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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998·暴雨中的洛丽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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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又是一个大雨的日子。滂沱的雨水,没尽没头,似乎要淹没这个江边的老城。
低压的乌云盘旋在楼房上空,密密匝匝的楼房更加让人喘不过气了,轰隆的雨声是人们憋闷的怒吼,再大一点吧,再猛一点吧,让这天空破个洞,看看这天外到底是什么样子。
楚吕站在楚萼的房间里,她环视着这个拥挤的小房间:一张一米二的木床,床头的红漆掉出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图画;床边上的写字台有些年头了,上面的书本乱糟糟地叠摞着;书柜和衣柜见缝插针占据了所剩无几的空地方;泛黄的墙壁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H.O.T的海报,有些贴不住的掉下一个角……
客厅里楚萼撕心裂肺的哭号,她正和她妈妈控诉:“我不要和楚吕住一间,你让她搬回奶奶家,反正不要和我住一起!”
楚吕的大伯母也就是楚萼的妈妈小声谴责,然而这房间隔音实在太差,仍然一句不漏地进入楚吕的耳朵。
“你奶奶刚过世,你姐没爹没妈的,你让她一个人怎么办。让她先住在咱们家,其他的等以后再说。”
……
楚吕走到窗边,暑热的雨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丝毫没有减少潮热的闷意。
刘老师是怎么出的事?怎么就突然走了呢?这几天她都像踩在棉花里,行走在迷雾中,只有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她的奶奶突发心血管去世了,她搬到了大伯家。
以前总觉得那个家太让人窒息,刘老师威严的声音总时刻提醒着她要日日进步、永登高峰。那个声音伴随了她15年,一天,像关闭了按钮,突然消失了。她就像坏了发条的玩偶一样,少了动力,无法前进了。现在,她疯狂地想念着那个苍老的声音,那个无时无刻挺直的身板。所有的画面、声音都和外面的大雨融为一体,灰暗的、无情的、无处诉说的。
她不想呆在这里,她渴望回到那个熟悉的、安全的空间里,哪怕只是坐一坐,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大伯妈,我出去下,一会儿就回来。”她没有理会大伯妈身后阻挠的话语,那些温柔关怀的字眼都化作一只只猛虎,追赶着她,以至于她来不急取上一把伞。
一路淋回了教工宿舍,她的头发、衣服全都湿透了。冰凉的眼角打量着雨中这个昏暗的世界,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雨帘,带着一身同样湿冷的气息来到她面前。
“你没去租书屋。”冉培笃定。
“嗯,你去了吗?”楚吕问。自从那个雨夜冉培就没在租书屋兼职了,他们却没有因此断掉联系,放学后偶尔会在学校附近的冰店里,点上两碗水果冰,聊聊天,时间不长,都是要升学考试的学生,能挤出一二十分钟已是难得,所以每次见面都意犹未尽盼着下一次再会。
“你没来,我来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家。”
楚吕望望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窗户后面没有那个在灶台上忙碌的身影。
“我以后可能不住这里了。”她说着便率先上楼。冉培迟疑一秒,也跟着上去。
开门,进屋,温暖的气息尚存,客厅一张黑白遗照让人蓦地悲伤。
“我奶奶去世了。”楚吕行至相片下,她举目看着,没有回头,说到。
冉培上前半步,不知如何安慰,举起的手如何也落不到她的肩上。这种痛失至亲的悲痛他懂,正是因为懂,所以明白,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徒劳。很多时候,这半步是如何也跨越不了的距离,这半步的空间是独自舔吻伤口的避风港,任谁也无法替代,不能逾越。
“我爸爸也过世了。”冉培低目,轻轻的说道。
楚吕的肩膀猛地颤动。
“知道什么是宣告死亡吗?”冉培冷笑,深深的嘲讽里是密不透风的绝望,“我爸意外事故失踪才两年,可笑的是我妈忙着嫁人,迫不及待到法院申请我爸死亡。我爸他肯定还好好地活着,我说了我不同意,可他们谁也不听我的。”
楚吕转身,她轻轻地搂住冉培僵硬的身体,她仿佛并没有听见冉培愤怒的倾诉,自说自话道:“我没有家了,冉培。”
冉培抬起手臂,将这个瘦小的身体搂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他那么冷。他在心里说道:“我也没有家了。”
连绵三月的大暴雨,终于让这个江边的城市不堪重负,连日的雨水惹怒了奔腾的江流,在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夜里,防汛警报骤然拉响,愤怒的江水击溃重重加固的堤坝,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淹没江边的小镇,向着城市进发。
暴雨闪电在这个静悄悄的夜里,并没有随着城市一同安眠,嘶吼得更加卖力。
让风更劲一些,折断那沉睡的枝桠;让雨更猛一些,席卷那深梦中的屋顶;让闪电更绚丽一些,划破那浓稠的暗夜;让雷更响一些,叫醒那不知觉醒的人们!
让一夜天翻地覆,让一夜大雨倾盆,让一夜变成汪洋的世界。
冉培在电闪雷鸣中惊醒。被乱梦拉扯的脑袋还在混沌中徘徊,眼睛先一步清明,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摸索到床头的手表,凌晨2点10分。
窗外雨这么大,看来明天去W大的行程要改期了。他拿到了W大的录取通知书,楚吕说要去W大看看,他答应明天和她一起。
外面客厅有人在说话,是他的妈妈在打电话。他反感地皱眉,又是和吴书记吧。他和他妈妈说好,在他上大学住宿舍之前,她不能和吴书记来往,当着他的面打电话也不可以,否则他撕了录取通知书,不去念大学了。他知道这无谓的拖延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幻想父亲能在这期间回到他们面前,然而希望每每变成失望。如此幼稚的行为,是他能为父亲做的全部。
“妈,现在是半夜两点,能不能不要打电话影响我睡觉。”冉培依靠在房门边上,冷冰冰地看着手忙脚乱放下电话的母亲。
“大坝决堤了,江水冲进了江区,你吴叔叔在指挥防汛,他提醒我们注意安全。”他妈妈并不在意儿子的嘲讽,眉头紧缩,担忧地望向窗外。
江水冲进了江区!楚吕昨晚上回了教工区,教工区就在江区!
“妈,我得出去一下。”冉培顾不得那么多,抓起大门边上撑开的雨伞就冲出门外。
风很大,雨很急,还没有走出省委大院,他全身就湿透了。站岗的小兵认出了他,直劝他快些回去。
路上的士近乎没有,偶有的车光也呼啸而过不做停留。冉培一路疾行,雨伞早就吹折在半道上了。他拉紧外衣的双手骨节发白,只有这样才能不倒下,抵挡风雨的吹折。
楚吕不会睡得那么沉吧,外面这么大的雨她会醒过来吧,好歹是三好学生,求生技能应该学得不错吧……冉培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