,聪明如他,怎会猜不中一二?
只是猜中又如何?御靖苍喜欢的,是当年会对自己甜甜微笑的少年。
而碧流殷说过,碧流殷早不是曾经的碧流殷了。
“就像怎么保证当初那树木槿那架蔷薇,第二年还会开花。”少年漠然的眸子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那时云辞央就在想御靖苍这般执着,究竟为了这人身上哪一点。
“哪一点,”喝醉的男人胡乱笑起来,身体东倒西歪,说话语无伦次,“那孩子以为我喜欢的是你,那孩子也喜欢你,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你,才会疏远我……”
“他知道。”云辞央握着他的手,说话的模样像事不关己。
御靖苍笑了起来,喝醉的御靖苍笑起来总是风情蛊惑。
他说那孩子根本不懂爱,他又怎么知道他爱你。
不懂爱却会笑的碧流殷。
懂爱却不再笑的碧流殷。
御靖苍想要挽留的到底是哪个碧流殷,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又或者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会出现那些一无所知的幻觉。
所以他赴了当年非虞青宛之约,选择死在碧流殷的剑下。
选择死在青宛剑下。
云辞央至今还记得那个清风皓月相伴的夜,御靖苍向他告辞。
那夜是御靖苍陪他最后一场酩酊大醉。
醉酒的御靖苍说了很多话,说起和碧流殷的初时,说起晓风残月楼,说他曾喜欢的人,说那个人如何独行于世,替他做出一个又一个决定。
最后他说,我想听你承认你喜欢他。
“至少……至少让我为自己做一次选择……就一次。”带着微微醺意的声音淡凉如水,坠落笑容里奈何激不起涟漪半朵。
音容笑貌,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碧流殷一直说自己和御靖苍没有共通之处。
云辞央那时候背过身,听御靖苍徐徐远去,踏过满地落花发出的细微轻响,想这师兄弟还是一样的。
Chap.9
晓风残月楼楼主。碧流殷。
云辞央认识的,从来只有碧流殷。
杨柳岸晓风残月。如同杳然花期,大抵多少让人产生些期许,然而一旦历历浮现,便无法和心里那个想象的轮廓一一契合。
花多重,人心多重,花期可测,人心哪里能测?
所以到了最后,云辞央也不清楚自己认识的,是那个晨风中孤傲孑立的碧流殷,还是御靖苍口口声声叫着“师弟”的晓风残月楼楼主。
碧流殷于他。如霜如电,如梦如幻。三千世界,参不透的业。
只是总还会期待,他是那个自己赋予了轮廓,重合上去没有错漏的人,而不是自己感到陌生与不适应的人。
会忍不住想,梦里那个才是真实的——尽管那是自己描述的模样。
虚构的。
真实的。
自欺欺人的。
触手可及的。
他只是梦说未来。
终究是梦,迟早醒来。
然后面对荒唐的一枕黄粱,心口迟钝的散开苦涩。梦醒后的人总喜欢拼命回忆梦中的蝴蝶,企图减缓从心口蔓延到指尖的疼痛。
所以有了不经意间想起。
一不留神的回忆。
短暂得如同的烟花盛开的一刻。梦的全部。刹那便寂灭。
现在的云辞央会这样。他在那个瞬间想起了碧流殷曾说过的话。
当时,像是针对他,又仿佛喃喃自语,说给自己听。
说给,无法与轮廓重合的自己。
流殷。碧流殷。师弟。晓风残月楼。
“靖苍说得没错……”
我们都是天下最无可救药的笨蛋和混蛋。
云辞央踏进晓风残月楼。第一次。最后一次。
御靖苍曾在这里,喊了“师弟”一声又一声,多到他自己也数不清。
碧流殷曾在这里笑,对御靖苍笑,对晓风残月楼楼主笑。
云辞央却自始至终没有见过碧流殷的笑容。
“他笑起来,就像昙花一样柔软可爱。”
云辞央在书房里看到一本册子。
封面只有一行字。
径须沽取对君酌。与尔同销万古愁。
像是写给自己看,更像念给自己听。
然而册子里面,空无一字。
仿佛书的主人,心里一片空白茫然。
“流殷……”
结尘的书册,经页泛黄,章回历历浮现眼前,却早已成为他人案上传奇。
人走楼空,紫陌红尘云烟散尽,杨柳岸边的晓风残月,宛如残缺梦境,嘲弄幼稚的少不更事。
邀谁共饮千秋岁,酒醒西风后,独自凉。
百年之后,悠悠心事尽,只剩下风声和雨声忝酒香青泥埋下。
然后云辞央忽然想起,碧流殷的笑容,他是见过的。
那是他决心以酒中无封毒毒杀碧流殷的那次,少年倒下一刹,嘴角微微弯起,露出纤细的笑。
御靖苍曾把少年的笑颜,比作月下纯洁的昙花。
记忆里少年的微笑,总给人恍如隔世的感觉。
胸口终于慢慢痛起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