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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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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泽站在济城的城门楼上看着远方铁骑的时候,忽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前方是鞑靼的铁骑,扬起一片烟尘,遮天蔽日。而在那片扬起的烟雾里,几乎教人无法想象还隐藏着多少兵甲马匹。
季泽笑笑,回头说:“走吧。”
承谦立刻打横抱起他,从城门楼上一跃而下,跳落至城下马匹,挥鞭快行。
季泽倚在承谦胸前,缓缓道:“这方法其实是父亲教我的。”
承谦的声音从风里传来:“我知道。”
季泽勉强坐起来,越过承谦的肩头,去看那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的济城,忽然便觉得满目苍凉。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知道——如果他还是从前的自己,恐怕只会痛得再举刀自残一回。可父亲给了他一段新的人生,还将他的两世人生拼凑在了一起。
他没什么好怨愤的,父亲给了他一个趋近完美的季泽,而这个季泽,无疑不会再成为两世冤魂。
他只是做出了假降的摸样,留了一座空空如也的济城给鞑靼。
不,这话也不对,济城并非空空如也。那座城里的每一间屋子每一幢楼宇,都填满了硝火干柴,甚至在瓦缝里也布满了火药与引信。
鞑靼的劝降文书被他退了回去,理由极其简单,文书上只有汉字,而没有鞑靼的文字,故而礼部不受。鞑靼天真地以为这是皇朝人民对于尊严的最后要求,因而在文书修改重递的这两天里,足够皇朝的士兵掀起每一块济城的砖瓦路石,并往其下填满火药。
季泽轻声说:“承谦,我们来打个赌吧。”
承谦没有听清,只问他:“什么?”
季泽攀附在承谦的耳边说:“我们来打个赌吧。在这个赌里缀上我们所有的年华,看看如果我们分开一年、两年、三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再见时,我们还会不会相爱。”——会不会走到先帝和季椽那样的地步。
承谦笑着说:“随你。”
季泽安心地笑了,承谦答应了。
随即闭上眼,身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
真快。
真快。
或许越到结尾处,人所想的东西就越少,越到分离时,人记忆里的东西就越少。
那一颗白字,它或许不够轰开侵占了整个皇朝的黑子,却足够将它们重创,足够将它们中的大部分震地支离破碎。
还有一步是父亲没告诉他的,他自己想起来的。
不要赶尽杀绝。
之前的季泽之所以无法调动四方兵力,只能狼狈地去大同讨要兵符,只是因为不懂得牵制。西面的重兵要镇守那片极寒之地,防御蓝眼金发的夷敌;北面的重兵则要镇守大漠荒原,防止那几十个部族的烧杀抢掠;东面和南面的海军都要镇守那看不到边际的汪洋,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上海面会出现一艘船,而船上是穷凶极恶的海外浪人。
把剩下的赶回去,让那些部族自己学会跟皇朝人一样窝里斗吧,自毁长城吧。不属于我的民族,终将无法融入我的骨血,我的乡情。
季泽睁大眼看着济城轰然坍塌,冲天的火光里传来凄厉的哭号之声。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鞑靼必然用了老弱妇孺开道,而那些人,终将随着鞑靼攻城的精锐部队一同埋葬,血肉模糊,不辨肢体。
那又如何?季泽笑起来。这个罪名必定是要送给李重华背的。他心里痛得几乎开始发狂了,济城每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他的心几乎就要停跳一刻。
死了……都死了吧。
别哭了,原谅我,我也枉死了两世呢。如果是用你们……换整个皇朝人的平安……其实,也算是你们这一世积累的福泽是不是?
相信吧,上天总是公平的。
季泽笑得越来越大声,他还有份巨大的礼物送给晋王——不,当今圣上,只可惜,他怕是看不到那个场景了。
季泽觉得自己有点疯了,他已经完全脱离了在承谦面前温和而天真的季泽,重新披上了他的铅华。
不是的,其实不是的。话怎么能说的这么简单,如果他真有如此善良,真有如此的单纯,又是怎么在前一个三十年的腥风血雨里活下来的?别傻了,别傻了,每一个从别人尸体上站起来的人,血脉深处总会沾染上说不清的疯狂。尽管心痛得发狂。
季泽的意识缓缓的飘起来,他渐渐地浮到了半空,他看见那句属于季泽的躯体软下来,瘫倒在承谦怀里,而承谦大声叫着,那声音顺着风飘远了,没有一丝传到他耳朵里。
其实一直有件事所有人都瞒着他啊。
他当日在城楼上的最后一剑,是站在城墙的边缘上刺出的,那把剑毫无偏差的贯穿了他的后心。他不是自己跳下城门楼的,而是身体已无力支撑,因而掉下去的。
他在镜子里瞥见了那个巨大的伤疤,无数的记忆就这样涌现上来。
他大概是真的已经疯了,从重新开始接触为血液为起始,所有嗜血的念想就止不住地浮现上来。贯穿了后心的人,怎么活得下去?
骗他,都在骗他。恐怕连晋王和皇后也知道,他只是一个还魂的怪物。
不然为什么要用笼子锁住他?为什么要他给个理由?作为纨绔,本身四处玩就应该是本性的不对吗?
而他们也同样清楚的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是说一个父亲带着小女儿航行在大西洋上,父亲给小女儿削平果,可船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把水果刀就这样插进了父亲的心脏。可父亲把刀拔了出来,父亲没有死。直到和小女儿一起上了岸,看着小女儿扑进母亲的怀里,父亲才仰面倒下,胸口血如井喷。
他跟那个父亲有什么差别呢?他的前一世,那个痛得发狂最后只能举剑自残的季泽,满心满意无非就是要拯救黎民苍生,拯救那些在铁骑下无辜呻吟的子民。
现在他做到了。用最小的死伤代价做到了。一场战役就如此简单地落了幕。
好不好笑?好不好笑!
所以……他就该死了。
他飘到了半空,无意识地跟着承谦的马一路跑向京城。
他看见晋王穿着皇帝的服饰,携着季棠站在城门楼上,而京城最大的城门外站着一个人,形容憔悴,衣衫褴褛。
是李重安啊。他其实是不甘心死的吧,不甘心退位的吧,否则又怎么要——拉三十万人给他陪葬?
鞑靼把他放回来了吗?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皇帝,究竟是——怎么回来的?季泽几乎是专注地看着李重安,于是便在一瞬间看穿了李重安的布衣——那具白玉一样的身体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紫红色,想来留下那些痕迹的人,应该是极尽温柔。
怎么,鞑靼的可汗?连你也——动了心吗?
他看见城门楼上的弓箭手已经将所有寒芒对准了李重安,而那个紫袍的太监高声唱念着李重安通敌卖国的罪证——也是,李重华怎么可能放任李重安好好地活着呢,毕竟还有一个季棠,心心念念着李重安呐。
李重安没有说话,只是面如死灰,从衣襟深处掏出一把匕首。
季泽看着李重安,只觉得无限的悲伤慢慢得要从灵魂里冒出来。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虽然这个想法足够老套——他依然想对李重安说,别对我那么好,我迟早要害死你的。
现在什么都晚了。
晚了。
李重安的身躯渐渐地软到在了地上,而城门楼上的季棠高声尖叫着丧失了所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她身后有宫人飞快地推了她一把——只是一瞬——她本来可以收住的,却借着这个力量从城门楼上跳了下来,动作太快,李重华只拉住她的一片衣角。
那个推了季棠的宫人,是他送给李重华最后的礼物。
他看着她掉落下那高高的城墙,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最后抬眼望了一眼远处急急向京城奔来的承谦,随即整个陷入黑暗,不复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