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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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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直,你这次既已来到樊城,又何必再回襄阳。
回襄阳的路上,我还一直在想着孔明的这句话。
自从被曹操赚至许昌,我便从未想到此生还会再有与刘使君重见的一天。谁知这次曹操兵临襄阳,刘晔却向曹操献计令我去樊城招降刘备。
回来的时候,孔明远送我出城。路上,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是如何回答的?
我说,我若不回去,只恐贻笑于人。
孔明却摇头,如今乱世,虚名何益,他说,元直莫不是想在曹操手下委屈一辈子。
我微笑,使君这里有你,我在与不在又有何妨。更何况,我虽在曹操帐下,但终生必定不为他出一计设一谋,孔明莫非还不放心么。
元直这是甚么话,我岂是这个意思。我固然明白元直对主公的情义,只是,孔明说着叹了口气,元直经纬之才,难道真的甘愿就缄默一生么。
我没有说话。
但这一路上,孔明的这几句话都在我心中萦绕,想忘都忘不掉。
只是,又能怎么样呢。
襄阳已然近在眼前,我静静的策马静伫了一刻,一抖缰绳,催攒前进。
看到我归来,曹操像是十分欣喜。
元直,你回来了。
我自然是回来了。他不正是料到我必然回来,这才放心让我去的么。我心中想。
丞相,刘备拒不肯降。
曹操的眼中,这才闪过一丝怒意。
不降?分兵八路,直取樊城。
是夜,我独自在帐中枯坐,忽有侍从自外面进来。
先生,程昱先生来了。
程昱?我一怔。
自从程昱将我赚至许昌,致我老母自尽,他与我,便从无往来。今日缘何到此?
请程先生进来,我说。
坐在我的对面,程昱的神色似乎有些拘谨。
仲德,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程昱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却没有即刻回答。他的眼神有些游移,并不肯正面看我。
我和他也曾是少年朋友。然而如今,不说也罢。我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也不去催促,就这样默默地相对而坐。
半晌后,程昱终于开口了。
元直,你既去了樊城,何故却又回来。
居然问的与孔明一般无二。我禁不住有些诧异了。
怎么,我微笑,仲德是希望我不要回来么。
元直,令堂过世,程昱一直愧疚于心。
程昱的神色看上去很懊悔。
我相信他是真的懊悔。只是,这又能如何。
事情过了这么久,仲德也不必总是挂怀于心了。我叹了口气,可能,这也是我运命使然,不能怨你。
程昱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元直,其实丞相待你,未必不如刘备,你又何苦……
仲德,我忽然打断了他,不必说了。其中缘故,你并非不晓得。
程昱叹息了。
不错,我自然晓得。只是……
他仿佛有些犹豫。
元直,自古有才具之人,若非仕于朝堂,便是隐于山野。如今,你身在仕途,却终日里万事缄口不发一言,长久下去,岂不是……辜负了你自己。
我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其实,这次你若不回襄阳,丞相他也未必会怪你。
程昱走的时候,我忘记了要送他。
自古有才具之人,若非仕于朝堂,便是隐于山野。
那我呢,我如今又算是甚么。
八路大军长驱而进,孔明纵有天纵之才,也是难以抵敌。刘备一路败退,到了江夏。曹操又生出乘势取江东之意,一封战书下到了柴桑,却逼得孙仲谋与刘备联起了手来,共同御敌。
江东很快便做好了一战的准备。孙权拜周公瑾为都督,屯兵三江口。孔明也到了周瑜军中,要与周公瑾并力破曹。
数十万大军,隔江相峙。
这一场战争,无论谁胜谁负,都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
相持了一段之后,北军这一边,情况却渐渐有些乱。
先是蒋干去说降周瑜,反被周瑜所赚,设计令曹操斩了蔡瑁、张允,而后又被孔明使计借去了十万羽箭,让曹操发了好大一场脾气。
正无端之际,忽然又有消息,说是孙氏旧部黄盖约期来降。
前番阚泽送来密信,说道黄盖将前来纳降,此事诸公以为如何?
曹操眉头深锁,看来此事亦令他委决不下。
荀攸起身说道,丞相,黄盖乃是江东三世老臣,不同于别个,他要来降,只怕未可轻信。
公达言之有理,曹操点头沉吟道,只是蔡中、蔡和信中也说,黄公覆被周瑜无故当中毒打,不堪受辱而请降,却也不像是虚言啊。
众谋臣一时间议论纷纷。程昱忽然转过头来问我,元直,你以为如何。
我没有说话。
正这时,忽又听得曹操说道,此事真假难辨,诸君谁敢深入周瑜寨中,探听实信?
众人一霎沉默。直入敌寨,寻常人焉能做来。
曹操大概也觉得方才这一问有些多余,摇了摇头,正要岔开话题之际,忽有一人缓步而出。
丞相,臣蒋干愿往。
我的心猛然一跳,急急抬头。
蒋干为人志大才疏,少于谋略,前番若非他的缘故,蔡瑁、张允也不致无辜被斩。这一次他若再去东吴,只怕又要惹出甚么祸事来。
曹操也像是有些犹豫,子翼,你……
丞相,前次蒋干无功而返,这一次如探不到周郎实信,蒋干决不生还。
他说的慷慨激昂。
曹操仿佛被打动了,精神一振。
子翼果然精诚可嘉。此次去江东,还要小心为上。
他居然准了。
眼看蒋干喜动颜色,便要出帐,我的心不禁跟着提了起来。
他这一去,只怕此间八十三万大军,便要跟着遭殃。
心中一阵不忍,我不由得站了起来。
丞相……
曹操见我出班,神色骤然一变。
元直?
他的声音有些惊喜,也有些期待。军帐之中也一霎那间变得静悄悄的。
我很想劝阻他。我很想说千万不可再让蒋干去江东。我很想告诉他孔明和周瑜决不是轻易便能对付的。
但是,曾经对刘备说的那句话,蓦地涌上了心头。
离开新野那日,长亭送别之时。
徐庶深感使君之德,纵使身在曹营,亦终生不为曹操出一计,设一谋。
言犹在耳。
摇了摇头,我终于甚么也没有再说。
曹操看着我,亦是甚么也没有再说。
晚间,曹操巡夜,来到了我营帐门前。
我正在案边读书,见他到来,略略一怔,起身施礼。
丞相。
曹操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的神色很复杂。
我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躲闪。
下一刻会发生甚么,我完全猜测不到。他可能会很温和的和我谈论江东的军务,也可能会命人将我拉出去砍了。
但是,这两样可能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叹了口气。
元直,你……
一句话并没有说完,他便再次叹了口气。然后没有再说别的,他便转身离开了。
他要说的话,可能,我是清楚的。
不多时日,蒋干从大江对岸归来了。同来的竟然是一别多年的凤雏,庞士元。
这一次,我真的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宴饮之际,庞统便向曹操献计,要曹操打造连环战船。曹操喜出望外,深信不疑。
听得曹操踌躇满志的下令,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火攻是孔明的惯伎。而曹操却要用连环船自缚手脚,兀自恍然不觉。
庞统要离开时,我在江边拦住了他。
士元兄别来无恙,一来便献如此好计,是怕此间八十三万大军杀不尽烧不完么。
庞统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神情一下变得十分紧张。
元直,你莫不是要说破我计?到时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的性命,可全要断送在你手里了!
我冷笑,士元兄只知怜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的性命,那此间八十三万人马的性命,又当如何?同是芸芸众生,何故厚此薄彼。
庞统皱起了眉,元直莫非真要说破我计么?你曾说过……
不错,我打断了他,我曾说过我终生不为曹操出一计设一谋,士元兄大可放心。
终生,终生。
每次提到这两个字,我总会觉得它们更加沉重。
我这一生,呵呵。
而庞统终于展颜一笑,放下心来。
那,元直找我何事?
我收拾了心神,勉强一笑。
战事一起,此间将化为一片火海,玉石俱焚。到时我将如何脱身?请士元兄教我。
庞统一怔,看着我笑了,元直是聪明人,何须问我?何不在军中散布流言,便说西凉马腾……
不待他说完,我已一揖到地。
多谢士元兄,元直已知之矣。
庞统点头,转身便行。然而走出几步去,他却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元直,庞统看着我的眼神中有些犹豫,有些叹惋,你这一去,可要善自珍重啊。
我拱手,多谢士元兄。
很快,马腾、韩遂谋反的消息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
众谋士鱼贯而入,一起来曹操帐中商议,曹操听了,却摇了摇头,说得轻描淡写。
目下江东战局第一,此事,可先放在一旁。
众谋士听了,只得又鱼贯而出。
我走在最后,来到帐门口,停住了脚步。
曹操抬起头来看我,像是有些意外。
元直还有何事?
我沉吟着,说出早已想好的那一套说辞。
丞相,大军在江南,许都空虚,倘若马腾、韩遂果然来犯,确实不可轻忽。
曹操的神色忽然又变得有些复杂。
元直的意思……
元直自到丞相帐下未建寸功,这次愿领三千人马星夜赶往散关把住隘口,如有紧急军情,再行相报。
曹操一霎沉默。
半晌后,他点了点头。
元直既有此意,那便去罢。
多谢丞相。
我施礼,转身往帐外走去。然而方来到门口,曹操却又叫住了我。
元直。
我脚步一顿,回过头去。
曹操的神情依旧复杂,静静地看着我。
帐中气氛忽然间很奇特。然而我没有说话,就这么望着他。
元直,过了许久,曹操缓缓说道,这些年,是孤的不是了。元直此去,善加珍重。
我一晌怔然。
次日,我便要引军出发。
程昱来送我,将我送到江边。我即将登程,他欲言又止。
元直,丞相他……
仲德,不必说了。我淡淡说道,这些事,又岂能瞒过丞相。
其实这条计策,不过是掩耳盗铃。我清楚,庞士元也清楚。
南征之前,曹操留荀彧守许都。荀文若何等样人,倘若马腾、韩遂真有异动,他又焉能不火速报知曹操。
不过是因为我要离开。而曹操,并不想阻拦。
程昱曾经说过,自古有才具之人,若非仕于朝堂,便是隐于山野。
而我这些年,又算是甚么。
脚下是奔腾的大江。不断有波浪涌上来,溅湿了我的衣摆。
我向大江对岸遥望一眼,挥手号令登船。
逝者滔滔,年华似水。
不如归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