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胭脂玖

41、灰姑娘（7）

　　第四十一章灰姑娘（7）——辛迪瑞拉

　　圣光城的法师工会位于广场西面，一处开阔的高地上。华丽的城堡由上而下俯视着圣光城的中心广场，仿佛一位雍容华贵的领主，审慎地注视着自己的土地。

　　给莫璃发布技能突破任务的高阶NPC名叫赫斯提亚，她是《奇迹大陆》中寿命最长的人类，同时也是开创法师工会的五大元老中唯一一位仍然在世的人族法师。

　　三百多年的尘世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的外表仍然年轻秀美，一头浓密的银色长发以鸢尾花造型的花簪松散地绾在脑后。天空中，轻絮般的阴云遮蔽了阳光，然而当她从城堡中心的绿地上缓缓走过时，仿佛月华遗落，照亮了她周身的空间。有传言说，这位被青春之神垂青的法师，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找到了开启永生神殿的钥匙。等待她的，将是在诸神眷顾下永无止尽的生命。

　　“辛迪瑞拉？”赫斯提亚走进城堡回廊，对莫璃微温柔地笑道，“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一般情况下，负责发布技能突破任务的NPC不会和玩家闲谈，更不会说出这种套路化的台词。

　　白衣法师微微颔首，开口却道：“你身上有路易的旧物，我能看看它吗？”

　　莫璃身上和“路易”这个名字有关的，只有刚刚在地底洞获得的武器。

　　“你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说路易是我的故人。”赫斯提亚握住她递上的白色法杖，神情中满是怀念，“他是我的徒弟。”

　　《奇迹大陆》的背景设定十分宏大。二百六十年前，圣光城所在的这块大陆发生异动，原本居于地下的魔兽一夜之间获得了在陆地上生存的能力，一时间山林水泽间魔兽横行，当时的人类和精灵还没有完全掌握制服这种强大生物的方法，只能在不断战斗中向寒冷的北方撤退。倒是原本就住在雪山腹地的兽人借着气候和地理位置的优势，得以暂时偏安一隅。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路易。”赫斯提亚纤长的手指抚过流光微闪的杖身，像是抚摸自己最爱的孩子，“当时，他的父母刚刚死于巨眼怪的袭击，他和村子里的人走散了，只能独自一人跟在迁往北方的大部队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只是凭着毅力才一直吊在迁徙队伍的后面。那个时候，他九岁。而我，刚刚和教会派出来的牧师团一起抵达汉德山下的长河岔口，接替上一批护送人类迁徙的骑士团。”

　　几个月后，人类的迁徙队伍以损失四分之一的代价，由魔兽横行的山林谷地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平原地区，而赫斯提亚的身后多了个极富魔法天资，同时也极为沉默寡言的小尾巴。任务结束后，她带着这个年幼孤儿回到了位于大陆北方的圣光城，并且让他进入了自己当时正在就职的魔法学院学习。

　　十年后，19岁的路易和学校里的朋友们外出历练，赫斯提亚从自己的收藏中选择了这柄由矮人中的能工巧匠所打造法杖，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然而三个月过去，等来的却是路易封印祸乱村镇的巨龙时，不幸身亡的消息。

　　“路易小时候又瘦又小，”赫斯提亚的眼中似有水光，“跟我回圣光城时，他的个头还没有我的法杖高。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瘦小的孩子，会在几年后成为一名封印巨龙的勇士。”

　　莫璃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执着于永生。无尽的生命所带来的，明明只有永恒的失去和无法抚平的伤痛。

　　她接过赫斯提亚交还的法杖，莫名想到了莎士比亚的名句：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对于近乎永生的莫璃来说，只有死亡才是不可企及的问题。在无比绝望的时刻，她曾经试图用死亡逃避轮回，然而每一次等待她的，都是在同一个故事，同一个人身上，同一段命运中重新醒来。

　　法杖上还残留着赫斯提亚手掌上的温度。

　　“你不会感到厌倦吗？”莫璃望着指间骨白色的杖身，“永恒的生命，很多时候并不代表拥有，而是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赫斯提亚温婉地笑了笑，“通常人们认为我可以拥有一切——年轻的外表、永无尽头的生命、巨额的财富……以及永恒的生命所带来的一切可能的好处。可是，哪怕是普通人，在短短的一生里也难免面对各种各样的得失，寿命的增长并不能使它们此消彼长，这是自然界的平衡。如果只关注得到或者失去，难免会走向歧途。”

　　她专注地望着莫璃，眼中有着洞悉一切的睿智：“‘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清扫。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现在，你就要接受命运的考验了，准备好了吗？”

　　赫斯提亚发布的技能突破任务并不难，莫璃觉得，这多少和她手中那柄曾经属于路易的法杖有关。交完任务从法师工会出来的时候，队伍里的其他几个人还没动静。她打开论坛，找到了自己所发布的贴子。

　　《奇迹大陆》的玩家足有六十万之巨，游戏里没有服务器之分，匿名搞事的那几个人发布的贴子的热度，已经占据话题榜上排名第二位的位置。至于第一位么，自然就是莫璃以辛迪瑞拉这个ID发布的回应帖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右上角巨量的回复数额提醒之后，莫璃还是有些惊讶。其实这个话题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倒也难怪，毕竟这是有史以来，神器持有者和大公会之间第一次产生明面上的矛盾。之前那五个通关了隐藏本的传奇人物，不论哪一个都是各大公会拼命招揽的对象。别说矛盾了，上赶着请还请不来呢。就算私底下有什么龌龊，哪家吃饱了撑的会明摆出来？

　　公会需要的是长期发展，势必要吸纳各种人才，对他们这种各种属性堪比BOSS级别的玩家，就算吸纳不进来也不会愿意轻易交恶。那几个穿着马甲在论坛里拼命蹦跶的，不是脑残就是炮灰。

　　从首页出现扒皮贴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莫璃不知道黎明之星内部出了什么问题，竟然由着几个跳梁小丑拼命蹦跶。不过看到贴子里吵得那么热闹，还是挺有意思的。大致浏览了一下回复内容。她轻轻在羊皮纸上点了几下，不一会儿，一段凯蒂在几个月前不小心录下来的视频，就出现在了贴子下面的回复里。

　　※※※

　　莫璃上传的视频是以辛迪瑞拉为第一视角录制的，地点在凯迪斯山的半山腰处。夕阳西下的时刻，山下的小村庄中已升起了袅袅炊烟。远处，常年不化的积雪为高原山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人间的恬淡和大自然的壮阔在此刻融为一体，辛迪显然被眼前的景致迷住了，视频的前十几秒钟里只能听到若有似无的风声。

　　直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东西呢？”

　　辛迪瑞拉转身，是丽塔。

　　作为未来科技社会背景下的童话故事反派，丽塔在视频中的表现比原版《灰姑娘》中的恶毒后母和那对愚蠢姐妹更加可圈可点。短短三分多钟的视频，从她出现到消失，几乎每一分钟都堪称经典。

　　尤其当她接过辛迪瑞拉递过去的一只印有药剂标记的棕色布袋时，脸上流露出的一瞬间的惊喜，和下一秒毫不掩饰的鄙视。

　　“亲爱的辛迪瑞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大师级的炼药师。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只拿出这么点东西，不觉得对不起你的称号吗？”丽塔的语气十分轻柔，但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却是不折不扣嘲讽。

　　任何对《奇迹大陆》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不认识辛迪瑞拉递出去的那一只棕色布袋，那上面以银色绣线勾勒出的圆润可爱的药瓶形状，明明白白标志着这是装有整整25支高级药剂的顶级口袋。这样一袋药剂，在市场上的售价相当于一名大公会精英团成员的两个月的收入。

　　视频一出，又将话题带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从来没有哪一次扒皮贴能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内，剧情如此跌宕起伏。

　　黎明之星的会长接到消息上线时，局面已经乱成一团。

　　“两个问题。”卡尔阴沉地瞪着眼前的十几个人。“第一，伊琳娜和理查，你们的小队为什么进了监狱？第二，艾德里安，论坛上是怎么回事，谁发的扒皮贴，贴子里匿名那几个人是谁？”艾德里安和伊琳娜之间有矛盾，卡尔作为公会会长心知肚明。但他才下线不过两天就发生这么大的事，而且事态一再升级，不能不让让他怀疑这里面有人故意推波助澜。

　　偌大的房间陷入沉寂。黎明之星的管理层们神色各异地围桌而坐，精英一团的核心成员——除了丽塔之外——也全部到场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目光，然而没有人说话。

　　此时此刻，最好就事论事。伊琳娜对正要开口的理查微微摇头，然后打破了沉默：“我们小队在圣路易小镇酒吧休整时遇到了辛迪瑞拉，丽塔过去打招呼时激怒了辛迪的朋友，引发了混乱。事件发生后，丽塔没有选择通知大家赶紧撤出小镇，而是试图反击。我们反应不及，才被送进了监狱。”

　　“理查？”卡尔看向她旁边的精英团团长。

　　“是的。进监狱之后，我和伊琳娜分别通知了艾德里安。然后就看见他在世界公屏上说了几句话。至于其他的，我也是在监狱蹲满24小时出来后才知道的。”

　　艾德里安和伊琳娜之间的矛盾，在黎明之星的高层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理查明白伊琳娜的意思，与其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不如实话实说效果更好。反正那天艾德里安在世界上的发言在座的各位都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看到了。以卡尔的精明多疑，肯定不会认为艾德里安在这件事里是干净的。

　　“匿名那几个人的身份我正在查，”艾德里安声音干涩，“可以肯定的是，里面有几个是和丽塔关系不错的人。”

　　“还有呢？”卡尔冷笑，“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什么这两天里，我一件都没听你提起过？伊琳娜他们在监狱里通讯受限，又第一时间通知了你，没再下线单独跟我汇报也是情有可原。你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任何大公会里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艾德里安是副会长，同时也是二团团长，公会里的庶务卡尔还是更倚重伊琳娜一些。他的本意是想让艾德里安多放些心思在二团上，但看在艾德里安眼里却成了伊琳娜处处压他一头。时间长了，他心里越来越不平衡。

　　这次收到消息，艾德里安本是要第一时间通知卡尔的。但转念一想，早说晚说都是说，反正那几个人还关在监狱里，只要他卡在卡尔上线之前提一下，再把责任推到伊琳娜和理查身上去，就能顺便拉低一下这两个人在卡尔心里的印象分。于是就带着一副看戏的心态，暂时把事情搁置了下来。

　　有人在论坛里匿名发扒皮贴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受丽塔的影响，他对辛迪瑞拉的印象并不好，在他观念里，这个小女孩人品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算论坛里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也只会不了了之。

　　谁知道只不过半天的功夫，辛迪瑞拉的回应贴就出现了，而且每一次更新都是实锤。等到视频发上来之后，事态已经无可挽回。

　　以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艾德里安的一个失职之责肯定是免不了了。

　　“事情闹到这一步，也有我的责任。”伊琳娜忽然说，“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警醒点，也不至于导致现在的局面。”

　　卡尔挥挥手，“不关你的事。你和理查完全是池鱼之殃。”他环视室内，目光在艾德里安脸上停留了片刻，“现在我要你们做的事有两件，第一，查清论坛里匿名发贴的几个人是谁；第二，对这几个人和丽塔的处理方式。艾德里安，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这两件事办妥，不管我到时在线不在线，必须把结果送到我眼前。理查，去跟辛迪瑞拉接触一下，尽量争取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