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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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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二年四月十七日,一纸诏书送到了贤王府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贤王正妃嫡出长女青悠,风姿绝代,德才惊世,盖上天赐我东圣之天女。今册封其为“天遗德淑长公主”,远嫁凤翎,以示亲近之好。望两国永结同好,共御外敌。钦此。
“娘亲,这是为什么!您前天还说要给姐姐到商家去求亲。今天怎么就要把姐姐送去凤翎!”
“嗣音……娘亲……”
“凤翎和我朝交恶二十多年,姐姐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么。您,您怎么这么狠心!爹爹也是!你们都是大骗子,大骗子!姐姐的幸福都是毁在你们手上了!”
“丫头……”
“我不管,我现在就进宫去找皇帝哥哥要他收回成命,然后下旨要行风哥哥娶姐姐。我现在就去。”
“金嗣音你给我站住!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姐姐……我是在帮你说话呢。难道,难道你就让这一群人去安排你的命运?”
金青悠闭了闭眼,昂头对急躁不已的妹妹道:“那也是我的命运,不干你的事情。”
“金青悠!”闻言金嗣音突然两眼怒红,看起来比最狂躁的狮子还要狂躁,“你忘记了!你忘记六年前你说的话了!那年,我八岁那年你是怎么说的。我说,我喜欢行风哥哥,长大后要嫁给他。你说,即使我是你妹妹,你也不会把他让给我的,他这生唯一会娶的人只能是你,金青悠!”
闻言,金青悠冷笑道:“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现在不想遵守这个誓言了。”
“你!”
看着妹妹怒火更炽,金青悠嘴边的笑容更冷。“金嗣音,我问你,父王在我们小时候教给我们的第一首诗什么?”
一直和爱妻在一边默默无语的金非与一愣,两个女儿从小为了和其他孩童一样和父母亲近,从来不会像其他王侯子女一样称自己父母为“父王母妃”,而是如同寻常人家一样亲热地叫“爹娘”。
这声“父王”,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见妹妹不发一语,金青悠又接着道:“你忘了对不对。那我告诉你,是《何家词》。”
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苍凉目光投向无知的远方,淡淡的声音也透露出无名的萧索。“去年今日旧亭台,山中桃花别样开。别君去时吴侬语,今朝君问客何来?”
说之前的话时,金青悠用的是现今通用的东圣官方音,而到念《何家词》时,用的却是失传很久的,曾经的虹国通行的吴侬腔。
文化是现实的产物,当现实社会改变了,文化也会改变。不过五十年的诸侯混战,东圣这块土地上会吴侬腔的人却愈见稀少,直至两百多年后的现在,除了身为虹国后裔的东圣皇家子弟,大概没几个人知道,这吴侬腔是何等的旖旎醉人。
“无国何来家,无家又何来我金青悠的幸福。金嗣音,你今年也一十有四了,不再是当年合计我一起掏坤平宫树上蜂窝的毛丫头了。我们,都该变了。”
“姐姐……”
金嗣音怔怔地看着说完一番话后,就迈着稳稳的步伐缓缓离去的姐姐。想说更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两眼都没了光泽,乌乌的似两个黑轮,映着门外红云满天,一排雁北回,“呀呀”的叫声衬着心中更加干涩酸苦。
开皇二年五月十六是难得的吉日。
这日晴空万里,惠风和煦,南明门外,两排金柳相望相依,夹着的条驰道一眼看去望不到尽头。
金晖源看着身边的金青悠凝视着城门楼上“南明门”几个大字,心中不禁愧疚万分。“皇妹可还有什么余愿未了?只要朕能做到的,朕都会帮你。”
金青悠徐徐转身,目光掠过金晖源和伴在旁边的皇后商行云,直达后面那个一脸冷峻的男子,定了半晌才道:“青悠确实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金晖源闻言立刻欣然道:“皇妹请讲。”
清亮悠长的声音在开口的一瞬似有颤抖,但之后却一字一字十分清晰。“礼部侍郎文大人年老体弱,经不起长途颠簸。青悠恳请皇兄改令商家家主商行风代文大人送青悠去凤翎。”
金晖源目光一滞,顿了一下:“朕准了。”
开往凤翎的车队终于缓缓启动了,金晖源站在文武百官之前,瞭望车队中段一辆最华丽的马车,马车旁一个青衣男子骑着匹枣色的大马伴在一边。金晖源仿佛能透过重重车布,看见车中女子心中是何等跌宕起伏,如万马奔腾。
日日相思苦不过痴心无望,他是不能爱,而她是爱不起,他们都是注定与他要擦身而过的。
“晖源……”在身后默默注视的商行云上前拉住金晖源不自觉握紧的手,轻轻帮他抚平。
金晖源收回目光,安抚地对商行云笑了笑,满目尽是宠溺。
仰望天空的人总会被自在漂泊的流云迷住双眼,但是,当浮云尽散,真正能给人温暖的还是那一轮灿烂的艳阳。
青悠,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太阳,而你的,会在凤翎么?
南明门城门上,金嗣音静静看着护送金青悠的车队渐行渐远,眼中愈见悲伤。
一边,金非与沉沉叹了口气。“嗣音……”
“爹,为什么你们要送姐姐去,而不是送我。”金嗣音两眼擎着泪水,死死咬着牙关,心中却痛的更加分明,“您知道吗,姐姐向来都是讨厌女儿家的东西的,但是前些日子却偷偷央着府里的盛麽麽教她怎么做衣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自己缝一件嫁衣。”
越说越难耐,金嗣音猛吸了口气,旋身看着沉默不语的金非与,突然笑了起来。“那天,姐姐责备我不晓国家大事,但爹爹,你们可知,在我金嗣音的心中,什么国家大事全部都远比不上姐姐的幸福重要!”
金非与听着小女儿说着大逆不道的话,面色淡淡。
“孩子,我……如何能不知晓。”
人不轻狂枉少年。
他金非与,曾经也是一个上敢指天,下敢骂地的狂妄少年。笑则石破天惊,怒则翻江倒海。纵马奔腾于广袤天地之间,拔剑清啸于悬崖削壁之上。那是何等快意的一段时光!
谁知,之后却是一瞬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父皇的意外驾崩,大皇兄在朝堂上举步维艰,二皇兄葬身沙场……十三岁的他一夜间从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郎,开始慢慢学会变成一种曾经自己最不屑的人——深谙权谋的狡黠之士。
人不能总是天真,总有一天,都会明白的。
一年一度七月七,小儿绕膝把问提。鹊桥为何不常在,一解牛郎相思心。
小时候,七夕夜,他总会看着洒满繁星的天愤懑道:王母娘娘真是天上最坏的神仙!她为什么不能网开一面,放过牛郎织女!而母后总会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道:孩子,不要怨恨,终有一天,你会懂得的。
再之后,当他看着娶了一后五妃的皇兄,夜夜都不翻牌子招寝,而只是站在镜缘宫前遥望后宫总是散发着淡淡紫藤香的一角时,懵懂间却似懂了。
再等到他为人父,承欢膝下的女儿也不满问道:爹爹,天上的娘娘真的是神仙么?那为什么这么心狠?
他也是笑着摸着女儿的头回道:孩子,你长大后,就懂了。
而到现如今,曾经问他这个问题的孩子,已经知道了答案,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嗣音,你何时才能懂得呢?为父希望你永远不要懂得,却又希望你快点懂得。
抬首望去,遥看天际,群群马蹄飞扬起阵阵黄土,沙石卷帘,遮天蔽日。忽的,一阵大风肆过,烟尘尽散,而车队也就此不见了踪影。
天地苍茫间,只剩地平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