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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蛇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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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喜欢和许仙一起去踏青。
这哪是踏青,分明是许仙炫耀姐姐的时机。
当然,姐姐绝对不会相信,她那官人存了这种心。她只会觉得官人无限温柔,哪还顾得我们的禁忌。
若得修炼千年者之内丹,便可白日飞升。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传这样一句话。虽然根本是谬论,相信的却大有人在。不说前几日那株菟丝,就说今日这野兔,跟得也太可厌了吧。
不过真奇怪,正想警告警告它,却突然不见了它的踪影。算了,姐姐是肯定不会离开许仙的,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毕竟我们也修炼了千年呐。
唉,真是人怕出名猪怕肥,我们什么时候去惹那百足了?平常看见它就躲,可这次实在躲不过了。有时我挺恨许仙的,没事只会逞能。王员外家的千金关你何事?你都有姐姐这等美人了,还要去怜香惜玉?可是姐姐那笨蛋,生怕许仙受打击,竟要去斗那百足。许仙本事本就只有这样,又何必去替他遮丑?可姐姐那身体……到底还是要我出马。
听说那什么吴府有龙泉宝剑。龙泉倒还行,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干脆去借来一用好了。
这哪是什么龙泉,我现在恨不得把那谣传的人吊起来揍一顿。我一见到这剑,就浑身不对劲,只是稍微抽出一点点,就被它逼得落荒而逃,幸亏它没追来,不然我可要吃大亏了。不过若有了这剑,百足就不在话下了。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去吴府了。每次都在围墙外就打了退堂鼓。可今天不行了,再不去取了那剑,姐姐便要自己动手了。
我循着剑气寻去,看见剑被一个人抱在怀里。那人双目紧闭,看样子是睡着了。这剑也挺奇怪,那日有那么凌厉的剑气,今天却温柔极了,没有一点出鞘的意思。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了。我拿了剑,转身就走。
“青儿,快放下!”姐姐的声音好奇怪,从未听过她这么尖锐的声音。没等我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就被姐姐抓了过去。
“奇怪,奇怪。”
“你才奇怪。”我喝口茶:“把许仙看得那么宝贝。”
姐姐没理我。平常我若这么说,她必定会列出许仙的种种“美德”,直到我自动讨饶。
“青儿,这是玄命。”姐姐瞧了半天,把剑抛给了我:“它被封印了,你可以使用,不过只有一次机会。”
“什么,是玄命?你要害死我啊。”我忙不迭地用袖子卷起玄命,把它裹得严严实实的。
“不要怕,它被封印了。”姐姐微微一笑,绝对倾城倾国。
我不信。只要是修行的同道,没有不知道玄命的。那家伙专门和我们过不去,而且可恨的是,我们从来不是它的对手。
“真的。你可以试试。它绝对不会伤害你。”姐姐真可恶,说得我心痒痒的。
果然。我麻着胆子抽出这家伙,它却服服帖帖的,没有一点追击我的意思。
“青儿,不要用它砍我。你只能用一次。”姐姐飞身躲过我刺出的一剑。
“只能用一次?”我一下子没劲了。这家伙依旧还是我们的天敌呐。
“一次就不错了。若不是有人封印了它,你哪能接近它啊。”姐姐还要踩我一脚。
我拿着剑就走,姐姐坦白得令人可恨。
是谁封印了玄命?我记得剑的眼一般在剑柄,而那人的右手,好像就放在……
“听说吴府的宝剑被偷了,老爷子大发脾气,可那呆瓜少爷却不让报官。你说怪不怪?”斜对门的胡妈最爱聊八卦了,每天都要来找姐姐闲嗑牙。
“是吗?”姐姐朝我使了个眼色:“他们家公子还真特别。”
“什么特别,分明是个傻子。听说满月时被人算了一命,说他仙缘极重,老爷子怕得不得了,给他取名叫念尘,可到底是个冷心人呐。”胡妈先前是吴府的佣客,说起来头头是道。
“吴念尘?明明是勿念尘嘛。这名字也取得太不好了。”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就是。青姑娘,你可真说着了。老爷子这名字真取反了。”
姐姐白了我一眼,我端起茶壶为她们续好水,便出去了。没走多远,就听那胡妈轻声对姐姐说:“郎中娘子,你们家青姑娘从不管事的,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
是啊,活得太久,对世间事的兴趣就淡了。看了千年的悲欢离合,又有什么不能放下呢?只有姐姐那笨蛋,偏要爱上许仙,来这尘世受罪。不过,既然已除了百足,这剑也该去还人家了。
我去还剑时,他又睡了。这人怎么老是睡呀?我突然对他有一点淡淡的怨。可是他若醒着,我又不会来还剑了。我才不会去吓凡人呢。
我把剑放入他怀中,他的睡颜无缘无故地吸引着我。忍不住,我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可我没想到,他居然在装睡。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挣脱不开,只好随他去了。可他看我的眼神,让我不由自主地脸颊发烫。
我从来不知道山水这么好看,也不知道时间这么容易过,像是一眨眼,却已过了几天。
“青儿,你去哪里了?”姐姐逮住了刚进门的我。
“到处转转呗。”我不太想让姐姐知道。
“你该知道,你不该爱上凡人。”
“那许仙呢?”
“我和你不同,官人和他也不同。”
我转身就走,姐姐这话,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在外面转了半天,还是回去。姐姐带我修炼,教我说话,教我走路,处处都维护着我。我要回去跟她好好说说,她应该可以明白的。
“郎中,你又要去哪怜香惜玉?”背着姐姐,我从不称许仙为姐夫。
许仙正要不理我,但见我朝他瞟了一眼,便硬梆梆地回答:“吴府。”许仙的药箱子被保和堂的小学徒捧着,他自己穿一袭白衫,要不是臭着张脸的话,也真算得上翩翩美少年,可还是比不上他。
来请许仙的人挺着急的,还是早春时节,他额头上的汗滴便清晰可见。我好心情地放过许仙一马,就算看在姐姐份上。
回到家中,姐姐没有再说什么,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陪她做做针线,将来做姨了也好说得过去。
“官人,吴公子的病情怎样?”姐姐温柔地替许仙斟上茶,递到他手里。
“娘子,吴公子的病十分罕见,要不是我昨天读了那本医经,还真不好诊断。”听听,看病的不把医书记在心里,还要到时翻翻,真不知许仙怎么夸口神医的。
不过他们的话让我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果然。我再去他那里时,就见他病倒在床上。周围的人川流不息,让我只能隔窗相望。
姐姐说,是我妖气太盛,伤了他。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没有办法不相信啊。
姐姐带我去了他那里。夜已经深了,房里静悄悄的。姐姐让我吸回妖气,然后她再施法,让他将我遗忘。
为什么,姐姐的法术对我无用?为什么,还要我记得这么清晰?
他来保和堂酬谢许仙,我施计和他四目相对。可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除了陌生,我再看不到什么了。
我想,我只能在回忆中,才可以再见那熟悉的容颜吧。
我们的灾祸来了。人与妖的差别,把许仙对姐姐的那些柔情蜜意化为泡影,姐姐不肯相信许仙变心,于是被法海压入雷锋塔。我逃了,别人可以不管,姐姐却不能不救。
我潜心修炼了二十年。原来只要专心致志,所有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雷锋塔,法海吹嘘的镇妖之塔,在我手下不堪一击。
当灰尘散尽,姐姐飘然而出时,她依旧盯着保和堂那个方向。
“青儿,你现在应该去见他了。”
姐姐告诉我,他生病是她的计谋,而她的法术,也同样对他无效。
“青儿,姐姐骗了你。可他是为了你好。”
我不语。原来他知道,他全知道。他却那么残酷地不肯和我相认。
“青儿,今天你若不去,恐怕无法再见到他了。”
等我赶到时,我只看到他模糊的微笑,听到他淡淡的话语:“你来了。”
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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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我会对那条碧青的小蛇一笑。
这成了我落入凡尘的理由。
我愤慨,然而见到那名青衣女子时,所有的情绪皆隐去,只剩下欣喜及一点点酸。
她叫小青,是钱塘名医许氏夫妇的侍婢。
那日见到她时,她正与许氏夫妇赏春游玩。周围的人,都被许夫人那无双的姿容吸引;我,却只见那青衣女子娇黠的笑,仿若深潭的眼,还有那微傲的神情。
回家之后,我陷入书房,整日间,思想俱是那张笑嗔皆宜的脸。
再见她时,是去剑室的路上。她穿一袭青色紧衣,正脸色苍白的从剑室奔出。我躲在柱子后,看她懊恼地嘀咕而去。
剑室内,那枚玄命正离鞘半寸。
我知她来盗剑,心念一动,把玄命插入鞘中,抱着它回到了我的书房。
一天,两天,三天,并不见有半个人影到来。
我失望,进而绝望。在母亲关怀的目光中,不觉沉沉睡去。
在半睡半醒间,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借剑一用。”那时我才知什么是吹气如兰。
父亲因失剑震怒,却在我一句“玄命是我的。”后无言,叹息着出了书房。
据说,我生来不哭不笑,满月时有人送来玄命,并说我仙缘极重,不会留恋凡尘。
日子在等待中滑过。旁人眼里,我依旧无喜无忧,然而我深知,有一种东西开始流动。
玄命在五日后被送来,它的气息又凌厉了不少。
那青衣女子将玄命放入我怀中时,我能感觉到她的迟疑。
在久到我以为她离去了之后,有一只温软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你这人……”
我佯装在睡梦中,却出其不意抓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惊呼了一声,想挣脱开来。
我睁开眼,望着她那艳如桃花的羞颜,就这样沉醉了。
几日来,我们结伴而游,有时相对无言,竟也觉心满意足。
这一日,她说出来太久,恐姐姐牵念,急冲冲地回去了。我顿觉无聊,倚在桌上,望着她留下的巾帕,不觉神驰意迷。
许夫人便是这时来到的。
她站立良久,启口却是:“我是白素贞。”
我点头,她才来,玄命便嗡嗡作响。
她迟疑着。玄命极欲脱鞘而出,却终不能如愿。她的气息太强。就算是我,对付她也要费一番功夫。
我无语。她却突然一跪:“求您,放过青儿。”
我一躲,不肯受她如此大礼:“许夫人是过来人,应该明白。”
她不起,只是苦苦哀求:“素贞自然明白。但您与官人不同啊。”
“才几日而已,青儿内息已乱,内丹也损伤不少。她不自觉,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下去,青儿会耗尽所有修行,化为飞烟,连转生都不能。”
“您和青儿,注定没有结果。”
“许夫人,说你的方法。”我截断了她的话。不愧是许夫人,凡尘世俗的心思摸得最准。
我躺在床上。父亲焦急母亲哭泣的声音,弟弟责骂医生的声音,所有一切,在我听来皆是虚幻。我等待的,只有那朵微傲的花。
终于,连许仙这样的名医也请来了。我冷眼观去,见他用药尽是人参、当归,不觉为白素贞可惜,这样的人,迟早要生变故的。而她,又会受到怎样的委屈?
她终于来了。陪同她来的,还有白素贞。
我能察觉她的泪,在白素贞施法时,我能感觉她的心痛,当然她不会看到,在她离去的刹那,我眼角那川流不息的水滴。
我睁开了眼,父母和弟弟把许仙夸得能上天,厚赏不说,还带我去亲自酬谢。
在保和堂,我又见到了她。她施法弄掉我的钱袋,又拣来还我。
我抬眼,却见白素贞在帘后恳求地望着我。
“多谢姑娘。”我转身,把千思万绪深压进心里。
世人传言,白素贞是白蛇妖,被法海禅师压入了雷锋塔底,而那青蛇妖则逃出了天网。
我来到雷锋塔,玄命在我手中嗡嗡作响:“你真甘心如此?”
白素贞沉思良久:“那日我见到官人的眼神,便如压在塔底了。”许仙负她,而她居然还记得如此无怨无恨,难怪竟被法海压入这雷锋塔底。
“那,她怎样?”我艰难地问出最想知道的。
“我们水漫金山,虽已施法防护,但仍有不少生灵遭劫。青儿虽未遭法海毒手,此时却不知在哪受苦。”
我轻笑,忆起她微挑的眼:“她定在潜心修炼,准备来救你。”
“是我害了她。”白素贞轻叹:“当日就不该带她来这千丈红尘。”
是的,白素贞和我,皆有罪。我们联手,扼杀了一位不谙世事的精灵。
正当此时,有黑龙降临雷锋塔,喷出火焰,席卷了我和塔底的白素贞。
玄命脱鞘而出,只一击,黑龙便委地。幻影散去后,居然是只紫金钵。
玄命的气息又凌厉了几分,我拣起紫金钵,随手弹去,俱是死音。
我回府,差人将紫金钵送归法海,然后对着玄命镇日无言。
我在等。
二十年转眼即逝。父母早被弟弟接去京华。他们对我,已彻底失望。偌大一个宅子,只余下我。
今晚碧空如洗。我早早便上了南楼。从这里望去,雷锋塔一览无遗。
我看着她将法海击倒在地,看着她劈开雷锋塔,看着她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绝尘离去。
我按住玄命的眼:“我们该走了。”
玄命在我手中渐渐死去,正如它当年在我手中慢慢诞生。
我也渐渐朦胧,耳边却听到有破空而来的声音。
那青衣女子的泪,原是我眼中最后的印象。
我所爱的,只有不能接近我的,那微傲的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