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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死者之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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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做了那个梦。
夜空是极深极深的墨蓝,无边无际地铺展,黑暗帷幕一直垂落到不可知的尽头。寒星点缀闪烁,如同冰屑般缓缓旋转。下方是涌动着的蓝紫色海水,波光粼粼。波浪和海风一直发出细小的颤声,撞击着,海面起着微澜。
死寂般的沉默回荡在一色天海里。风与海涛的声音之间,某些东西正在穿梭流动,然后逐渐凝固,挤压着空气,使之有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和虚空感。
他能感觉到,透过双眼望出去,眼前全是烟波飘渺的厚重暗蓝,压力越来越重,喘不过气。
扰动的声音。
一个银色水泡浮起,接着是一串细小的水泡,化作海面的青白泡沫。然后,它们越来越多,密密地泛上来。
他紧紧盯着。
海把一个东西送上了水面。
它在无尽的深暗间显出一种醒目的浅淡感,海水拍打着它,沉沉浮浮。白色的裙裾飘动舞荡,长发犹如海藻摆动,皮肤显得格外苍白,样子还像从前那么美。而死者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希伦。”他低声说,心被苦涩的悲哀充满。
然后他就醒来。旁边躺着卡俄格尔珀,胸脯起伏,静静地沉睡着。外面是科尔格斯的山和海。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寂静和黑暗中。窗口拢出一方深邃夜空,星辰璀璨。犹如画般挂在无边黑暗里。淡银色的光芒薄薄地照耀进屋内,几乎只勉强看得清轮廓。
他微微转过头,然后看到了那个人,站在房间的幽黯处。
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时常把衣服或其他什么东西误认成人的形状。
可是那团轮廓向他走近,一直到星光照着它苍白无比的脸颊,凹凸出明显的光影。一直从他的梦境走到现实中。
“佛里克索斯。”她的声音也轻得像梦呓。
“希伦。”他的心颤抖起来。“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没事。这不是你的错。”死者轻声低语。“那时,我真不该回过头去看,把自己吓坏了。”
她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后,还穿着那天的淡绿长裙,看起来就像从前那么爱干净整洁时的样子。可是也许是由于光线的关系,以及佛里克索斯自己的想象。她看上去显出一种怪诞的雪白僵硬,好像裸露的皮肤都敷着层大理石粉末。并且整个人潮湿而充满水汽,就仿佛她湿淋淋地站在他面前。尽管他说不清哪里引起了他这样的错觉。
有一阵凝固的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是由于害怕或者其他什么。像是意识到这点,她的脸和身体从星光中消失,退回幽暗处。这样,几乎看不见的她更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一个鬼魂。只是幻觉中飘忽的声音,无形的想象和心思,死亡的一小片阴影。而不是活生生、或者确切地说,一个具象化的、那么充满压迫般沉甸甸地占据着他的视野和大脑的死亡恐惧。
“佛里克索斯。”她的声音从黑暗之处飘来,是萦绕着耳边的死者低语。“很抱歉,我并不想吓到你。”
“我没有被吓到,希伦。”他下意识地说,就像从前他那么习惯安慰她。
“很抱歉,我亲爱的哥哥。”希伦的声音纤细轻微,带着某种飘渺感。“我只是想见见你。我没法保护你,很抱歉。”
“我很好,希伦。”他说。“遭殃的是你,我可怜的妹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寂静犹如夜雾,弥漫四散。
“那时候,我沉入了海里。”她最后终于开口,语气无甚感情,似乎只是平板地读着。“海面越来越远,鱼从我身边擦过,水压越来越重,把我压到更深的地方去。后来,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非常冷,到现在我也没暖和过来。”
“很抱歉,希伦。”
他们之间仿佛只剩下这句话不断重复。
“没什么。这不是你的错,佛里克索斯。况且我已经死了,再没什么能伤害我。”她轻声说,“但是,佛里克索斯,你要小心,不要卷入漩涡中。”
“希伦?发生了什么?”
黑暗里的阴影动了下,像是在考虑什么。
“在我死的时候,以及之后,我明白了一些事。但是很难用语言说出来。”
“希伦?”
“置身事外。佛里克索斯,不要卷入任何传说中。”
周围飘荡着微薄雾气,深夜的寒意逐渐升起,远方传来海的声音。她站起身。
“再见,哥哥。”
“希伦?”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身影没入意识黑暗的边缘。他坐起来下床,回过头看了床上一眼,妻子仍然毫无动静,睡得仿佛死去。他追着她一直穿过漫长的过道,仿佛一切都沉睡了,没有其他声音和火光。
他跟随着她一直走到海边,月与星的微弱光芒下,希伦看起来只是一个飘渺的影子。她是赤脚的,鞋子似乎掉了,在沙滩上印出一个个脚印。她一直呆滞地、没有犹豫和停顿地往前走。海浪涌上来,立刻打湿她的脚背,渐渐裙裾也飘荡在海水间。
“希伦?”
她回过头来看他。星空之下,他们隔着苍白砂砾的海滩相互对望,佛里克索斯朝她走去。她抬起手,指着天空。
“那只金羊。”她低声说,声音指向远方。“在那里。”
他回头望去。夜晚的科尔格斯王国是宁静的,笼在夜女神的黑色衣裙中。然而有一处散发着火光,鲜红的,映亮了一小块黑暗,就仿佛森林正在灼热猛烈地燃烧着。
那是阿瑞斯的圣林。为了感谢国王埃厄特斯的收留,佛里克索斯把金羊献给了他。国王就宰杀金羊祭神,又把金羊毛放在阿瑞斯的圣林。预言说,金羊毛的命运与国王的王位相连。
“星星。”希伦说,她的脸在夜晚清薄的光芒下更显得苍白得可怕。“还记得我们从前听说过的么,祭司说,它们运转的轨迹决定和昭示着一切的命运。”
“可是只有先知才会解读。”
“它们都不动了。”希伦伤感地说,“佛里克索斯,现在它们都不会动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什么?”佛里克索斯问。
然而希伦只是望着他不说话。海风突然猛烈起来,冷冷地拍打着脸颊,气流呼啸而过,她的长发和衣裙在风中舞动。海水一波波地往上涌,没过他们的膝盖,还在往上升,他意识到涨潮了。他忽然有种诡异的错觉,离开的希伦要回到海底去,回到她的葬身之所继续沉眠。这使他猛然想到一个问题。
“希伦,你回哪里去?”他追问,“你的尸体在哪里?”
希伦摇摇头。一片巨大的阴影慢慢覆盖过来,他抬起头,发现远海上驶来一条巨船,黑沉沉地,悄无声息。
它裹在浓雾中,犹如幽灵。他不知道海上什么时候起了这么大的雾。湿冷的,犹如浪潮涌过来,犹如漫天白云,漫过一切。
希伦望了他一眼。
“不要卷入传说中。”她重复说,伸出手攀住缆绳,慢慢地往上升。影影绰绰地,佛里克索斯看到船内仿佛有众多人形活动着,都是夜光、雾气、阴影凝成的错觉。
“希伦?!”
海水一直不停地上涨,他只好往回走。再回过头时,船驶走了,徐徐往远方航行而去,直至消失在天海尽头。
他坐在海滩边,衣服和皮肤逐渐干了,结起细小的盐结晶,又干又涩。寒冷的海风不停地灌入他薄薄的衣服中。身体的温度仿佛正在不停流失,一直到失去所有热量。希伦葬身海底的时候,就是这么冷么?
渐渐地,太阳从海上升起,天亮了。
“美狄亚。”
早起刚开了赫卡忒神殿的门,女神官和祭司美狄亚就被卡俄格尔珀领来的佛里克索斯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头发蓬乱,衣服邹巴巴的,像是被海水浸没又吹干。
“姐姐,出了什么事?”美狄亚惊讶地问。
“我一早起来就发现佛里克索斯不见了。后来士兵告诉我他在海边。”卡俄格尔珀回答,“就是现在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看见希伦了。”佛里克索斯说。“我又做了那个梦。”
“我很抱歉。”美狄亚诚心地说,“希伦的尸体我们至今还在寻找中,没有得到合适的安葬她无法安息,她有告诉你她在哪吗?”
佛里克索斯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美狄亚,你听我说。我醒来后就看到希伦了,真的。”
“她不仅仅出现在你的梦里?”
“是的,我醒来后就看到她站在我面前。”佛里克索斯捂着头,看起来很烦恼。“她对我说了一些话。一些奇怪的话。她没要求我安葬她,也不告诉我她在哪里。她一直走,走到海里,我跟在她后面,看到沙滩被她踩出脚印……”
“什么?!”
“是的,美狄亚。我现在想起来了。实实在在地,她那时候就像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鬼魂。她登上了一艘船。一艘巨大、带来浓雾的船。”
美狄亚皱起纤秀的眉。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的话很奇怪。叫我不要卷入传说中,好像还提到了金羊毛,说天上的星辰不会动了。”
美狄亚越发地皱眉,神色沉思。
“我不能确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缓慢地说,“我得问问女神,似乎是一些严重的事。”
“美狄亚……”犹豫再三,佛里克索斯说。“希伦还好么?”
美狄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佛里克索斯,你也明白。”美狄亚说,“死者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安宁,为此他们会不停地缠着自己的亲友。如果他们连这个都舍弃,那么必定有更强的情感和动力驱使着他们。而一般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土地和海接收了她的血,就被玷污荒芜,发出她的声音。”
“她变成了一个厄里尼厄斯。佛里克索斯,她唯一想要的,只有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