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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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片大片墨黑的背景，如同有人用如椽巨笔在宣纸上铺开一层又一层的渲染。墨色在交错的纤维里翻滚着上下起伏，水迅速地从它原来温良恭俭的摸样变为张牙舞爪的龙，转眼就伸展庞大的身躯占据了视野里所有的空白。
游蛇蜂窝一样的幻光又开始在这片不纯粹的墨色里游走，并不断地分裂出各式各样扭曲怪异的图案，仿佛要从那片虚空中挣脱出来，牵扯纠缠。
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朦胧，像是海上的大雾遮住了港口的津渡，他还在犹豫，是驻步不前，还是试着去拨开那雾？——可是谁知道雾的后面是什么？是承载着月光和海浪的小渡口？还是，一把漆黑的……十字弓？
模棱两可间忽然有什么修长劲力的东西强硬地硌着他的下颚，以一种蛮横的力道迫使他张开嘴，然后有冰凉的瓷器贴在嘴唇上，那凉意像一道细微的小闪电，一瞬间劈入他的灵台，辟出一小方难得的清明。
随之涌入的是大量苦涩的液体，带着紫砂特有的微腥——无比怪异的混合液体使得舌尖上每一寸味蕾都禁不住惊恐地颤抖蜷缩起来，瑟瑟躲避那无孔不入的苦味。
是药。中药。
他被苦得皱紧了眉，而那温热的液体还在继续灌入，流淌过不知吞咽的喉咙时带来的麻痒深搔肌骨。他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而厚重的眼皮也终于在躯体剧烈的抖动中脱离了粘连，光线立刻从四面八方涌入瞳孔，刺得虹膜在一瞬间放大收缩，眼眶生涩地疼痛。
药碗在他睁开眼的时候被收了回去，他费力地睁大眼，终于看清那硌着下颚的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带着些苍劲犀利的味道。
那只手收回去的时候在视野里留下了一道白玉样的光，明晃晃地，让他忽而想起抛砖引玉这个毫无关联的词来。抛砖引玉自然是无从说起的，只是那只手，跟白玉似的。
“季泽季大人醒了，烦请公公前去延请皇后凤架吧。”
“哪里的客气话，这季大人醒了，咱家这心也就放了。咱家这就去告诉皇后娘娘，娘娘一准儿得高兴。”
季泽？是在说他？他将这个名字绕在舌尖上默念了两边，季泽季泽，泽是取的什么意思呢？是福泽？还是泽披天下？他忽然就高兴起来。
穿越这事其实严格说起来他并不陌生。
以前曾经有批动辄一两个亿的货在海上忽然就消失了，前前后后查找了三个月，却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找不着半点影子。连那个男人都快沉不住气了的时候，那艘货船又忽然出现了，还就出现在了原地！
船上的货都原封不动，负责航运的伙计还笑嘻嘻地说自己碰上了世外桃源，逗留不过一天就走了。他当时留了个心眼，让人把“桃源人”送的木筷木碗拿去做了碳十四检测。不测还好，一测却让人惊呆了，那些看着还半新不旧的东西竟然都已经上千年了！
伙计一定是穿越了。他把这事瞒下来，“父亲”和那个男人谁也不知道。
可是这会儿高兴什么呢？是高兴自己重生了？还是有名字了？前世在“父亲”收养的孩子里他排行老二，所有人见了都毕恭毕敬地称一声“二少”，可谁也没记起来他需要一个名字！
季泽季泽，他又念了两遍，就高兴得笑了起来，冷不防牵动了躯体上的伤，立刻疼得他又抽了一口气。
那只白玉一样的手又伸过来按住他的肩不让他动弹，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大红色的官服，宽袍广袖，一条黑色的锦缎腰带，上面镶着一块块白色的玉石，再往上是垂落胸前的头发，长而直，黑如鸦羽。他微微仰了仰头，头发和衣服的主人才整个儿进入他的视线。
一张年轻而极俊秀的脸，目如点漆，五官生得精致深刻，却又不是希腊雕塑那样的厚重之感，带着东方人特有的清秀单薄，玉似的，脸颊极为干净，下颚上也没有青须。
季泽愣了一下，他明白自己绝对是穿回了古代，还是借尸还魂。刚才听到“公公”“皇后”的，那他必然身处宫廷，可古代男人不都是蓄须的么？眼前这个却如此白净，丝毫不见虬髯。
于是季泽斟酌地看口，问道：“你是，宫里的公公？”
话音未落，季泽便看见面前这人白玉一样的脸上浮起一层青色，夹杂着怒意，季泽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如果是太监，怎么可能围有玉石腰带——他正要开口道歉，那只按着自己的手却一下收紧了，隔着层层衣料扣紧了季泽的骨头。
季泽疼得皱起了眉，忙说：“疼，疼。”
白玉样的人冷笑了一下，松开了手，说：“季泽，你倒也知道疼！以为自己是皇后的弟弟就不知斤两了？拿着黄金宝石打的剑就敢上战场了！你以为战场是京城，任你纨绔大少爷流连？你倒还真有命！”
季泽愣了一下，感情以前的季泽是个纨绔子弟？拿着黄金宝石做的玩具就上了战场，才落下这一身伤？可他总不能跟面前这个人讲他是借尸还魂吧？保不齐就被人当成妖魔鬼怪下了油锅。说失忆了？古人似乎管这个叫离魂症，总要请一大票巫师又唱又跳，朱砂符咒跟不要钱似的乱撒，烦不胜烦。
季泽想了想，说了句：“我知道错了。我跟从前的季泽不同了。”他不傻，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绝不喜欢从前那个季泽。
季泽非但不傻，其实还极其精明。前世的时候“父亲”的财团在整个东南亚的买卖都是他一手掌控者。“父亲”信任那个男人，却始终不肯把完整的财权交给那个男人，知道死也嘱咐生意要交给老二抓着，故此二少精于算计是道了出了名的。可他后来想跑，却没跑得掉。为什么跑不掉？
能算计季泽的人绝不是没有，却大多没有那个必要。这么说起来，其实能绊住他的，大概也就是那个男人最看不起的情分。可毕竟手足似的，就算真要夺权、算计，可放在他季泽头上，他真的……下的去手吗？
季泽闭上眼，叹了口气。他也不指望面前这个人能说什么好听的，不接着冷嘲热讽就不错了。
然而一只手伸到他头顶上拍了拍，含蓄的温暖透过发丝传入肌骨，季泽的身体忍不住缩了一下，像只小猫似的蹭了蹭那只手。
面前的人忽然笑出声，说：“你要是真能改头换面，倒也好。”语调如同哄一个孩子，语意温存。
季泽惊诧地睁开眼，面前那人如玉一样的脸便在一刹那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瞳孔，一股微笑的电流瞬间爬过季泽的四肢百骸，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飞快地涌上心头，胸口猛地一空，像是被硬生生地挖去了一个节拍。热意立刻爬上季泽的颈项与脸庞。
季泽这具年轻的身体变得无所适从起来，他不用想也知道，原来的季泽必定是个薄脸皮的，带累他这样几乎都已藏满了风霜的灵魂也陡然变得幼稚敏感起来。
正在他懊恼的档口，外面忽然传来巨大的铜器敲击声，季泽一惊，头上那只手的主人当他是吓到了，温颜说：“是皇后来了。”
轰的一下，一股更大的热意迅速袭上季泽的头顶，冲击得他灵台都有一刹那的昏沉，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咬牙切齿地想躲开那只手，屋子的门却在这时被忽的推开，一个公鸭似的嗓子立刻跟着响起来：“皇后娘娘驾到——”
季泽转过头去，便看见一个大红宫装、云髻高耸的女子急急地朝他走来，约莫二十三四的摸样，裙尾曳了一地。季泽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他的姐姐，或者说，这具身体的姐姐。
头上那只手终于缩了回去，跟着它的主人做了个辑，半弯着腰：“臣承谦见过皇后。”
皇后伸出手虚扶了一把：“承大人客气了，幼弟不懂事，还承蒙承大人多加照看。”
承谦笑笑，没说什么。
季泽听着两人完全标准的宫廷对话只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自我安慰，只要是正常的现代人，听古人说话总有些别扭的。
皇后几步走到季泽床前，宫女太监执起她曳地的裙摆，她才坐在床边上，伸手拉过季泽的手握在掌心里。季泽只觉得那手柔软而温暖，隔着皮肉都能感受血管细小的跳动。
皇后左右瞧了瞧季泽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另一只手伸出来，纤长洁白的手指在伤处按了按，季泽立刻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皇后却并未就此收手，又在其他的伤处按了按。季泽疼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却又动弹不得，只能求救似的看向承谦。
承谦却只是嘴角略微地勾了勾，连手都没动一动。
季泽恨恨地瞪他一眼，腹诽了一句狐狸，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头上就被皇后狠狠地敲了一下。
季泽立刻看向皇后，小小声地叫了一句：“姐。”
皇后眯着凤眼似笑非笑，季泽盯着皇后的脸，立觉有寒意自尾椎冉冉升起。
皇后巴掌大的脸趁着乌黑的云髻显得越发雪肤娇容，一张极其清秀的脸本应让人赞叹花面不如人面，然而此刻上面却阴云密布。季泽立刻开始憎恨这具不能动弹的身体，四个字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生死难测。
“小东西，腹诽承大人什么呢”皇后开了口，一双凤目眯得更细。
季泽连忙摇头，诚恳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皇后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小东西，你就知道闹腾。你要么好好受承大人的管教，老老实实地养伤；要么你就再闹腾一次，带着满身血肉淋漓去见爹娘吧！哀家保不了你了！”
话音刚落，屋里的人除了承谦立刻跪了一地，齐声呼喊“皇后娘娘息怒”，其中一个紫袍宫服的太监直接膝行到了床前，以首叩地，大呼“娘娘息怒，小公子尚且年幼，经此一次必将懂事”云云。
季泽有些发寒。合着皇后和满屋子人的反应，他能推测出两件事，一是皇后很生气，并且皇后在这个宫里的地位并没有局限于后宫，她的话绝对有效；二是他和皇后的父母，应该，已经……去世了。
季泽握了握皇后的手，轻声说：“姐姐，季泽不敢了。”
皇后又伸出手快而狠地叩了叩他的脑门，说：“你要是再敢，哀家锁也得把你锁到笼子里头去，你从今往后别想踏出去一步！”
季泽立刻应下，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已经完全受教，必定不敢违抗亲姐旨意，安分守己。
皇后这才有些松动地不再眯着眼，刚好屋外来了人，说是晋王延请皇后凤架，皇后匆匆嘱咐了宫人两句就走了，临走前给季泽掖了掖被子。承谦也跟着皇后走了。
季泽躺在床上看着刻了牡丹红药双福贺喜的红木床顶，闻着屋里清浅浮动的香气，只觉得那两个人一走，自己整个的生气也被抽走了。
他想着承谦白玉一样的脸，想着皇后高耸的乌黑云髻，想着那个紫色宫服的太监，又想起宫人刚刚说起的“晋王”，只觉得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团在了一起，思绪无比纷乱。
这些人、这些过长，表面上都极其正规正矩，季泽却本能地感觉不对劲，却又找不到线头。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些人都在玉面华服下隐藏着什么，为的只是不让他看到。
不让那个名为“季泽”的人看到。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