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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草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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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匡庐山。地处豫、扬、江三州交界,毗邻彭蠡泽。山上落着一寨,多聚流民,为首的老寨主,姓叶,名荣。正是穆荷的家君。
三十年前,叶荣在草莽中可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手下一打孙玄乾,江伯辽,何远山等巨盗,以一当百,豪气干云。
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时绿林中一呼百应的头目已改换门庭,匡庐山也不再复昔日风光,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匡庐寨所占地界之广,之富庶,仍是可以让一班觊觎者红透了眼睛。
夏末秋初,匡庐山花高草木深。
穆荷跪在一处墓碑前,身后独独站着陶元姬。
穆荷脸上的哀痛并不悲切,甚至有些冷淡。重要的是,她没有哭。她只是跪在墓碑前摸着“叶荣”两个大字,低语。
她碎碎说着,陶元姬听得并不真切,恍惚几句,“再不跑出去贪玩”“回家了”“好多的话还没说”……
陶元姬听得心烦意乱,怒其不争,不由出口训道,“父母在不远行,你早干嘛去了,匡庐寨为了寻你只差掘地三尺,阿谦硬是拖着晚了三天下葬,却还是等你不来!”
陶元姬语气不善,像是利刃般剜到穆荷的痛处。
挣扎着,穆荷忽然就高亢起来,不客气的顶撞道,“非我不归,只是我怎能未卜先知?!”
话一落音,穆荷才自知失态,软道,“我只是多事缠身,没曾想……”
“事多?!”陶元姬冷讽,“又是桓五郎吧?呵!看来我寻你回来倒是扰你们鸳鸯交颈了!”
陶元姬与权贵多有往来,她如何不认得穆荷戴在身上的那块血玉——建康谁人不晓,配着桓五郎的玉扣,就是他的妇人!
穆荷无心分辨,疲惫道,“陶阿姊,我深恩未报……真,真没想过相见无期……”
陶元姬睨了她一眼,“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死者已矣,既知深恩未报,那就好好妥善叶老身后之事。”
“身后事?”
“无非匡庐寨。”陶元姬瞥了她一眼,“尊君一生经营,匡庐寨家大业大,你这独女至少别破家败业罢。”
“阿姊你说的这些我有心无力——”穆荷当机回绝。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人谁不死,等我来日去了阴司冥间,再当牛做马去报答阿爹罢……”
陶元姬眸光一闪,“你这是什么意思?拿有心无力搪塞我?”
“我的意思是——”穆荷回首,“匡庐寨,我难当大任。”
变天了。湿淋淋的秋雨,淅淅哗哗的打下来。两个人对峙着,一动也不动。
陶元姬怒极反笑,气势逼人,“叶荷你可别混账,这是为人骨肉该说的话吗?你若是个兵犊子,这临阵退缩就是斩立决!”
说着穆荷冷笑起来,“我是不是叶荣的女儿,陶阿姊不是很清楚吗?!皇帝老儿继承大统还讲个血统呢,我是什么?!”
陶元姬眸光一寒,两面开弓,啪啪就给穆荷两个响亮的巴掌!
“叶老寨主好歹养了你十数年,他早年丧子,一直盼着你传承薪火,今儿你这几句简直神鬼不容,狗彘不如!”
穆荷被扇得耳朵嗡嗡作响,跌坐地上,麻木中有扭曲的笑意。
她抬头,死死的盯着陶元姬,“我狗彘不如,陶阿姊你又揣了多高尚的念头?我哥的墓就在那头,你敢不敢对着他指天立誓,说你不曾想过分匡庐寨杯羹?!”
陶元姬眼梢微微的上扬,扬得锐利如刀。
穆荷视而不见,坦然道,“阿姊你已是一方夜帝,何必盯着匡庐不放。今日我便明说了,我要散尽家财遣尽众人!陶阿姊,踩第跟踪,恃众劫掠我早厌倦了,我想安安生生的!”
陶元姬低头看她一眼,秋雨朦胧中的眼,冷漠而威严。离开时,陶元姬淡淡的只有一句话,“乱世无善人,天难从人愿。”
秋天的雨,一直很大。
穆荷垂头盯着草窠,后知后觉的,开始低声啜泣。
雨水混着咸,一直流进嘴里,身后响起脚步声,穆荷哭着连连挥手,喊道,“阿谦你别管我,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人止住步,直到穆荷把眼泪哭干了,揉着腿,抬头想让人扶她一下的时候,她这才扭头看到,那人不是阿谦。
他有一副好看的眉眼,生而矜贵。是桓祎。
他原地站了很久,看见穆荷回身才上前一步,绕过穆荷,朝着叶荣的碑,拜了三拜。
穆荷警惕的看着桓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为何而来?”
桓祎目不斜视,坦坦荡荡,“叶老一世枭雄,虽失身贼党,行得却不失刚正,如此流民帅祎自然膺服。”
“我问你为何而来?”
穆荷一字一顿,静静问道。
桓祎挑眉,“你不信?”
“桓家五郎无利不往,无往不利,”穆荷仰起头,“……你为招安而来?”
桓祎不答,只定定的看着她。
穆荷眸光明艳,摄人心魂,慨然道,“匡庐寨上都是抗暴拒强的英雄好汉,想让我等仰人鼻息,成为你们贵族的私兵去欺压小民,我劝你死心罢。”
暝色入荒野,雨势不歇。
桓祎微微一笑,不欲多言。
穆荷抿了抿嘴,有些气势不足的喊,“喂,我脚麻了。”
桓祎看着她想了半响,挑眉,背对着穆荷蹲下身。穆荷倒是乖觉,扑上他的背,亲昵的蹭了蹭。分毫看不出行走不便。
桓祎也不拆穿,稳当的驮着她,听她指路。雨水和渐晚的天色,让本就难行的山路更加费力,穆荷紧紧搂着桓祎的脖颈,生怕他行差踏错摔了自己。
“你白袍子好看些。”她在他耳边,轻声厮磨,“虽说庶人着白,但是你穿白另有一番味道。”
“王茂和也穿白不是?”桓祎豪不辍步,淡然道。
王愉,字茂和。少践清阶,白衣入世。
穆荷状无异样,掩嘴而笑,“五郎七尺丈夫,心眼忒小!”
桓祎不答,把穆荷背上颠了颠,平常道,“抓稳。”说着徐徐道,“听人说三国并立时,你最仰慕两号人物,一是关公,一是曹操?”
“嗯。”
“一个是至忠至勇,一个大奸大滑。”
穆荷勾着桓祎的脖子看他,皱眉,“很古怪?”
桓祎摇头失笑,“我也最敬这一英雄,一奸雄。”
“那五郎呢?五郎有雄才伟略,是想做忠勇兼备的关云长还是负尽天下的曹孟德?”穆荷婉转一笑,小女儿态的揪住桓祎的衣襟,追问道。
桓祎抿唇,猝不及防的在穆荷面颊上香了一记,笑道,“放心,总不会是月夜斩貂蝉的关老爷。”
穆荷捂着被袭吻的脸颊,忽的粲然一笑,抱紧桓祎的脖子,埋进他得衣襟中缓缓道,“君若有孟德容人之气度,金戈铁马可争天下!”
桓祎不答,兀自岔道,“往后少吃些甜食。”
穆荷娇嗔,“装模作样!我比你那两石的□□轻许多了!”
夜色昏沉,匡庐寨聚义厅。厅内几人大约廿十几岁,不外乎当年开山立柜的当家子侄,或凭或立,或急走或叹息。
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瞳子四转,看着雨势渐急的夜幕,怪道,“她怎地还不回转?不会是又返下山去了吧!”
何谦不动声色饮茶,驳道,“少当家不是不孝不悌之人,赶不及送葬非她所愿,谈下山未免荒谬了些!”
“不错!阿谦说得是!”江通笑着大手一拍,挺道,“再说有陶楼主随着,兄弟们还担心个啥!”
那少年郎闻言,轻轻呿了一声,不再说话。
匡庐寨四十年来立五方,金木水火土,各方万余众,每方推一“渠帅”。五位渠帅分别是老将孙玄乾,后生何叔胤,卢彻,刘牢之,孙丹。
当年联手创下匡庐寨的,除了“白面诸葛”孙玄乾外,“狼猿飞”江伯辽(江通之父)也尚在人世,十五年前其另起炉灶,现在豫北也是一方霸主。
刚刚的少年郎乃是卢循,水方渠帅卢彻的胞弟。也是年少率性,不满叶荷不往送葬,这才开口讥嘲。
正着恼间,忽听何叔胤拍案长笑,起身迎了上去,“少当家!”
卢循回首,正见穆荷身披斗篷,红衣洒然的大步走来——
不似叶老脸盘方正,叶荷一张丰润匀称的鹅蛋脸嵌着一副眉眼,妖冶已极,眸光明艳中,错拥霞暮。卢循扁扁嘴,不去看她。
何叔胤迎上穆荷,不由看向她身后的玄衣劲装的桓祎,“这位……”
“拜把兄弟。”
穆荷扯谎带过,给了何叔胤一个定心的眼神,径直朝寨主位子去了。
江通乍见桓祎,脸色微变,继而,他两拳热忱一推,爽朗一笑,“桓郎!”桓祎如法回礼。
穆荷坐定,抬眼扫视一周,问道,“五方头目哪个不在寨中?”
“木方刘牢之前夜回江北料理寨务去了。”何叔胤犹疑道,“孙伯现在后寨,想来歇下了。”
穆荷略略点头,问道,“阿爹去前可有遗书?”
“有的。”何谦走上前,从衣襟中摸出书信,递了上去,“老寨主去得突然,我找到这个,上面明言要少当家暂代寨主之位,候人杰而让贤,光耀匡庐。”
穆荷神情略显激动,慌忙站起来,接过书信。
仿佛一颗石子砸进水里,厅下不安静起来,卢彻率先怪道,“这信在哪寻得的?何兄怎的不早拿出!”
他瞥着何谦,道,“阿荷年纪尚幼,又是女流,在寨中更是根基不稳,叶老寨主如此安排,岂不儿戏?!”
“卢庄主似乎对老寨主的安排很怀疑啊?”
何叔胤声音一提,怒道,“少当家是老寨主独子,此番安排有何不妥?”
“若是堂堂正正,何必现在才拿出来,恐怕这遗书……”卢循桀桀一笑,蔑视道,“我看呐,莫须有呢!”
“你!——”
“争什么!”
穆荷清喝一声,众人蓦然回首。
穆荷眼中有流光融进,她举着一纸遗书,喝道,“阿爹绝笔在此,谁欲来验?!”
目光轻轻扫过卢氏兄弟,重复道,“谁人不服,尽可来验!”
这些人里多与穆荷总角相交,交情十数年,独独除了卢氏兄弟。卢氏世居南郡,颇有田庄资财,六年前聚得乡勇投寨而来,深得父亲信任,卢彻更是坐得水方渠帅之位。
按说,叶荣识人不差,卢彻文武全才,沉睿淡泊,足当渠帅之任。可穆荷一直死心眼儿的咬定是卢彻抢了何谦的东西,甚至为这个还寻衅和卢彻单挑一仗。
“少当家!”卢彻触及穆荷的视线,垂下头,郑重跪拜下来,“卢彻携水方,统由少当家指挥!”
数人神色各自交换,接着厅里皆是跪拜下来,赳赳武夫,呼天喝地积雷霆之势,排山而来——“恳请寨主主持大局!”
饶是穆荷镇定自恃,在看到这么一班高大巍峨的伟丈夫齐齐跪拜自己,也不禁热血沸腾。
末座,桓祎笑看起落,擎杯品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