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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窗打开了半扇,天光从窗里流泻下来,照得整个宫殿半明半昧。
      这回季泽变成了一个幼童,坐在一个人的膝上,后背抵着那人的前胸,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从相触的地方油然而生,体温隔着几层布料却依然被清晰地体察,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那人笑笑,声音从头顶传来:“泽儿,别闹。”
      季泽出于本能地喊了一句:“父亲。”他仰头看去,头顶上的那张脸竟是以前在梦里看到的男人,一脸温和祥静的神色。此时男人还未蓄须,面容整个显现出来,的确是和季泽季棠长得极像,白皙清秀。
      “北瞻侯,你真的要走这一步吗?”对面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季泽转头看去,却见一个长得极俊美的男人头戴帝冠、玄色衮服,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半张脸露在天光下。
      那张脸,和李重华李重安有七分相似。
      先帝,坐在他父亲北瞻侯对面的,是先帝。季泽忽而想起上一个梦境里站在远处一同观望李重安和他的那两个男人,隐隐约约觉得那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应当就是北瞻侯和先帝。
      季泽看向面前,面前有一副棋。檀木的棋盘,四脚包银,棋盘上错落地放着白玉和猫眼雕琢的棋子。北瞻侯垂着眼帘,指尖执着一颗黑子,流光从猫眼黑得发绿的晶质深处闪过,衬得那只手越发得莹白剔透。
      季泽忽然莫名地感到不安。这个男人蓄须果然是为了遮掩自己的面容。太美有时候会是个错误,人们会疼你,爱你,把奇珍金玉都捧到你面前来,可你会分不清,抑或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是爱你,还是爱你的脸和身体。或许那所谓的爱不过是一种占有欲,盈满了人性深处的自私狂妄。
      其实北瞻侯还举棋未定,一只手只是悬在那里,悬在一个格子的上方,投下一小片不规则的阴影。
      季泽不懂棋,他也从来没学过。可他此刻盯着那盘棋盯着北瞻侯手里的那颗棋,眼前猛然惊现的是一个战场——血流成河,沙掩苍穹。而那重重厮杀的中央,置着一把明黄色的巨椅,雕着飞龙啸虎,百兽朝拜。椅子下站着三个人,季泽惊觉他和季棠二人居然一左一右地站在椅子旁,李重华站着椅子的正前方,一只手伸出来停在离椅子只有半寸的地方。而李重安……李重安坐在椅子上面,眼底深处汩汩地流淌出血泪。
      “啪嗒”一声清脆的下子声,北瞻侯收回手,抚摸着幼小的季泽软而黑亮的头发,说:“臣已下定棋子,还望皇上遵守约定。”
      季泽看向棋盘,棋盘又在一瞬间幻化为沙场,什么都没变,便的只是椅子的后方又出现一个人,那人却不是像他和季棠还有晋王那样默立,而是微微地转过身来,向站在椅旁的季泽伸出一只玉白的手。
      季泽的灵台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他猛然收回视线仰头望向北瞻侯,那个散发着血亲气息的男人,极美极空灵的男人。季泽一下子望进北瞻侯的眼底,北瞻侯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默默点头肯定了他心中猜想。
      那颗子,是承谦。而北瞻侯——北瞻侯下定了承谦这一颗子,赢了先帝的满盘棋,来救他季泽脱离四人斩不断的纠葛。
      先帝低声地笑起来,一挥广袖扫落满盘棋。那些珍贵的棋子衰落在地上发出无比清脆的声响,立刻便有宫人走进这间半明半昧的宫殿里来,两个宫人蹲下来收拾地上的棋子,一个走过来抱起季泽幼小的身体。季泽没有挣扎,他从北瞻侯的眼神里读出让他快走的意思。
      先帝看着这一切,冷笑着说:“季椽,你既赢了朕,朕便答应你放过你和女人生的这一双儿女。可你,永远都得是朕的。”
      宫人抱着季泽走出那间压抑的宫殿,季泽只听到季椽说:“圣上能迎娶皇后,微臣就不能碰女人了吗?微臣有一双儿女?好!好!圣上难道就没有重安和重华吗!”
      季泽挣着回了一次头,却从半扇窗里看见季椽已经被先帝就近压在了棋案上,季椽费力地转过头来,眼睛盯着他,只吐露了一个口型:“活——下——去——”
      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又是一段深埋于季泽心底的记忆,而记忆里北瞻侯用一盘棋保住了他和季棠的命。

      一只玉白的手从斜里伸过来,擦干他脸上的水迹。
      季泽低低地叫道:“承谦。”
      承谦应了一声,说:“刚刚把你从车上抱到房里你就醒了,怎么哭了?”
      季泽说:“刚才我梦见我父亲了。”
      承谦拍拍他的头:“北瞻侯……的确是沙场上的英雄人物。”
      季泽抬头环顾了四周,屋子里烧了地龙,金猊在案上焚着清浅的熏香。他裹着被子躺在一张雕工简朴的床上,承谦坐在床边。床前是张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绘着山川百泽。
      季泽转过头问承谦:“这是主卧?怎么不辟间客房给我?”
      承谦说:“季大人忽然起了兴致来我府上,我府上的下人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季泽歪着头看承谦,不说话。
      承谦掖了掖他的被子,说:“小东西,想什么呢?”
      季泽斟酌了一下,说:“是我父亲……安排你来帮我的么?”
      承谦光是笑着看他,却不答话。
      季泽垂下眼帘,低声道:“承谦,你别骗我,我们之前可没这么硬的交情,能让你得罪了皇后和晋王来带我回府。”
      承谦笑了,说:“是啊,快三十年的交情了,还不够硬。”
      季泽一下睁大了眼,脑中一片空白。承谦说了什么?三十年?三十年!什么意思?三十年可不是他前世的寿命么!
      季泽立刻见了鬼一样问道:“你也是穿过来的?”
      承谦摇了摇头,手探进被子里安抚性地握住季泽的手:“这事可能有点玄,不过我的确是承谦,不是你那个时代的人。
      “一月前鞑靼从北疆荒漠一路南下,他们手里有李重安当挡箭牌,地方驻军也不敢打,只能一齐往后退。鞑靼不过用了十天时间就兵临大同城下。大同和济城是京城的门户,如果破了,那离亡国也就不远了。自小我父亲便教我兵法习武,所以我托右相向你要了大同驻军的兵符,去了大同。
      “左丞相是文官,披甲上战场还是第一次,但是朝中有右相坐镇,压住了所有流言,让我去了。可你也来了。当时我身在沙场,没有留意。后来城门楼上戍守的兵卒说,你站在城门楼上看了许久,然后自己拿着那把黄金铸剑在身上乱砍一通,还从城楼上往下跳。兵卒用绳子套住你往上拖了回去。等我收兵的时候,你身上已无完肤,背也在城墙上拖得血肉模糊。
      “当晚宫里就来了调令,调我回京城,调令里要我带着你你同回京。
      “你失血过多,昏迷了三天,我去探你的脉门,竟然就拉着你的手腕一同睡了过去。
      “我在那个世界看着你,不是季泽,是二少。我看着你流落街头,被收进福利院;看着你被‘父亲’收养;看着你不负所望,支撑起整个财团;也看着你……逃,然后被那个男人一箭穿胸。
      “将近三十年,我就悬在半空看着你。我本来只觉得你这样的纨绔,要是真能磨掉骨子里的浮夸、改头换面,倒也好。
      “可后来有些东西随着时间变了。我开始隐约地嫉妒那个杀了你的男人。三十年,我只是看着你,碰不到、摸不着,他却陪你过了真真正正的三十年。笑也好悲也好,你都是对着他,而我只能看着,像孤魂一样悬在半空。有时候我会自弃地想,是不是我承谦这一生都只能看着你,前世你对着李重华,而后一世,你对着那个男人。
      “后来……你死了。我也就醒了。可这三十年,我却在你床边睡了不过一刻!醒来了,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怕这只是我黄粱一梦,可你后来说,你不是从前那个季泽了。那时候我真是高兴坏了。从此我碰得到你,摸得着你,不必再那样悬在半空……看了三十年。”
      承谦说完就别过了头,不再看季泽,那只玉白的手搭在床沿上微微地颤抖。
      季泽从辈子里伸出手,缓缓地覆上那只颤抖的手,轻声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的。我一睁开眼,就觉得好像跟你一起走过了几十年似的。”你看,你看,季泽忽然想告诉梦境里的季椽,有人疼我,有人爱我,这个人看我看了一万零九百五十多个日日夜夜,而人的一生,也不过两万多天。父亲,父亲,总有感情能超过自私,超过和兽无异的占有。
      这样的感情,被称为爱。
      “如果是你,我可以交出我的整个人生,无论是作为我,还是作为季泽。”
      搭在承谦手背上的那只手猛然被翻转过来握在掌心里,承谦俯下身,与季泽鼻尖相抵。
      承谦紧紧地盯着季泽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激动:“你,你说的是真的?”
      季泽屈起手指,在承谦掌心里挠了挠,承谦的呼吸一下子不稳起来。
      手被握得更近,连那屈起的手指的指甲都快陷进承谦掌心的皮肉里了。承谦低下头,将脸埋入季泽的颈窝,静默了许久,说:“可你终究要回去的。”
      季泽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慌忙问:“谁说的?!”
      承谦说:“钦天监的神官,右丞相,都说总有一天,你要回去的。”
      季泽几乎能感觉一种名为“焦躁”的情绪从心脏深处一点点爬出来,一点点爬进血脉里,腐骨蚀心一般抽痛起来。回去?回哪儿去?二十一世纪早就明令禁止了土葬,他的身体都该被烧成一小撮灰了,还能回哪儿去??
      还能上哪里,去找一个……承谦?
      季泽强压着心口的抽疼,说:“命在我自己手里。”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去接受所谓命运的摆布?如果连失去都不能自主,那就必须把所得到的牢牢握在手心里,一时一刻也不能放松。
      承谦不说话,只将握着的手又收紧了些。
      季泽轻声笑起来,他的命在自己手里,他的手——在承谦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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