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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叁時·壹天·逆界(百怜) ...


  •   夏日闷热的午后,蝉鸣和隐隐约约的山茶香交织起来,编造起一个虚假的人间。黑板上面挂着的懒洋洋的表,表针像是凝固般,胶着在2点50上。山茶的味道一定是假的。在微冷的冬季静绽的花朵,又怎么会为了夏天的喧嚣而开放。
      哪个花店又在门口摆起茶花了罢。
      红的白的,像是散发着沁然幽香的血液和脑浆。粘稠的。软糯的。还鼓动着脉搏,电波起伏着一放一缩。
      “宫宴,读一下正文第二段。”
      “……宫宴?”
      祖母家在乡下。漫山遍野的山茶,清一色的白,些微淡绿透出来的是隐晦的生气,铺天盖地的香气醉的人微醺,眼里浊泪低垂。山的另一边是红,不算艳丽的红色堆积起来,加上这一侧纯白的诱引,竟显得艳冶起来。
      和被囚禁在花店里的山茶不同,祖母家的山茶诡谲而神秘。
      白昼是纯洁而无邪的精灵,黑夜是幽幽的红火,跳跃着、吞噬着误闯的灵魂。
      “喂喂,……老师在叫你了……”
      融化的表针,喘息着向前走了一大格。少年纤长的眼睫,黏着着阴沉的天空,不情不愿地端起了书。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印刷字叫嚣起来。
      为什么,山茶的味道变得……这样浓郁?
      香到……快吐了。
      “那是人间的逆界,地狱的实景。精灵和侏儒退为巨人四肢上的蛆虫,茶花流淌下来的是□□中的浆液,弥漫着少女迷人的体香,在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堆积着人类的头骨、腿骨和趾骨。血红色的溪流,白色的粘稠是鲜活的鱼。溪流高热地腾起淡色雾气,肉身的鱼类在死水中痛苦翻腾,业已堕入人间道的亡者,乳白色的刺骨烹成鲜美的浓汤。”
      “……在说什么啊,他……”
      滴答、滴答。
      少年抬起浑浊的眼,全世界只剩下那只僵硬的石英钟。
      “……人类是何其渺小的生物。他们幻想、挣扎,渴望未来却永远放不下曾经。他们在神的旨意前耍弄小聪明,他们的过去将被惩处。”
      “……神将人的过去肢解。每一个碎片有一个名字。那是人间的逆界,过去的实景。人们酣然于虚假,真实已血流成河。神是仁慈的……”
      香味变得沉重,霎时天崩地裂。
      “……从不口蜜腹剑。神将人们渴望见到的藏在流逝的时间。机缘的叁时,总有一扇门悄然打开……”
      时针静止在下午叁时。
      少年的眼眸,绽放出璀璨的长河,流淌不息。

      眼前是滚烫的河流,奔腾起血色的烟雾。明明水在沸腾,宫宴还是觉得很冷。他凑近那条河。还是好冷……好冷啊。单薄的衣衫遮不住从内翻滚起来的严寒。
      他蹲下来,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奔涌的河水拍击着河中的坚石,一路流向远方。这河有些熟悉,仿佛在每一个湍急转角,他都曾挽起裤脚在石子间找寻小鱼,去揪过荡漾水波间的浮萍。
      他用微弱的力气搅动着河水。红色的河水温柔地抚过他的手,他却周身仍然冰寒。
      ……红色的河水?
      宫宴发现自己失去了大部分的感官。他耳边是巨大的、令人心寒的寂静,鼻间是虚空的气息。原以为清澈澄蓝的河水,凑近仔细一看,竟是鲜血般的红色。
      鲜血般的红色。
      明明是鲜血……就是鲜血。滚烫的鲜血从远处奔腾而来,卷携着幽怨的哀叹,尖叫着翻滚着,溅起烧灼的液珠,溅到他身上,藏青色的校服被烧灼出一个个破洞。
      宫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衣服。很快他明白了什么,将手从河水中抽了出来。河流中的血液与他的血液汇聚在一起。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地又滴进长河。
      他盯着自己光秃秃的右腕发呆。手腕像是被一把铡刀齐齐地砍了下去,又像是被王水泼了个够,他的右手不知道去了哪里。真可笑,手都不翼而飞了……
      宫宴冷冷地甩了甩胳膊,飞溅的血水又在他的衣服上烧出几个洞,有的甚至灼到了皮肤,但他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他失去了痛觉。他把手缩到袖子里,袖子边缘也被灼的参差不齐。
      他站起来,静静地环顾四周。
      红色和白色交织的山脉矗立在不远的地方,可以隐约看到些形状,又妖娆又鬼魅。小河盘曲在山脉周围,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圈。山脚下有一幢小小的瓦房,破败的砖瓦已经剥落了大半。宫宴忽的一悚,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山茶花的颓靡香气阵阵袭来,他的五官并没有失灵,只是除了某些气味、感觉、声音以之外,其他的都被抹掉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有这山茶……
      “……”他轻喃着什么出声。
      彻骨的寒冷从皮肤缓缓侵入,一直往里一直往里,穿透了他的血液,穿透了他的心脏,冻僵了他心中含苞待放的一朵花。
      用尽全力保护的那一朵。

      忽然他感觉肩头一热。一件深黑色的外衣落在他身上。他回头一看,是个纯白的人儿。白净的面孔,纤白如葱白的手指相互绞着,纯白的连衣裙,嫩白的裙裾一遍遍地扫过污黑的小泥潭和沾着血的骨骼,但却没有沾染丝毫的污秽。
      “你可以先披着……不要把自己的心灵冻起来。”她说着奇怪的话,“衣服很干净,刚刚在河里洗过……”
      宫宴淡淡地瞥了一眼身后红色的血河。
      “原来是白色的……很漂亮的白色,像山茶一样。”她把眼神从宫宴身上挪开,“……可是被鱼儿沾上了白色。污秽的白色。我拿去洗又被染上了红色……红的也像山茶。后来渐渐被腐蚀了,变成了世界上最污浊的颜色。……像你的头发一样。这样你可知道我等了你有多久么?”
      宫宴觉得有点可笑。
      这感觉就像是一台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们嘴中吐出大段冗长的台词,自己不知作何表情……不知道怎么面对。
      你等我做什么?

      “……哦。”
      “……你在不安些什么?”
      宫宴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女孩仿佛有着能看透一切的眼眸,跟她对视显得格外不自在。
      “我的名字是荼。”
      “……”
      “荼蘼的荼。”
      “哦。”冷淡地应答之后,宫宴有些慌张地补充道,“……我是……”
      “我知道。”
      “……哦。”
      宫宴苦闷地垂下了头。忽然他觉得衣服上的血腥味一下子冲了起来。
      他踌躇地盯着地上的鱼骨,“这是哪里?”
      “逆界啊。”荼背着手,纤白的小腿在风中被纯白的裙角扫来扫去。
      “逆界?”
      “这是人间的逆界……地狱的实景。精灵和侏儒退为巨人四肢上的蛆虫……乳白色的刺骨烹成鲜美的浓汤。这是人间的逆界,过去的实景。神是仁慈的,从不口蜜腹剑。机缘的叁时。总有一扇门悄然打开……”
      宫宴抬起头。
      荼正高昂着头颅,微眯着双眼,一副陶醉的样子,像是深陷于某种浓烈的情感中无法自拔。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换做陈述句,荼重复了一边刚才的反问。她睁开眼,瞳孔中是虚无缥缈的空白。她的视线从宫宴肩头上越过去,努力地看向不明了的远方。
      “等我?”
      这次宫宴做出了适时的反应。
      “对啊,宫宴。”荼微微笑起,“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那个男人是拴不住你的。你孤僻,自我,胸中有郁,你怀念着从前,却忍不住沉溺于现在的纸醉金迷。但你是一只鸟啊,宫宴……背负着一切沉重的鸟,”荼缓缓地走近他,“你是一只贪婪的鸟,虽然会因为笼中享用不尽的事物,淡水,以及无需争抢的地盘而感到满足,但终有一天你会试图从笼中飞出来。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你却再也飞不动了,脚上有镣,身侧是铁的监牢。你跑不了,所以在那之前,你才被神带到了这里。”
      宫宴局促地退后一步。他感觉自己全身都烧了起来,仿佛被剥了个干净扔到少女面前,被这美丽而纯粹的异性看了个通透。
      “你在害羞?”荼好奇地戳了戳宫宴高热的耳垂。
      “……没有。”宫宴扭过头去。少女葱白的指尖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颊,柔柔软软的,带着一股熟悉的花香。
      “你喜欢山茶吗?”
      少女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概是很喜欢吧,一朵山茶别在荼漆黑的发上,如同污泥中生出了洁白不染的莲。
      “你愿意留在这里吗?”荼忽然开口。
      宫宴呆呆地重复一遍:“留在这里?”
      荼缩回手,点头:“对啊,留在这里。你不是一直想回到你祖母家么?”
      祖母……家?
      宫宴干巴巴地傻笑着:“不要开玩笑了……”
      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宫宴。
      宫宴感觉脑袋轰的一声。一些他从不愿意想起,甚至在一遍遍自我暗示中逐渐忘了的东西,正在慢慢复苏。
      荼叹了口气。

      红色。血液染红了温馨的小河流。死去的人的肢体零零落落地散落在河滩上,尸首分离,脖子上的缺口喷出汹涌的血柱,像是强劲的泵,不停地把人的生命泵离躯体。生命逐渐散失,山脚的小平房被喷溅上几道鲜血。
      嘲讽的山茶花站在山上,微笑地看着人间地狱。
      十年前这个国家遭受了外来侵略。自高自傲的国家长久以来缺乏外交和科技交流,逐渐由盛至衰,终于在十年前,自诩强大的国家被叩开了国门。
      十年前他八岁。
      一米出头的小孩子,在茶花间与小狗嬉戏玩耍。冬天并不是很冷,跑来跑去的,他的脸上也染上了红晕。
      忽然山下响起了枪声,他奔跑的脚步一顿。小狗被踩到了尾巴,哀哀地叫了起来。
      他向山下跑去。
      他的爸爸妈妈在他满月后就离开了,将他留在年迈的祖母这里。祖母住在开满茶花的山村中,满头银丝却总是笑吟吟的。小屋周围飘着的总是香甜的茶花香气,而今天却充斥着火药和血液的味道。
      心突突跳着。
      血管脉搏都紧缩了起来。
      祖母躺在小屋门前的青石板上,血液从她身下,顺着石头的纹理流了出来。污黑的弹孔印在外婆眉心,打破了以往的和蔼安详。一群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手执枪杆的人,正围在小屋的门口。
      “确定是王族血脉吗?”
      “已经做过瞬时DNA对比。是十省的二十八代皇妃。”
      “长官!”
      “报告长官,这是最后一口皇族了。已抹杀。”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十省,什么王族?
      啊……那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吧。穿着富贵华美的叔叔,站在后方,看着一群举着剑的人逼近他和他的爸爸妈妈。祖母在跪着请饶。华贵的冠摔在地上,夜明珠摔个粉碎。
      是啊……他好像,身体里留着不得了的血啊。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忽而一股悲愤卷走了盘踞在心中的胆怯。
      为什么都破落到这里还不罢休呢!!
      他跑了起来,用小小的身体撞开高大的成年人,不顾一个个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一个个子弹正缩在枪膛中蠢蠢欲动。
      “什么人!”
      “再不离开不要怪我们开枪误伤!”
      他抱着祖母已经冷掉的尸体,忍不住尖声抽泣起来。嘴中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单声,还未变声的嗓子卖力地发出孤兽般的咆哮。
      士兵在他脚边放了一弹。
      他憎恶地瞪着那士兵。后者被惊了一下,随即恼怒地端起枪,以打消同僚对自己被小孩吓到这事的嘲笑。
      士兵将微颤的手指放在扳机上。
      “退下。”
      他循声抬头,那里站着一个瘦削高挑的男子,穿着与这群士兵不同的军服。黑色的皮质连身装,腰间束紧显露出对比身形来说足够纤细的腰身。到膝下一拳宽度的地方,长靴上沿扣紧了军裤,两脚微微开立,帽檐压低,几缕黑发垂在脸侧,妖异的一对红眸狭长而令人发冷。
      恨他……
      想要杀了他……
      想要杀……

      “唔!”
      宫宴顿时被疼痛逼回了现实,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脚踝。荼看见隐隐的红光从他裤脚透出来,连忙蹲下去,拿走他的手,掀起他的裤脚。
      “……!”
      荼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少年的脚踝上各挂了一只四指宽的铁环,铁环上纹着复杂的花纹,各镶嵌了两颗红色的宝石。若是加上一条锁链扣住两个铁环,那便成了一副精致的脚镣。
      赤鬼镣!
      荼愣愣地看着痛苦呻吟的宫宴,忽然一行血泪从她白净的脸颊上滑了下来。
      红色与白色。
      就像是一朵杂色的山茶花。

      我好想救你……
      好想救你……
      荼颤抖地抱住宫宴冷汗津津的身体,忍不住嚎啕大哭。
      宫宴迷迷糊糊地看着满脸血痕的荼,眼睛再次出现了错觉。就像是看着那条红色的河流,他看到荼的脸上交错的是清澈的泪珠。他疑惑地抬起手。女孩子哭,他是最见不得女孩子哭的,可他……
      突然他眼前一花,这个血腥而真实的世界开始一片片剥落崩毁。女孩的面容开始模糊。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眼皮上。
      就好像他也哭了一样。
      ……

      胶黏的时钟流淌了起来。少年托着腮凝视窗外。差三分三点一刻,老师还在滔滔不绝,没有任何准点下课的意思。空气中弥漫着山茶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就像祖母家的山茶,漫天遍野,纯粹而美丽。
      好想再回去看一看山茶和祖母啊。但是那些都……

      托福。他已经敢面对曾经逃避的东西了。他似乎忘记了什么,但他同时又记起了什么。那是不能忘的东西。那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少年并起腿来,柔软的布料相撞,发出金属相碰的脆响。铁镣下是灼热的痛苦,隐隐的红光被藏在桌子底下,没有人看得见。
      “宫宴,读一下正文第二段。”
      下课铃响了起来,老师的语气仍然很坚决。
      “……”
      “那是足以摧毁任何腐朽的正义。梵优卷携着古老的意志从东方而来,奔腾的马蹄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早已枯萎的十省轰然倒塌……”
      漫天遍野的是对侵略者的赞颂。
      少年眸中闪着亡国的悲愁。
      脚踝上的红光更甚。
      衣领上的茶花白的刺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叁時·壹天·逆界(百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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