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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1 海因里希 ...

  •   达瓦里希阿芙罗拉

      C1 海因里希

      我是谁?

      我是海因里希,来自美丽的红场。不错,我阅兵去了。我们骄傲的雅利安军队举行了阅兵分列式,只不过检阅者是俄国人。很好,我们五万多人,扭着摇着滚着爬着,浩浩荡荡穿过红场,路上是俄国大舌头们用砖头、石子、臭菜叶子,还有口水,总之各种他们舍得丢的东西问候我们。

      不是我们有多喜欢这些礼物,而是实在躲不开这四面八方的欢迎,我们中很多人,要么身上带伤,要么正在拉肚子,如果你每天都趴在路边的臭水沟里舔水喝,你就知道痢疾已经超越了虱子,成为德军的时髦宠儿。好,说回来,放眼望去,高尔基大道上一多半的人都在腿打哆嗦,这严重影响了我们光辉队伍的军姿,其中不少人为了不拖慢全军的进度,也只好一边走一边拉,头顶是七月的艳阳,40度,六个多小时下来,那气味甭提多销魂了。感谢上帝,我肩膀和腰际都有很严重的伤,有效分散了我对肠胃的注意力。

      盛大而漫长的阅兵仪式结束后,又经历了三个月的折磨,我们被运牲口的闷罐车拉走,开不了多远又说车坏了,大家便在泥地雪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辗转来到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3/4幢全是黑窟窿的小楼,一溜破破烂烂的平房,全都灰蒙蒙的跟这里的天气一样,身後的铁丝网和哨兵提醒着我们这里不会太有趣。

      我们一个个抱头蹲在地上,有个长得很壮的俄国军官,胸前是一排闪瞎眼的勋章,带着几个兵趾高气扬地站在檐下的台阶上,然后……有个女人……亚洲面孔,绿色的军裙一扭一扭的走过来,展开一个本子,说道:“先生们,点名後请站起说到,并且说出您所属的部队编制和您的军衔、职务。”

      她长得很清秀,是的,很清秀,声音真好听,柔柔的,但德语可不怎么的。
      “马克西米安·贾斯汀 ·克莱恩。”
      “到。二师第二防空营,一级小队长,上士。”
      “阿登·尤狄特·鲍尔。”
      “到。一师第一装甲炮兵团,三级突击队中队长,少尉。”
      ……
      “海因里希·弗雷德里希·安布鲁斯特。”
      “……”
      “海因里希·弗雷德里希·安布鲁斯特?”

      我肚子疼得打绞,咬牙憋气,眼看下一秒就要拉出来了,那实在是太难堪了,红场我都滚过来了,难道现在才晚节不保。这都怪我昨天没忍住,吃下不知烂了多久的土豆,饿死还是拉死是个严肃的哲学问题。

      我强忍着腹间的疼痛,勉强站起,不敢开口,恐怕一说就岔了气。

      那女人看了我一眼,没吭声,对着名簿,继续念着:“鲁道夫……卡尔……”底下高高低低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应答着,她合上名簿,向身边的苏联军官敬了个礼,“报告,彼得罗夫上尉同志,德国战俘一千三百六十八人,全部点查完毕。”

      彼得罗夫点点头,走下台阶,“你们这群丢人的战俘,没有脑子的纳粹走狗,肮脏下贱的德国猪猡,从今天开始,就要在这个地狱里,从□□到灵魂,通通发霉腐烂,烂到死。”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件好事,我会俄语,那个俄国混蛋骂的脏话我全都悲惨地听懂了,身边的伙伴们可就幸福多了,那个亚洲翻译德语不灵光,像个学生似的装腔作势:“先生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在这个集中营里接受伟大苏维埃社会主义的改造。”后来有个叫维利的伙伴,他也会点俄语,评价这个姑娘说,谢谢她每次翻译的时候都让他保留了一点儿体面。

      当然体面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多伙伴因为不知道自己被骂得有多难听,所以脸上不曾露出应有的羞愧的表情,彼得罗夫就重重踹了其中一人的腿,马靴可能把他的骨头都踢断了,他痛叫着倒地。“站都站不直。”彼得罗夫骂着。

      “最该遭到□□毁灭的就是你们这帮德国猪猡。”彼得罗夫掩住鼻子,“脱光,马上脱光,看看你们的diao子(我不是不会打这个字)是不是全缩回去啦!”翻译小妞显然十分难堪,迟疑了一下,用德语说道:“先生们,先生们……”彼得罗夫嘟囔了一句,那女人无奈道:”请,不介意的话,把你们的衣服放在地上,为了诸位的健康,我们要消毒。”

      请搞清楚,44年的11月,零下十多度,不是西西里岛的夏日海滩。当我们颤抖着赤-裸着垫着脚尖站在雪地上时,嘿,消毒来啦,几支粗粗的大水管对着我们的身体喷水,大家站不稳,跌坐一团,彼此的血汗与屎尿混在一起,真是太……他妈带劲了。

      接着是剃头发,剃毛,所有的毛,唔,你知道的……我们人人捂着下面,排队到医生面前接受检查。
      “痢疾。”
      “痢疾。枪伤。”
      “冻伤,痢疾。”

      这个医生肯定没毕业,他会的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词,听得人丧气无比,所以翻译小妞也不用翻译啦,只顾看着我们白花花的身子,我贞操都没了,羞愤欲死。

      “Oooooooops。”我倒抽了一口气,医生拿尺子抽在我肩膀溃烂的伤口上。
      “子弹?”小妞终于醒了。
      “两颗。还在肉里。”我回答道。

      她露出吃惊的表情,问医生:“能给他马上做手术吗?”
      医生白了她一眼,“不打麻药。我们药不多,不能浪费。”
      “先生……出于人道主义,医生会尽快给您动手术,只是您的伤拖得太久了,所以可能会有点儿疼。”小妖精口蜜腹剑地翻译着。

      我被带到一边,等了几个钟头,跟另外上百个倒霉蛋,鬼哭狼嚎地接受了粗糙的所谓外科手术。

      出来的时候,我使出最后的力气,恶狠狠地剜了小妞一眼,她被我的狰狞吓到了。呃……算了,我怎么能怪她呢。

      晚上我们被关进平房,上锁。这就是个冰窖,屋顶有窟窿,窗户没有玻璃只有铁栅栏,地上全是土,床还不错,三层架子床,板儿都不全。一间屋子塞了四百多人,一张床挤上两三个汉子,大家靠呼吸别人吐出来的废气取暖。这就是集中营,跟关犹太猪的一模一样。

      晚上冻得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是因为冷昏过去。白天要去干活,清理各种瓦砾废墟,以及尸体,有的是我们的思图卡炸的,有的是他们自己人炸的。好的时候,一天能吃上一顿,八百克,不知道是什么糊糊渣渣。坏的时候呢,好几天一顿,也是八百克,大家的身材都苗条了。

      俄国士兵以揍我们为乐,这个时候废话少说,所以翻译小妞就清闲了。

      “哪里人?”维利比较多嘴。
      “中国。”
      “学生?”
      “德语系一年级,打仗,学校停了。”难怪德语水平如此稀松。
      “名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俄国官儿叫她,“阿芙罗拉!”
      “是的,少尉同志。”她应了一声,随了过去。

      我抬起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原来她叫阿芙罗拉,司晨女神。阿芙罗拉,阿芙罗拉,我心里轻轻哼着这个曙光照耀的名字,黑暗的心仿佛也挤进一丝光亮。

      很多年后,我问她,为什么起这个名字,盼着她深情款款地说她是我的光明女神,是上帝派来拯救我这个可怜虫的。“不为什么”,她不解风情地说,“这个名字A打头,排在前面,我翻字典一翻就是它了。”我悻悻的,“真的么。”她想了想,补充道:“这个名字可以排在点名册前面,教授记得住我,考试给我高分。”

      啊啊啊……这么美的名字为什么她能说得这么无趣!
      美吗?不美啊。她苦恼道,入学后她了解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当然她的中国同学也全都知道了,很不幸,按中国人的说法,那就是牝pìn鸡司晨,大伙儿笑她。
      小母鸡?哇哈哈哈哈,我笑得打跌。

      隔两天就要往厨房、锅炉房送煤,黑心的俄国看守知道我肩上有伤,专挑我扛煤,还指定我受伤的那一侧扛,导致我的伤很久都好不了。

      好几次,我瞧见曙光女神窝在厨房看书。

      “怎么天天都在这儿看书?”天知道,我干嘛关心小妖精呢。几个看守怕冷,躲回自己房里去了,我趁机赖着不走,这屋里真暖和啊。
      “宿舍的灯坏了,”她抬起头,似笑非笑,“是你们德国人打坏的。没有灯泡。”
      我瞥了一眼她翻开的德语课文,代表书上的普鲁士人民沉痛道,“这厨房有两个灯泡,拆一个换到你房里。”
      “我不会。”她不会也不求我。

      我只好自己端了凳子,踩上去,摇摇晃晃地差点儿垮了,她赶快过来扶着凳子,又跑去关了一盏灯。我拆了灯泡,高高地望下去,她仰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的面庞,纯净而美丽。我的心有点动摇,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她的宿舍在看守房的最边上,她点了一小支蜡烛,我给她换好灯泡,拧亮,她欢呼了一声。我扫了眼房间,简单得可怜,床角摞着一叠书。其实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柔软的床和被褥上了,我可耻地偷偷摸了一下,睡在上面该有多暖和多舒服啊。

      俗话说的好,幸福的日子过得慢,悲伤的日子跑得快。
      我总是度年如日。

      夏日里的一天,她叫我,“海因里希·安布鲁斯特先生。请您过来帮我换个灯泡。”

      看,求我了吧。我进到厨房,阿芙罗拉指了指桌旁的凳子,“请坐。”我愣了一下,小心坐着,免得这凳子的小身板儿受不了。看着她将番茄细切成丁,过油小火煸炒,一面顾着另一只锅子里煮的面条,并利落地拿起一枚鸡蛋在锅沿一磕,敲入碗中,筷子打得哒哒作响。很快地,她将番茄起锅,倒入调好的蛋液滑散,再重下番茄混合翻炒。直到她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番茄蛋面摆在我面前,我还是瞪着发直的眼睛,半张着嘴巴。

      吃吧。她说。递过来一把叉子。

      我伸出又脏又黑的爪子,攫过叉子,猛吃了一口,哆嗦了一下,便整个人都埋到碗里了,不到半分钟,风卷残云。我低头看着空碗发呆,她默默放了张叠得平整的手绢儿在桌上,我抓过手绢儿夺门而出。

      这是夏日里最后一个番茄,
      独自丢进锅,
      她所有可爱的同伴,
      都已腐烂发臭,
      没有与她同类的果实,
      没有与她同属的茄子,
      来衬托她红润的脸庞,
      或者应和她的哀婉叹息。

      吃得太急太快,我萎缩的胃承受不了,堂堂第三帝国的少校怎么着也得死要面子,不能在她面前吃个面条就呕吐。所以我落荒而逃,本来美好的一个夏夜狼狈收场。如果我知道第二天她就会回到莫斯科复学,如果我知道之后我会在暗无天日的西伯利亚挖煤挖到死,那个夏夜,我一定会慢一点再慢一点,吃到天亮。

      “海因茨,你在做什么?”卡尔问我。
      我,我在舔嘴唇,舔牙齿,品尝口腔里的每一个部位,一丝味道都不能浪费,即使那顿美餐发生在前天。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天里我什么也没吃到,那滋味儿才保留得如此长久。
      “有烟屁股就好了。”马克西米安艳羡地说:“鲁道夫昨天捡到一颗烟屁股。”

      没追求的德意志同胞们,你们知道番茄鸡蛋面是什么吗?你们想过番茄竟然不切片,不夹面包,也不煮汤,而是泡在油里,跟鸡蛋亲嘴儿吗?这是人间的顶极美味,接下来的很多年,很多漫长的夜晚,我都靠回忆它的味道安慰自己干瘪的胃:闭嘴睡觉。

      你一定以为我是个饶舌的歌手,贫嘴的流氓,其实平日里我总是沉默寡言,我的外号叫冰块儿,也有人叫我哑巴。

      因为,我所有的话儿,都与我的痛楚,一齐烂在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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