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梦》张麦田

1、她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当张瑶再次回到博城的时候，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它像一个正值青年的小伙子，散发着前所未有的能量，再也不是那个被时间遗忘、一片寂静的小镇。
　　她住到了父亲生前的房子，打量着这间老房子，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成长的记忆一一滑过脑海。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至死都不愿搬到给他买的新房，这里实在有太多的回忆和想念渗透其中。
　　她把行李放下，到处走走，以前相识的老人都已渐渐归去，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欢呼雀跃地在街上嬉闹。
　　当孩子们看到陌生人时，总是一副好奇的样子，凑到她跟前，有礼貌地问：“阿姨，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苦笑道：“哦，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孩子们锲而不舍：“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啊？”
　　她也无从回答地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啦。”
　　是啊，曾经大人也是这么教我们呀，等你长大就知道、等你长大就有了、等你长大就懂了，可是，等我长大、甚至慢慢变老，有些事还是没有看懂啊。
　　她信步往徐小洁的家方向走去，那是她在博城还算得上朋友的人啦。曾经一起长大的伙伴，早已不知道嫁到什么地方，也渐渐失去联系。只有徐小洁，嫁到本村，每次回家，也就去找她叙旧啦。
　　张瑶看着那张熟悉的大红门，上面的红漆有些斑驳，两边的对联也早已褪色的发白，时间就是会把原本的那份鲜亮逐渐抹去，剩下最原初的面目。
　　她感慨的同时，进门叫着：“婶子，婶子在家吗？”
　　金大龙的妈妈从东北屋出来：“谁啊，哦，瑶瑶来啦？”
　　还没等张瑶说话，徐小洁就从屋里出来啦。
　　她很激动地喊：“瑶瑶，来啦，快进屋来。”
　　大龙妈也急忙说：“就是，快上那屋去吧。”
　　张瑶冲大龙妈笑笑，朝西北屋走去，一进门看到个小女孩，坐在地上摆弄积木。
　　徐小洁：“虹虹，看见来人，也不知道叫，这是你瑶瑶姨。”
　　虹虹头也没抬，但是很听话地叫着：“瑶瑶姨好。”
　　张瑶没有很矫情地蹲下，摸她的头或者抱她，那样也太假惺惺。
　　她也很距离化地答应着：“哎，虹虹真乖，真有礼貌，都长成大闺女啦，阿姨差点没认出来。”必要的客套有时还是有的。
　　徐小洁喊着：“虹虹啊，去东屋找奶奶去哈，妈妈跟阿姨聊会天，听话。”
　　孩子没吱声，抱着玩具，就跑出去啦。
　　倒是徐小洁客气地招呼着：“快坐呀，就是有点乱。”
　　张瑶：“没有，小洁，你收拾的还真挺整洁的。”
　　徐小洁：“你跟我还说什么恭维的话啊。”
　　张瑶：“没有，我是真心觉得很好，很干净啊。”
　　徐小洁：“好啦，来，喝水。”
　　张瑶拿过水杯，喝了小口，又放下啦。
　　她客套地问下：“兰兰呢，怎么没见她呀。”
　　小洁：“她呀，在县医院实习呢，一般都不回家。”
　　“哦，都在医院实习啦，真快啊，之前见她的时候，还跟虹虹差不多大呢。”
　　“是啊，我说，瑶瑶，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看着张瑶不知所以的表情，她接着说：“瞧，我说什么呢。我这是见到你啊，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嘴上说：“是啊，我好久不见你，也是高兴啊。”
　　心里想每个人都是新词面善地对着我，想的却是怎样打听新闻上的报道，她们想知道的详细些、再详细些。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吧，巴不得看别人怎么落魄、怎么被唾弃、怎么在风尘中自毁，尤其是那些曾经过着自己奢望生活的人。
　　这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心中暗爽：原来，你张瑶也有今天。
　　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徐小洁就说些村里的事儿“张婶家大姑娘嫁到了穷的揭不开锅的商城。”“李二狗家的儿子在外面，把人家姑娘糟蹋了，不得不娶了。”“还有，跟咱一块长大的国庆，他小闺女你知道吧，哎吆，跟个有钱的跑啦。气得他好几天没吃东西，差点过去。”
　　张瑶也讲些她在外面的见闻，当然是说自己怎么不如意。“你知道，就福州那地方，他们那里人做菜，都不炒熟，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连着写了好几天方便面。”“别听他们说，那里多么好，我跟你说，冬天你连个雪影都看不到，一年到头都不见个雪，咱北方人能适应吗。还有啊，夏天呢，就狂下雨，晚上下的哗哗的，白天立马响晴。”“那里啊，全是山，那山路啊，就没咱胡同里的路宽，出个门，可费劲呢。”
　　徐小洁：“我不听说，你们住的是大房子，叫什么别墅吗？”
　　张瑶：“那也就说的好听，跟你这么说吧，我呀还是觉得咱这里的炕睡觉踏实。”
　　哈哈哈哈
　　张瑶要走的时候，小洁出来送她。
　　她出来路过东北屋时，听到了下面的对话。没办法，农村人一般嗓门都高，而且藏不住话。所以啊，一般是非就多。
　　小洁正想叫她婆婆，意思是有人在，让她们说话注意下。张瑶给她打了个“嘘”的手势。
　　只听里面一个说：“我可听说啦，瑶瑶在外面那些事儿啦。”
　　“什么啊？你听说什么啦。”
　　“你就听她吹吧，她能听说什么啊。”
　　“去你的，我跟你们说，保证你们都不知道，那在城市里边，传的可热闹呢。她呀，背着她男人，跟别人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儿，被逮住啦。”
　　“你说的真的假的，编的吧。”
　　“那哪能有错，这可是我去县城的时候听来的，传什么的都有。”
　　“怎么就会被逮住呢。”
　　“那，听说啊，被堵床上啦，她男人还拍了照呢，铁证如山，就把她赶出家门啦。”
　　“我说，大龙他娘，可别让你加媳妇跟她走得那么近，这事，说不定还传染嗯。”
　　哈哈哈，都笑啦。
　　大龙妈：“你们可别瞎说，小洁跟瑶瑶从小就要好，也不是一天两天啦。我能管得了啊。“那更得长个心眼，当心她把你家媳妇教坏喽。”
　　另一个：“你们说，这瑶瑶，从小学习就好，长大了，也嫁了个有钱的人家。命多好呀，她咋就想不开呢。”
　　“要我说啊，可怜的还是宝根啊，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人，没啥能耐，就是养了这一双儿女，还算出息。”
　　“就是，这宝根啊，命也苦，老婆跟人跑啦，没享一天福，就去了西边。”
　　“要我说，他还是走了的好，要是现在还活着，也得被这闺女给气死啊。”
　　“你看你这嘴欠的。”
　　“本来就是啊，以前啊，全村都说，他闺女给他张家改了家门，出息啦。我看哪，这老张家从老辈就本分的家门，让这闺女是改了个底朝天啊。”
　　“行啦，行啦，豆儿她娘，我可是听说，你家豆儿在外面找了个大款啊。”
　　“什么大款啊，就是个小老板、小老板。”
　　哈哈哈，一屋子的欢声笑语。
　　张瑶耐着性子听完村里这些老婆嘴们嚼舌头。
　　她从小出生的村庄里的人，看着她长大的婶子、大娘们都这样说她，更何况外面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呢。
　　这年头，每天上演的都是落井下石吧，人们总是会从别人的落魄中找到变态的快感。
　　在一旁的徐小洁忙着安慰她：“瑶瑶，你别多心，村里人没事干，不就是爱东家长李家短的瞎扯闲篇啊。真的，她们都是说话不过脑子，你……”
　　张瑶冲她笑笑：“没事，真的，比这难听的我都不知道听多少啦。行，我先回去啦。”
　　徐小洁：“让你吃了饭再走，非不，那你常来玩。”

　　在去弟弟张华家的路上，她心里咀嚼着那些刺耳的话，是啊，她一个人做的事情，从来不只关乎她自己，关乎她爸爸，关乎张家门。如果，张家真的是因为她而以后受人耻笑，她张瑶就是罪人吧。
　　她知道为什么父亲在村里谨言慎行、唯唯诺诺、做事刻板。那些时候，她瞧不起父亲，觉得他不像个男人。所以，她就变成一个敢作敢当的人，还外带那么一点人性和刚强。除了事情，她张瑶一个人顶着。现在，她才知道，她顶不了。
　　这时候的张瑶，不会想到，接下来还有一场戏在等待着她。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精彩，一幕胜似一幕。
　　晚上，在弟弟家吃饭。
　　张瑶：“顺顺呢，不回家吃饭啊？”
　　弟弟张华：“姐，忘跟你说了，他现在住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周末才回来呢。”
　　弟媳何丽莹：“是啊，姐，咱们吃，别客气哈。”
　　边说边往张瑶碗里夹菜：“姐，你吃这个虾，我刚从海鲜市场买的，可新鲜啦。”
　　张瑶边吃着饭，看到他们两个在你推我搡的：“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弟媳：“没什么，姐，这虾怎么样，不比福州那边的差吧。”
　　张瑶附和地回答：“嗯，挺好吃的，你们也吃。”
　　何丽莹给张华明里暗里地使眼色，张华没有理她，张瑶直接假装没看见，她等着弟媳说。
　　最终，还是何丽莹憋不住：“好吧，你们是一家人，就由我这个外人来说吧。”
　　张华使劲扯她的衣角，没有制止住，还遭了媳妇的白眼。
　　她依旧自顾自地说：“你扯我干什么，扯我，我也得说。姐，我就想问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张瑶听出话音了，故作轻松地说：“打算，没什么打算啊。”
　　弟媳不干啦：“你没什么打算，姐，这可不像你啊。咱一家人，我就明说了吧。你将来养老的问题，你是怎么打算的。”
　　张瑶心想，刚还说自己是外人，现在又是一家人啦，变得够快的。她继续吃着饭，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有点积蓄，够我养老的，再说，不还有小城城嘛。”
　　弟媳冷笑道：“姐，你说你家那点事，新闻报纸天天播，我还不知道啊，那城城是人唐家的，不是你张家的，你可是被赶出来的，还指望儿子，真是笑话。”
　　张华：“行啦，少说两句吧，姐心里本来就不好受。”
　　弟媳：“她还不好受，她要知道不好受，当初就不该做那不入流的事儿，丢人现眼。”
　　张华一个大巴掌抽过去：“叫你闭嘴，没听见啊。”
　　弟媳：“好啊，张华，你敢打老婆啦，你。”
　　她把筷子一扔，站起来往门口走，没两步，又回来：“我就撂下一句话：张瑶，想让我儿子，给你养老，没门。”说完，摔门而去。
　　张瑶冷静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冷静地让人发触。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冷言冷语、恶言相向，被最爱的人就丢垃圾一样，扫地出门之后，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小巫。
　　弟弟把椅子挪近些，抓着她的手说：“姐，你别往心里去，丽莹就是快嘴的人，她没有恶意的。啊，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张瑶苦笑着说：“华子，没事，都一家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倒是你，不该打她。”
　　张华：“姐，别说啦，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我……”
　　张瑶：“说什么呢，我能受什么苦，你快去把她找回来吧，这大晚上的，我也该回去啦。”说着，起身，打开门走啦。
　　只剩下张华一声声地叫着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