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河青九余

1、一

　　四月的法国。
　　清晨还下着不大的雨，感觉并不太冷，反而有种潮湿却润泽的感觉一阵阵往脸上扑。安东尼奥费尔南德兹卡里埃多差点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吸了两口湿乎乎的好像薄荷牙膏一样的空气，一夜的疲倦终于缓和了一点。
　　他的行李不少，却还要空出一只手来打伞，这让他很是不快。虽然之前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巴黎火车站的人流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随着人流出了站台，耳朵里听着旅客们不同口音的法语，别的语言就很难听到了。安东尼奥定了定神，决定以后也要尽量用法语思考，好节省语言转换的时间。
　　他在站台口站了一会，似乎听到了有人叫他的名字，但是又不能确定，人毕竟太多了。直到感觉到肩膀的衣服被人拉了起来，他才回头，看见一个金色头发的青年站在他旁边，右手还捏着他的衣服，看到安东尼奥回头，年轻人赶紧松了手。他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斯文又羞涩。“卡里埃多先生……您终于看见我了。我是威廉姆斯，马修威廉姆斯啊。”
　　安东尼奥看了他两秒钟，然后咧嘴笑了出来，“马修……你是马修哇！”要不是两只手都不空闲，他简直要去撸年轻人的头发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大，现在都比我高了点……唔唔，真的高了！”西班牙人的语调里有一点夸张的遗憾。
　　马修微笑着接过安东尼奥手上的皮箱。他终于能伸出手来捏住了马修流海里耷拉下来的一绺打卷的头发。这让这个害羞得年轻人感到更加不知所措了。安东尼奥看着他的脸颊迅速变红，然后松开了手，“哈哈哈，终于不像小时候那样一捏就哭了。不过还是不行啊！你这样是怎么跟弗朗吉那个家伙混过来的哟。”
　　“您，您说什么呢。”马修小声嘀咕了一句，扶正了眼镜，“雨下大了。我开来的车就在前面不远。”
　　“虽然见到你也非常高兴，可是弗朗吉为啥不自己来接我呀，我还想看看他这些年过得如何，现在看来他是一点儿也不想我吗？”
　　“不是这样呀，弗朗哥哥他……”他说到这个称谓的时候顿了一下，看到安东尼奥没露出嘲笑的表情，才继续说下去，“他今天有些忙——他现在在近郊佩奇夫人的私人别墅里。”他的语气变得有点别扭了，“私人宴会……我是说，独奏会。”
　　安东尼奥眨了眨眼，大致上明白这个他从小混迹在一起的朋友干什么事业去了。“那我们怎么办？其实我有点想直接去找他。”
　　“噢，卡里埃多先生！”马修轻呼了一声，“您这个想法真是壮了我的胆！”他们这时候已经走到汽车前了，马修拉开车门，安东尼奥迅速钻进车内，呼了一口气，马修也已经放好了行李，坐上了驾驶座，他没有发动车子，而是回过头来，浅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您一定比我有办法。弗朗哥哥经常去这样的场合……然后好几天都不回来，我可真是难办呀！”
　　“那我们这就去那个什么夫人家好了！”
　　“唉……可是您得先随我回住处，我得安顿好您才行啊。如果弗朗哥哥发现我怠慢了您，一定会扣我的学费的。”
　　“真是可怜的小家伙。”安东尼奥嘟囔了一句，盯住了一摇一摆的雨刷。车子平稳地开着。马修今年才19岁，刚刚考上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化学系。这样他就能和自己一直在美国上学的哥哥团聚了。安东尼奥看着专心开车的马修，心想这个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在一个鄙视科学（这么说也许过于偏颇），生活作风颓废的法国男人（这男人还是他的远房表兄）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免费劳工，还能考上这样“困难”的专业！安东尼奥轻轻搓了搓手，他自己只是一个不合格的会计师，有过两次被开除的经历。幸好他亲爱的朋友不嫌弃他，让他在走投无路时来到法国，成为他的新经纪人。
　　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永远不可能打理好自己，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需要经纪人来给他们和外界搭起桥梁。话是这么说，安东尼奥却不认为自己的朋友是那么老实巴交的纯真艺术家。多年来马修的工作不过是让他有了更多时间和各种青年男女鬼混以及喝酒罢了。想到这里，他更加为马修的解放而松了口气。而自己，大约无论如何，巴黎的空气都要比西班牙好多了。
　　他们终于开车到了一座白色的两层法式小楼前停下。安东尼奥知道这八成就是他朋友的房子，他在信中写过将会把他安排到自己的宽敞住处，好让他们的合作亲密无间。马修一边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一边带着他走入了小楼。安东尼奥东张西望了一阵，对他朋友的品味大为赞赏。这是真心诚意的。他把门厅的地毯踩脏了，因为他注目于客厅墙边上的一尊大理石男性裸体雕像，旁边是一排红木酒柜。
　　马修却好像没看见这些，“您的房间在一楼。”他说了一句，拎着行李在前面走，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两边各有一扇门，“那边是琴房。”马修看到了安东尼奥疑问的眼神，这样回答他。他发出了一声呻吟，“这么说我难道要日夜忍受噪音了！”
　　“弗朗哥哥有时候会凌晨5点钟练琴。这一定是他整夜没睡。这时候他心情会很奇怪，说不上不好，但是如果进入琴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马修说的一本正经，安东尼奥点点头表示完全明白。他抚摸了一下自己以后要住的房间门把手，房门是咖啡色，金色的门把手上装饰着玫瑰浮雕。
　　安东尼奥对他的新落脚地没什么可不满的。这地方可比他在老家住的阁楼强多了。虽然在阁楼上听邻居弹吉他也是一种惬意的回忆。房间的床很大，这是他朋友的爱好，也给其他人带来了方便。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房间是朝北的，没有整天充足的阳光。安东尼奥立刻明白，对面的琴房一定是在清晨就沐浴在阳光下的。
　　不知道那架可爱的钢琴长什么样子呢。他想。
　　他很快收拾好了东西，思念朋友的心情便迅速膨胀了起来。可怜的马修一开始没想到他是当真想要现在去找那位钢琴家，他简直张口结舌，“卡里埃多先生……可是……可是，我们突然过去，那多么不合时宜啊！”
　　“嘿，你是怕什么？美人儿太多不好么？说不定我们也能跟着沾光。弗朗吉身边没有不够好的人。”
　　“不是的啊！”青年的脸都涨红了，“弗朗哥哥一定不愿意我们去打扰他的兴致！”
　　“你错啦，小马修。”安东尼奥咧嘴一笑，“你是跟着他长大的孩子，他做梦都想你和他一样咧。”

　　安东尼奥并不避讳承认自己是个乡下人，即使是在巴黎。马修威廉姆斯在加拿大出生，但是从小生活在法国，说话的口音和当地人已经没什么差别；而安东尼奥的法语则无疑是巴黎人暗地嘲笑的对象。在两个人出现在在佩奇夫人别墅的门口时，开门的管家就对他投去了不屑的眼神。安东尼奥抬了抬头，跨步走在马修前面，上帝！他的帽子上还有灰印呢。马修落在后面叽叽咕咕不知道陪管家说着什么，过一会才跟上了他。青年一脸紧张，安东尼奥拍了拍他的脸。
　　天色已晚，他们走在挂着水晶吊灯的走廊上，听着人群的欢笑夹杂着钢琴声离得越来越近了。马修不停地在整理自己的领结，而安东尼奥早把帽子塞到不知道哪个角落，他一身咖啡色西装衬得整个人挺拔又漂亮。
　　小型演奏厅的门半开着，里面渐渐静了下来。两个人摸到门边上，安东尼奥探头看过去。当中放着一架白色三角钢琴，一个穿着玫瑰色长裙的美貌少妇正俯下身，耳朵贴住琴盖，左手垂下来搭在钢琴家的肩膀上，一脸陶醉的表情。这让安东尼奥瞪大了眼，钢琴家一抬头，吻了吻她乌黑的发髻。
　　果然是西班牙人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巴黎社交界的宠儿，钢琴家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
　　弗朗西斯又低下头，他暗金的头发在灯光下好似融化的琥珀，柔和地打着卷，被黑色缎带扎成一束。他穿了一件白色复古花边衬衫，领巾已经解开了，脸上始终带着优雅的微笑，只用一只手轻轻放在钢琴上，他似乎在捕捉着什么，深蓝色的眼睛越过了少妇的视线。他弹的是肖邦的降D大调夜曲，却始终没有加上左手的伴奏，随性按出的旋律柔缓动人，偶尔收回目光望着琴键。
　　他们的视线忽然对上。安东尼奥吓了一跳，弗朗西斯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张嘴做了个口型，似乎是叫他们不要进来。少妇已经闭上了眼睛，专心的沉浸在这个澄净的听觉世界里。安东尼奥回头拉住马修的手腕，换了个更方便的角度看着他们。
　　他的朋友已经脱去了孩童的青涩稚气，当年柔嫩的脸孔如今变得秀丽而深湛，随着旋律露出了细微变化着的温柔表情。安东尼奥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失落感。他看着弗朗西斯终于把左手也放到琴键上，轻柔的和弦几乎不能耳闻，演奏厅里只剩下人们细细的呼吸声。在一串清丽仿佛鸟鸣的上下行音阶过后，少妇缓缓睁开眼睛，唇边露出一个笑容来。弗朗西斯却没有看她，他的眼神专注在钢琴上，调子从随意散漫到平和纾缓，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直到钢琴家再次笑着吻过少妇的手的时候，人群才反应过来，纷纷出了一口气，压抑不住的轻呼声此起彼伏。
　　然而钢琴家没有等到他们开始鼓掌，右手在琴键上快速跳跃，带了一串清脆的装饰音。哈，这回是降G大调华尔兹了。马修小声说了一句。安东尼奥的记性可没那么好，他能够分出不同人的作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弗朗西斯这首乐曲弹得速度稍快，上身也抬了起来，领花随着节奏慵懒地摇摆着。少妇——很明显就是佩奇夫人灵巧地转了个身，坐上琴凳的边缘。弗朗西斯眯着眼睛不去看她，而她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钢琴家用来束发的缎带。
　　安东尼奥这时候早已忘了刚才他朋友给他的暗示，两步跨了进去，他身后的马修根本没反应过来，更别提去拉住他了。此时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露出了半张焦虑的脸。安东尼奥觉得有点糊涂了，他为什么一定要进来呢？这里的气氛不适合他，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场面。他看到人们纷纷转过头来对他注目，眼神里都是奇怪和不耐的神色。他的朋友也终于再一次望向了他，那片蓝色非常平静，和周遭的一切是两个世界。
　　他又高兴了起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端起了一杯红酒。他直直朝着弗朗西斯走了过去，张大了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和小时候一样。
　　这时候他忽然被绊了一下，脚下的地毯怎么这么柔软！他整个人扑到了钢琴凳下。周围又是一阵抽气的声音。他后怕地摸了摸头，他的头距离钢琴凳可是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了。他赶紧爬了起来，看见酒杯摔在一旁，而钢琴家的半边白衬衫已经被染成了浅红色。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佩奇夫人尖叫了一声，躲开了他们一米远。
　　于是他试图重新和他的朋友打个招呼，“嘿，弗朗吉。”他咧着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