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四章:静止的星轨 ...
-
很少有故事中,身为主角的人会比神更耀眼。不,这并不是说神的存在感更强烈,占据着视线,而是存在本身的差距。他们总是高高在上的,高踞于天穹,注视和掌控着一切的发生。命运以预言的名义成为他们手中的权杖,指向未来前行的路。
然而这个故事就是特例。
星辰女神墨洛珀,阿特拉斯之女,昴宿星团七姐妹之一,阿尔忒弥斯的狩猎女伴。同时,她的另一重身份是科林斯王后,西西弗斯的妻子。然而科林斯的传说中,她从未留下任何痕迹。整个故事也不见她出没,好像黑暗的影悄无声息。西西弗斯总是独自一人定下计划,考虑所有的事。
然而她毕竟是神,在西西弗斯已经在冥界很久时,她仍然活着,并且永存,因为神的生命是永恒的。传说她最后回到天上,群星之间,而她的光芒从此黯淡,因为羞愧自己嫁了一个凡人。
她见证了什么呢,参与了什么呢。在西西弗斯的一生中,她扮演了什么角色?事实再无人知晓,传说对此缄口不言。
黑夜中的十字路口燃着火把,火把插在一堆小石子上,向四面八方投射着昏黄的光线,没入黑暗中。四周静寂无风,火光映着她娇嫩如朝霞的脸颊,玫瑰般红艳的双唇,黄澄澄地照耀着她光润秀美的长发,在发丝间投下深黑阴影。
天上无有一丝星光,新月黯淡。
身后涌来了雾气,另个世界的黑暗向她打开。她听见猎犬的吠叫,转过身,看见一位身着臧红轻衣的少女向她走来,就敬畏地后退一步,低下头。
“恭喜你,美狄亚,你已经学完了所有的法术。”少女开口说,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你以后尽可以随心所欲。”
美狄亚羞涩地微笑。
“知识是无穷尽的。”她低声说,“获取得越多,我才越发现自己的无知。赫卡忒女神,您今天还有什么教导么,不是说今天是最后一课么。”
猎犬围聚在赫卡忒身边,少女抚弄着它们的头,坐在地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变成一抹哀叹。
“美狄亚,”她轻声说,“你学了如此之多,成为了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女巫、祭司,力量与知识近乎神的人。然而在这最后一课中,我要实在告诉你,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女神沉默了,寂静在四周合拢。猎犬们也不敢摇尾巴和发出喘气声。
她伸手指向天空,黑暗的阴霾随之撤去,露出璀璨星空。清薄夜光洒落,霎时如梦如幻,星光纯净明亮如银,赫卡忒的脸色是苍白的。在这一切都笼罩在银色光芒下时,她的轻衣却越发鲜艳,灼灼的燃烧感。
“时间、空间。”她用手凭空点了两点,星辰开始缓慢地游弋流转。“它们是一个统一体,而我们正处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它挟裹着前行。过去是被抛在身后的,已知的、无法更改的;未来则是未知、充满各种可能性,然而我们有预言,为的是确定,或者避开某件事。对于此,你已经学了很多,该如何去看预兆,如何解读那些模糊的含义。”
美狄亚垂下眼睫,听着女神的教诲。
“然而我从未教过你,为什么会有这些预言,为什么未知的命运会在它还未发生之时给我们暗示。因为对于命运而言,没有过去未来,它在时间河流之外,所有的事都是同时发生的。我从未告诉你更深的本质,那是逾越的禁忌,不是可获取的知识。”
“我所教授你的这些,它们并不是新的。从开始它们就存在,以后也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有人的不断学习和遗忘。而实际上,时间是一条循环来往的河流。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宇宙的流转从正到逆,又由逆往正。所有人、绝大部分神都逃不开随着它的波澜前进。”
美狄亚只是谦卑地保持着微笑。赫卡忒叹口气。
“我知道你并未真正理解我刚才所说的。不必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难堪,我说出来,本不是指望你能理解的,那是灵的语言。只不过你是我所喜爱的。纵使你无法涉及那领域,我终究希望你能睁开双眼,知道在你所知的之外,还有万有。唯有如此,你方算曾真正得我的喜爱与首肯。证明我曾以神之爱爱你。”
火把静静地燃烧着,犹如一朵光焰的花立在十字路口。毫无征兆地,不可见的微风使它闪动几下,火光慢慢微弱,渐趋熄灭。星空的幻象随之淡去,黑暗重新露出它的脸。
“有一个魔法。”赫卡忒低声说,“可以某种程度上使你避开世界的循环。美狄亚,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教你那么多威力强大的魔法,是因为那些魔法其实实在不算什么。真正的魔法深藏在宇宙的智慧中,是危险的雷电与烈火,闪光的禁忌。”
“女神,您知道我一向极为谨慎和敬畏神灵。您如此青睐于我,就是因为我并非轻狂者,而这更胜过我的聪明、身份和血统。”
赫卡忒望了她好一会儿,眼睛中闪烁着深邃的星光,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从过去到未来。
“谁说不是呢。”女神叹息说,“今天,我将教你最后的魔法。”
让我们来抓住死亡吧。
那是很简单的事,既然死亡是一个可见的、可理解的、可触及的存在。
纵使那是一个神。
就像布设陷阱抓住野兽,为飞鸟预备罗网。
“你觉得接下来大地上会发生什么?如果死神不再出现?”
“不,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宙斯接下来会怎么做。”她轻声说,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神王憎恨我。”
“不。西西弗斯。你要相信自己还没那么重要,到足以让神王记挂的地步。他一时愤怒,又能转瞬遗忘。说到底,其实目前发生的事都毫不足道。”
“但现在发生的事并非遗忘就可以说它不曾存在。后果正在诞生,持续影响。我不是逃过自己的死期,只不过是离悬崖稍稍远了几步。我站在悬崖的斜坡旁,我离得越远,并不是越安全,而是越容易滑倒,跌下来后果越可怕。墨洛珀,你只要想想,从今天开始不再有人死去入冥府,时间拖延越久……”
“镇静些,西西弗斯。”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过多的起伏,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这不是你该考虑的,既然你无能为力。”
一时死寂般的沉默。
“你是最聪明的人。西西弗斯。”她说,“而宙斯,是人与神的父亲,是众神之王。你觉得你的聪明,你的能力,在他面前算是什么?”
“墨洛珀……”
“但在这世界上,连无知无觉的石头,最柔弱的草也得生存。你既然不起眼,就不会招来过多你所不能承受的。”她的长发和皮肤在黑暗中闪烁微弱星光,看起来像一座月光中的石像,她的话语飘渺如神谕。
“微不足道。”她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宙斯的目光并不看向你,西西弗斯。即使你有他在看向你的错觉,也是因为你成了某件事的凭依,试炼的石头,他只是在看向其他更重要的。你现在很安全。你在等待宙斯的下一次发落,看会再发生什么?宙斯也在等待,他也在观察,只不过不是你。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你看不到故事的全貌。”
他在黑暗里看向她。她闪光朦胧的长发仿佛轻轻飘动着。她就是神。
“我明白了。”他说,他确实很聪明。
“相信我。西西弗斯。或者至少相信我或者其他以斯提克斯河起的誓言。而无论如何……”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真实起来,不再具有那种神灵绝大威严的神语之感,而是可触及的、滚烫的、可被伤害的脆弱情感。“请相信我对你的爱如此真实。而我知道我的结局。是的,无论怎样,总有些东西是真实可见的。”
她睁开双眼,那是一片深蓝至黑的幽暗,无比深邃。
细小水泡随着她的动作向上浮去。
随着水流,她已漂游甚远,直到世界尽头。
大地的最西方,环绕大地的俄开阿诺斯长河,所有水流终究又聚集于此。
她直起身,站起来往前走。游鱼从她飘荡如海藻的长发中穿梭而过,她的长裙舞动如水母,她的肤色苍白如骨骼,走动时关节僵硬如傀儡,姿态神情飘忽如幽灵。
她的脚踢到碎石,一只鞋子早已不知所踪。
她往前走去,踩上残破断裂的石阶,踏过倒下廊柱的房屋,赤足走过神殿横陈的山墙。
世界西方尽头,临近冥界和深渊的大海。
沉睡水底的遗忘之城,曾满有神的恩宠与辉煌。
如今不过是死的废墟。
她伸展双臂,以倾听它的切切私语,以自己的死魂灵共鸣亡灵,以魂火点燃死地的沉寂黑暗。
曾与死亡立约,最初的诸人们。她说。
她的声音在水波中传递,暗流惊动覆盖百年的尘埃。
我是希伦,是云之涅菲勒的女儿。
死亡使我们成为兄弟姐妹。我是为你们带来消息的使者,愿你们为我伸手。
我失去了生命的光。
当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仍被囚禁于躯体之内。
这幽暗冰冷、令人难以忍受的监狱,灵魂的坟墓。
然而终究,我现在已知晓你们所知晓的,见你们所见。
故我不再畏惧我曾畏惧的,渴求我所曾渴求的。
现在我请求你们的帮助,你们必知我所想要的是什么。
而我也知道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愿我们被引领,在迷失的世界里找寻到开启离世之门。
她的声音飘渺低微,游丝一般飘荡开,是死者的低语。尖锐冰冷的意志,坚韧疯狂的执念。
水流在海中起暴风,尘埃和淤泥席卷而去。她脚下升起甲板,锈锚在泥土中拔出。沉睡的巨大阴影从死荫笼罩之地起身,逆返人间。
她的长发披拢,衣料垂下,水珠从皮肤上滚落,湿漉漉地在她的脚下汇聚。
海上起夜岚,极其寒冷,又有大雾笼罩。月色朦胧。在月光和大海的黑暗,浓雾之间,她周围影影绰绰地现了许多人形,都是些月光和阴影、以及冷雾凝结造就的幻象。
那就是无有形体、无所凭依的死魂灵。
哈迪斯往前走,一直走到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周围的嘈杂渐渐消失。
他的思绪也随着这沉静陷入冥思。
冥界。塔尔塔罗斯。
当时他们打败了自己的父亲,得到了世界,并把它一分为三。天空、大地、海洋。他成为了冥府之王。
他们,或者说其中的某些,仿佛那么理所当然,觉得世界属于他们。
可是,在言语和记忆里,深渊和黑夜是与盖亚等同的。他们只是盖亚的后裔,世界只是盖亚。宙斯却认为自己是一切众神之王。
你知道他的想法。心中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也知道的,这是当然。你也想知道。盖亚血亲后裔之外的神对此是什么看法,想要怎么做,会怎么做。
他来冥府时,这里只是荒地,只是空无的荒野。这里是大地空洞的腹中。是从前天地尚未分开时,泰坦诸神所在之处。谁在这里,谁就能理解泰坦为何要反抗乌兰诺斯。当然,也许从前这里不是如此幽暗,如此干涸,如此荒芜。因为那时诸神都在这里,日与月,星辰,水,生命。
这里也是他们的父亲,克洛诺斯所曾在的地方。在他坐在天穹辉煌王座之前。
他的思维忽然滑到遥远之处。
克洛诺斯。他们的父亲。他用漠然的目光望向他们,眼睛里没有他们的影子。
他成为了神王。然而他不关心治下的一切,不在意其他神的爱和憎,发生的矛盾和故事。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王座上,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远离众神,谁都不能影响他。
这样的神王,无法使众神爱戴,不能叫他们臣服,甘心为他低下头颅。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
可是在他身上,有一种极其耀眼夺目的东西。尽管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能感受到它。它使克洛诺斯变得在众神中如此独特出众。哈迪斯仍然记得,王座上的克洛诺斯仿佛发光,某种极其明澈洁净、难以形容的光芒,披着光之纱般使人心醉神迷。而继承他王座的宙斯使用的是闪电和雷霆,是乌云中危险的闪光。
克洛诺斯无疑拥有极大智慧,以及力量。以至于继承他血统的子女们都以此为骄傲。
尽管在最后,他们打败了他。
然而有时候,哈迪斯会想。也许克洛诺斯对此也仍然是知晓的,并且冷漠的。他一开始就无所谓统治,也就不在意被推翻。他不去了解众神,也不想与他们在一处。他的目光看向虚空之处,世界在他眼中也留不下影子。直到他消散,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沉默的谜。
父亲,克洛诺斯。在那漫长的时间中,您的脑海中思想的是什么呢?您望向的到底是什么?
永恒的疑问。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发现已经接近目的地。
他们是不是有意无意,把深渊算在冥府的领地之中?既然目之所及,思想所及之处,都已默认归于他们?
黑夜她们是承认了他们吗?或者仅仅是像在乌兰诺斯时、克洛诺斯时,根本就不曾在意过所谓的领地、统治、权力,主宰与臣服的?而这些又意味着什么?
黑曜石的门扉无声地向两边滑开,他走了进去。
不像通常所想的那样。这里并非是纯粹完全的黑暗。在无边深邃之中,闪烁着无数细小的璀璨星光,浩瀚飘渺。
这里的幽暗也并不像仰望遥远夜空时那种感觉。不是那种悠然追思时触及到的、油然而生的渺远敬畏感。在宁静的表象下,能深切感受到大能。那不是深远、飘忽的虚无,而是无处不在、强力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暗之光。
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感觉:他远离了盖亚的怀抱。那种呼吸之间自如的归属感,那种四周仿佛都是他肢体力量的延伸、都是熟悉得漠视为不存在的感觉消失了。在这里的世界中,他独自存在。
哈迪斯。
有声音说。充满着力量,然而又显得很温柔。
古老王座上,戴星光冠冕的女神望向他。
你难得来到此处,有何事。
很抱歉打扰您的安宁。但是我想有些事使我不安,您应当知晓。
请说。
塔纳托斯失踪了。他很久没回来。我想可能出了一些事情。
我的爱子。她说,语调仍然显得亲切温柔。我很高兴你能关心他,并特意来告诉我。不过,不必担心,哈迪斯。塔纳很好。
在这之前,他心底隐约有猜测,也知道一些细碎的消息。但现在,他听了黑夜的话,却无法理解。她知道的是什么呢?
我能做些什么吗?能尽力而为的事?
不必了。她说,又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我们知道自己的事。不必担心,哈迪斯。黑夜的属黑夜,大地的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