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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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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楚易安十一年来第一次回来洛溪。
十一年前,他只身一人离开这座城,去创他的宏图伟业,他的不二功勋,从名不经传的孤儿到街知巷闻的君子,从偏队的一个小卒到与天子称兄道弟的御前将军。现在的楚易安已有资格见她,也有足够资格娶她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配一城之主的女儿,已是绰绰有余。
只是当年的奢望到了现在,早已成了绝望。从他五年前挥刀命人关上落霞关城门时,他就知道了。他这次回来,是赎罪的。
洛溪城,天上地下,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家。但如今,城在,城中人却早已不在了。
他在城门的那棵老树下,埋了自己的剑——魂萦。他的剑带着太多的血腥,带着北国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也带着南国洛溪城那五千七百一十九人血流成河的命运。他不能带去见阿昙,更不能,带去污了洛溪城的纯净。进城之路太过痛苦,他需要一个人走,魂萦不能陪着。
华盛大街经秦焕之的管理已恢复到昔日的繁华,只是早已物是人非。酒馆子还是那个酒馆子,却再也不会有那个会笑骂着为他和阿昙打酒的罗三娘;糖画摊依旧摆在华盛大街的拐角处,却再也不会有那个会慈祥的笑着为他和阿昙作糖画的陈伯;柳树下和往常一样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在观棋,只是他们观的不再是他和阿昙的棋。这些在他的眼里,除了苦涩之外,更多的是寂寞。
华盛大街的尽头就是昔日城主楚邢的府邸,他的家。一切如昔,但楚府却大门紧关,有种道不出的萧条。
在恍惚之间,他看见一个发绾朱钗,一身红衣的女子开门向他走来,依旧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鼻,那样的唇,清丽动人,要他思忆了整整八年。
“易安,欢迎回家。”那女子展颜一笑,用充满喜悦的声音对他说。
她是他的祈求,所有的萧条,苦涩,寂寞在她的一句话里支离破碎。他伸手,想要抱住那一城的温暖。
但他没能抱住她,手心莫名的疼痛让他看见自己一手的鲜血,魂萦悲鸣,那个对他笑的女子突然流下了血泪,“楚易安,你还我命来,还我爹爹命来,还我洛溪城五千七百一十九人的命来!”她手握魂萦,挥剑而下,却在最后刹那,停了下来,最后跪着呜咽起来。
他张了张嘴,心头的疼让他声音嘶哑的似是垂死之人:“阿昙,你莫哭了。你要我的命,那我便给你。”
说着,他举起剑,向自己刺去。
一场惊梦,破碎了他的自杀。终究只是梦,所以一切不能成真。他昨日回到楚府已是傍晚,遂翻墙进了楚府,回到自己住了八年的房里睡下了。
他望了望自己在梦中握剑的手,笑出了声。就算是梦,也是好的。他看见了阿昙,看见了她对他笑,看见了她要他偿命。这都是好的,比起现在不能相见只能思念,都是好的。
自五年前洛溪城被屠城,他已无法安眠,阿昙夜夜朝他索命,到了最后却下不了手自己哭起来。这是对他的报复,他不怕阿昙向他索命,却怕阿昙的眼泪。从七岁的相遇到二十六岁的相离,一直未变。阿昙的眼泪,是杀他的利器。
窗外天已大亮,他翻身起了床,稍稍洗漱一番后便往门外走去。
华盛大街早已是喧嚣不断,比之昨日傍晚人要更为多些。
楚易安寻了昔日里罗三娘的酒馆子坐下,对忙碌的掌柜道:“掌柜的,来三斤烈酒。”
从军的十一年,他早已不复以往,只是随便的要了点酒。他知道,若是阿昙在,定是要敲他头训道:“臭易安,你莫要污了三姨的酒!曲中自有霓裳曲,酒中自有络裳酒。来三姨的馆子喝酒自然是要络裳酒的!”
掌柜拿来一坛子的酒,笑着对他说:“公子,咱们这儿不买烈酒,只有这络裳酒,味道极好,你尝尝。”
楚易安抬头看她,却发现是个长相出落的女子,穿着干净的布衣裙,令人感觉很舒服。
“谢谢掌柜的。”他接过酒,嗅了嗅,一种久违的味道就这样涌上了脑海。
“易安易安,我们去三娘那儿偷酒喝吧!”女孩扯着男孩的衣袖,贼亮贼亮的眼睛要放出光来。
男孩看着她皱了皱眉,“阿昙,不要胡闹。”
女孩听后,一瘪嘴,似是要哭出来。
男孩见她如此,只好软下了声音,一脸无奈的道:“好吧。这是最后一回,知道不?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爱喝酒,一点儿都不像女孩子。”
女孩听他这样说就马上展开了笑颜,抱着男孩的手臂道:“易安最好了!就算我不像女孩子,只要易安要我,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两人走远,一如时光,过去了就再也不能重来。如今这座城,只留他一人在这喝着络裳酒,一人在这思忆,过去他们共同拥有的时光。
楚易安拿起酒坛,倒了小小一杯,浅啜了一口。
络裳酒,络裳酒,一闻二啜三豪饮。
这是阿昙小时候给罗三娘的络裳酒说的,道是这酒最适合的饮法。
而如今,他再也听不见她哼了。
“掌柜的,我问你个事。”他朝那女子挥挥手,话到嘴边又变得异常的苦涩。“你可知五年前洛溪的五千七百一十九人的尸首葬在了何处?”
女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犹豫了一番便低声对他道:“公子,关于五年前洛溪屠城一事是私下里说不得的,若你是那些逝去的人的家属,便去秦城主那里问问吧。”
楚易安听了,心里觉得奇怪,便问道:“为何说不得?”
女子叹了口气,语气带了些惆怅:“谁知道呢!我想可能是天子下的令吧。楚将军当年的选择令洛溪五千多人丧命,终究还是罪孽,总是会遭人议论的。”
楚易安不由怔愣,低着头道:“当日他选择了,就知道自己不会被原谅。”
他自嘲般的扯起唇角,拿起酒坛豪饮起来。
“掌柜的,若真是要酿出络裳酒,便把酒坛子往水边埋吧。”说罢,他抱着酒坛,扔下银两便走了。
那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做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