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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下寻蝉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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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庄无颜埋下头。
余光中,那男人高高瘦瘦的个子,头上银盔在月光下闪耀。
她看不清他的容貌,隐约察觉一份难以言喻的威严。其后跟随十余名全副武装的魁梧甲士,甲士手中的银枪和胸前的铠甲粼粼泛着寒光。
庄无颜常见江宁府的衙役巡街,个个霸道、贪婪又目中无人,和他们一点也不相像。不是府衙的人,那么,江宁府城中只剩……宿守皇城的侍卫亲军!
银盔男子等待许久,没得到答案,再开口:“姑娘,你手里握的,是什么?”
庄无颜紧攥拳头,脑中慌乱,颤抖着声音道:“回大人,我叫庄无颜。”
蹲在窗下偷听的宋小石差点喷出一口鲜血!蠢丫头,自报家名是为哪般啊?
“哦?”银盔男子也颇感意外,缓缓点头,“嗯。”他从头到脚打量庄无颜的一身粗衣,想她不是出自什么大户人家,否则也不会对陌生男子自报名讳。
如此,二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庄无颜认真想想:“哎,不对。他还没有发现小石哥,我这么慌张干嘛?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她稍稍定神询问:“大人,我可以回家了吗?”
庄无颜抬首。月光半偏,映照她单颊上一束形似流云的暗红印记。男子淡淡蹙眉。
“庄姑娘,你家在哪?天色晚了,由我手下送你回去吧。”
“不、不用了。”庄无颜一听,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忙乱中,扫到男子狐疑的目光,她心急重复:“真的不用,我认得路!”
说罢,庄无颜转身就跑。
牙白月光梳理她缎子般的黑发,耳边夜风急促。顾不得许多,庄无颜逃也似飞奔。银盔男子没多加阻拦,立在原地望,眼前,恐怕是他这辈子见过跑得最快的姑娘哩!
一名兵士凑近耳语:“查大人,她形迹十分可疑,要不……”
“扑通——哎哟!”银楼后突响一声坠落,接连呻吟。
“谁?”银盔男子疾步追至楼后,坠楼者已滚出数丈远。
“——谁?站住别动!”
宋小石才没那么笨,他拍拍屁股,起身狂奔!他边跑边回头看,莹莹假面在银盔男子的眼中一闪。
“主上的玉面?”银盔男子暗惊,奋然展臂拦住身后一干众人道,“不必追了,回宫当值要紧!”
“是。”众人遵命。
“这小贼……”他摘下银盔,单手拔出腰间锋利无比的长剑,“由我一人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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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柳在右手、峨眉月在左肩,庄无颜未曾跑过这样快。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快要因为不断撞入口鼻的空气而窒息了。
终于看到饮虹桥,她提裙跑过桥停住,背靠柳树,试着平复杂乱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回头望望,无人追来。水波投映庄无颜彷徨未尽的侧影,她展开汗涔涔的手掌,金甲虫在掌心发光。
“都怪你不好。”庄无颜抬臂,欲把它抛进河里,却听“无颜姐姐,是你吗?”
庄无颜闻声一惊,掌中物滑落。曲墙那边,院门内探出一人来,甜甜地笑望她。
“哦,是你呀?”庄无颜以同样的话语作答。
水岸柳影深重,庄无颜与手扶门扉的巧儿相视一笑。
“无颜姐姐,你从哪儿跑回来,怎么气喘吁吁的?”巧儿吊上一桶清冽的井水,注入屋里的水盆,给庄无颜洗脸。
“我……记不得了。”庄无颜实话实说,擦擦脸上水珠,将手巾搭在盆边。
巧儿转转眼珠,心想:“这红疤姑娘果然不简单,看我再来试探她。”
“无颜姐姐,宋大哥说,小时候他和弟弟在街上流浪,被虎娘看到,收留下来。”
宋大哥?庄无颜想想才弄明白巧儿所指。不怪她愚钝,来燕楼从没人如此称呼宋大石。就好像,大家都对她指名道姓,没人叫她“无颜姐姐”一样——多么稀奇的称呼!
庄无颜褪下半袖短衫,在矮旧镜台前的小凳落座。巧儿绕到她身后,望向斑驳铜镜中的容颜问:“无颜姐姐,那你呢?进来燕楼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我……”庄无颜只手空悬脑后,定眸思索片刻,解开发髻。浓密如织的发丝垂落双肩,半遮她左颊带着浅笑的朱红印记。
“我啊,从记事起就在来燕楼了。具体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
“那你父母是何人,祖籍在何处,有没有兄弟姐妹呢?我今年十五岁,你呢?”
听巧儿连珠炮似的发问,庄无颜一愣,随即微笑作答:“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也不知家乡在哪,我或许有兄弟姐妹吧?嗯,我希望有。至于年龄……”庄无颜转身坐,“虎娘说,在来燕楼门口捡到我时,我大概两三岁,算算今年,我有十八、九岁啦!”
“啊?”巧儿张大嘴巴,完全没料得到这样的答案。
哎,红疤姑娘真可怜!想她巧儿同是没爹没娘,但至少晓得爹娘是谁、家在何方,至少还有个姐姐相依为命……
可,巧儿转念一想,红疤姑娘谈起身世来怎么不露一丝哀伤?莫不是,在骗人?
“无颜姐姐。”巧儿小心措词,“我提起你的家人……害你难过,对不起。”
“嗯?”庄无颜偏头,桌角烛火暖映她的侧脸。
庄无颜轻声抚慰巧儿道:“我不记得我在哪里出生,只知我在来燕楼长大,来燕楼就是我的家。来燕楼里的人,都是我的家人呵。我父母若在世,知道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一定也会为我高兴,对不对?巧儿,你不用道歉,也不必为我伤心难过啊!”
“家人?虎娘好凶,虎少爷总怪怪地盯着我瞧,我好想我‘娘’……”
“巧儿,你初离家,年岁又小,唉,真可怜。不过你不要怕,我教你。”庄无颜深深点头,全然是一副义不容辞的姿态。她既称她“无颜姐姐”,她总要倾囊相授才对。
庄无颜弯起一双柔如水底碧藻的娥眉对巧儿道:“虎娘凶是凶了些,可她人很精明,不屈服于坏人、也不冤枉好人。虎少爷自小受娇惯,讨厌别人和他争抢,这一刻对你好呢,下一刻又对你不太好……阿拐婆,别看她平时冷冰冰的,其实心很软。大石哥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正直的人啦,你有困难,找他准没错。小石哥……”
她在,同情她么?巧儿默默听着,拿红疤姑娘一点办法也没有!
问庄无颜什么问题,她都回答不知道,却无法让人对着她的笑脸动怒。本瞧她的身世可怜,想同情她一下,而她不叫人同情。反傻乎乎地,同情起别人、开导起别人来?
仿佛世上没什么,能让无颜姐姐的眉头皱上一皱。
“无颜姐姐……”巧儿仰面看庄无颜丝缕黑发间的印记,犹豫着想要发问,却听庄无颜笑道:“好了,你赶快回屋睡觉,小心明早起不来,挨虎娘训。”
“噢。”巧儿答应一声,不见动弹。庄无颜恍然想起:“阿寻姑姑出嫁后,她的房间一直没人整理,恐怕一时住不了人……”
“是啊!”巧儿夸张地比划,“屋里灰尘有那——么高,连床薄被都没有。”
庄无颜愧笑,只怪自己没有机会好好为巧儿整理房间。她拉起巧儿的手,“巧儿姑娘,今晚委屈你,先跟我挤一挤吧。”
“不委屈、不委屈!”巧儿乐得顺水推舟。
第一次离开姐姐独立行动的令巧儿认定,这个叫庄无颜的红疤姑娘不简单。她要在她身上,努力探听得更多关于来燕楼的故事,好早日回去向尚宫娘娘复命。
没多一会儿,巧儿陷入香甜的梦乡,而庄无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湿润的掌心残留有金虫哨子的触感,闭上眼,脑海若有若无地回荡那幽浅而独特的蝉音。
庄无颜翻一个身,庄向月窗,“小石哥他,不知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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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城,夜入子时。腰挂更鼓的衙役缓缓踱过空荡街巷。
手持闪银长剑的男子飞身掠过排排墨檐和重重高树,一路寻声向饮虹桥而来。
微风拂动低垂水面的棕黄色柳枝,倒挂柳枝上的金蝉虫呜咽低鸣。一阵夜风拂过,柳梢颔首。眼看金甲虫即要滑落水面时,一只手掌稳稳伸出,将它接住。
“果然是跨凤金蝉。”
持剑男子的脸形稍长且周正,略深的肤色使面庞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棱角。他肃色皱眉,思虑着什么:“金蝉在此,主上的玉面又在哪儿呢?”
桥头响起奇怪的水声。持剑男子躲在树后,见头戴玉面的人影从水中攀上岸。宋小石拖着湿嗒嗒的脚步停在桥尾,不忘四下看看,才翻入小楼西侧的曲墙。
“金陵来燕酒楼?”持剑男子立在饱经风霜的招牌下,刚毅的唇边隐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银楼逃掉的小贼原是泅水跑了,难怪他跟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