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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锈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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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通风管道好比巨大的扩音器,无论是远处的耗子挠地发出的兹兹声,还是头顶上车轮的呼啸,都听得一清二楚。
斯克亚罗醒了。通风管道里其他的流浪者还在清晨甜美的梦中酣睡,脏水漫进来,管壁上发出有规律的滴答。
雨很大。
他的肩很痛。那颗子弹在不停地摩擦血肉。
斯克亚罗拖着脚步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啤酒。湿气和酸雨浸入了伤口,他的右肩几乎没有知觉。他努力地偏头想检查伤口,只能看见上衣快要磨破的肩线。
他无奈地转过身时,雨中伫立着几块复活岛巨石一般的黑影。
他有麻烦了。看来酒精上瘾的,似乎不只他一个人。
“嘿。”他先开口。
黑影们沉默着,一个双手插在裤袋里的人接下话茬:“嘿,北方佬。”
“美妙的清晨。”他背着手缓缓放下易拉罐。
“是的,雨水,泥浆,黑兹尔飓风。”那人装模作样地伸手到空中,仿佛接受上帝的馈赠。
“为你着想。”他声音低沉,伸出一根手指,极为无礼地指着斯克亚罗,“放下东西,回家睡觉吧。”
咯嘣!
斯克亚罗低着头拉开了拉环。
“那可不一定。”他一扬手,易拉罐顺着街道向下滚走,发出咕噜噜的空响。
“等会儿牙掉了,我送你回家找妈妈。”
他毫不在意地鼓起腮帮子,把一大口啤酒喷到了那人长满黑胡渣的脸上。
一声尖叫,拳头向他招呼过来。
他蹲身埋头,对手猛力飞过了,他的手肘正中那人下腹。
——他的蛋后半辈子可能用不了了。
那人利落地着地,再次弹起时,忍着十二分的剧痛,扑向他腰间。
他仰头躲过另一记勾拳,看也不看就抬腿踹中柔软的下腹,让对手发出再也缓不过气的连连干呕。
在雨水浸泡中他似乎变得异常敏捷。这种敏捷如今不常有了,酒精,这位忠实的好伙伴在不断地侵蚀他的神经与感官。
毛椰子大小的拳头呼啸而至,他稍稍侧身躲过,紧抓对方的手臂,利落地抬膝跃起。腰身向后几乎仰成一条平线,借着手臂的杠杆旋身,以膝盖袭击了对方的脸部。
干得漂亮,一声骨头断裂的轻微咔嚓,他喜欢这个声音。
这是今天第三罐海尼根。他拉开拉环,张开嘴,颤抖的左手让酒水浇在了整张脸上。
斯克亚罗抹了抹湿透的头发,猛然发出大吼:“下一个!!猪猡!”
慌乱的踩水声回答了他,挑衅者哭叫着向远处跑去。
那种敏捷消失了。他笨拙地跌倒。搏斗之后。全身上下的肌肉酸痛难忍,以及该死的肩伤,提醒着他,他不再年轻了。
斯克亚罗靠着墙根坐下,一扇后门开了,两个身影抱成团,跌进巷中。
他无趣地从后巷的偷情者身上收回目光,表示自己没有看见。雨更大了,他的思维在变得模糊而难以维持,直至短暂的空白。
几乎同一时刻,大雨中传来一声轻微的枪响。
——噗!
偷情者轰然倒地。
他猛地站起来。那是消音器处理过的出膛声,重型枪械特有的沉稳厚实的枪响。斯克亚罗仰头环顾,清晨的大雨中方形盒的大楼成排伫立默默无言,雨中的血腥在弥漫,刺激鼻腔。
——但对方恐怕不打算给他时间再思考。
轰!第二枪到了,脚边的铝皮易拉罐被打得粉碎,啤酒代替他的血流了一地。
这是威胁。
斯克亚罗疾步向前,最后疯狂地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混合了血腥味的麦芽糖芳香充盈着他的肺,那种恐惧感回到他身体中。
……回来了。
回来了,当他被按在绿抓绒的牌桌上,砍掉右手时,那种令人牙齿发酸的恐惧。
他疯了一般地快跑起来,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
#02
“弗吉尼亚洛克戴尔晚间新闻,用餐时间,祝愉快。”
他费力地睁眼,头痛欲裂,如同被反复敲打成千上万次的座钟。雨声渐大,耳机里传来电波沙沙作响。
黄昏潮湿的水汽使人困顿,他深呼吸,猛地翻身下床。赤脚走进洗手间,不经意间踢倒了酒瓶,天芳玫瑰酒奢侈的流了一地。
“圣卡伯迪斯春假结束,当地居民对高中生彻夜狂欢表示强烈不满。保守党政客对此表示关注……”平板男声响个不停,他掬起水胡乱洗了把脸,咖啡机发出尖利的提示音。
“……香蕉乔颇为钟爱的侄孙女杰奎斯坦因-南诺在洪基达尔赌场开幕剪彩上遭到暗杀,洛克戴尔警方执行层介入调查。”
桑萨斯抓出一把餐巾纸扔到地上收拾打翻的玫瑰酒,纸巾吸饱了水迅速萎缩,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之后坐下来给枪支上油。
侧腹的伤口裂开了。
不只是头,腹下的伤口,全身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扔掉注射过吗啡硫酸盐的针管,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
从洪基达尔回来后,他昏睡了多久?男人盖上瞄准镜,把重轴拖回床底,自己则重新蜷回沙发床上。
“弗吉尼亚控枪法今日提上议程,欢迎——”桑萨斯点好烟,啪嗒关掉了耳机。
他能感到血从侧腹在慢慢地渗出,该死,上帝要为他这背德者造一位指点迷途的夏娃吗。【1】他还未来得及仔细的思考,传来一阵擂门声。
桑萨斯夹了烟,抓起手边加长口径的白朗宁。
雨势越来越大,哐当的巨响之后,年久失修的四壁发出嗡嗡的震颤。
门开了。带记忆弹簧的厚重铁门固定在旋开的一个小小角度,那不足十五度的旋角缝隙里,赫然伸出一支银白的枪管。
斯克亚罗乖乖地举起手,牵扯到肩伤,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咧起了嘴。
枪管自上而下,斜斜的抵着他的太阳穴。枪口很稳,让人信服只要稍微一个摇动,白朗宁就会让自己脑袋开花。
门里面烦躁而干哑的声音说道:“不管你是谁,知趣的,现在就给老子快滚。”
他摆了摆完好的左手,直截了当地说:“别费力气了,我能跟踪你,就能从你这里跑得掉。”
白朗宁威胁似地戳痛他太阳穴。门里的男人左手夹烟,右手拿枪,夹烟的手小指很市侩地翘起。他不紧不慢地倚着玄关空无一物的墙壁,手上的枪斯毫不松懈。
“……你要什么。”男人吸了一口烟,慢慢沉默了。
斯克亚罗扭着脖子向里面望了望。
“听着,哥们儿,我身上有点儿伤需要处理,能不能——”
门里的人一步上前,截断他的话头紧声唾骂:“渣杂,你在威胁我?”
“——我看见你了。”
门里的男人不耐烦地眯起眼。
“我看见你了,“斯克亚罗又重复了一遍,”在洪基达尔开枪的——”
——砰!
听到哐擦一声,他条件反射地一埋头,不用看也能晓得,背后代他受过的墙上留下了弹孔。
斯克亚罗看着枪口冒出不可见的硫磺味烟尘。他们站得很近,只隔着一道门的距离,门那边的,却是在千禧年挂历上那种丙烯颜料画出的凶神。
枪口又抵上他的太阳穴,伴随着一声嘶哑的“快滚”。
斯克亚罗很乖顺地滚了。
他没法滚得太远,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于是在两层楼拐角的平台上和衣躺下。
水汽中困顿朦朦胧胧地袭来,天色越来越沉。
他做了好几个梦,途中有咯吱咯吱的高跟鞋踩地吵醒他。上楼的女人小腿很美,她看也没看平台上的半死人一眼。
斯克亚罗百无聊赖地看着女人的裙底风光,她一定是个妓女。
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后他第二次睡过去。
第二个人。他的脚步声很轻。
【1】圣经中上帝取亚当的肋骨制造了夏娃。
#03
男人站在门口,干净、柔和得跟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他把鞋留在门口,毫不在意地上的酒渍,光脚走到沙发边。
桑萨斯仰躺着,轻浅的睡眠中,腹下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渗出深红的液体。
男人俯下身亲吻凶神的额发。
“让开。”他睁眼时不耐烦地发出简短的命令。
迪诺法拉利伸手握住了枪。
“不。让我看看。“
他再次低下头,这次不是额发,而是干裂失色的嘴唇。
沙发上的人发出深沉而剧痛地喘息,勾手搂着他的脖子,突然勒紧了,迪诺握着他手中留有火药余温的白朗宁,像抹掉女人内衣一般,将枪从他手中抹去。
然后,揭开在男人腹部被血黏成一团的长袖衫。
他懒散地抬眼,看见有人从凶神的门里出来,离开了。
头顶一字一字地道:“渣杂。“
他抬起头,男人披着外衣坐在阶梯上,他受过伤,伤势不轻,坐下时动作甚至有轻微的趔趄。
斯克亚罗站起来,一副扑克扔到脚边。
“黑杰克。“
男人伸手在扑克牌上点了点,洗了牌,示意他抽一张。
斯克亚罗抽回自己的牌,男人没有动的意思,两手交叉,闭着眼。
“再抽。“他简短地命令。
“……啊?!“
凶神的眼睛睁开了,他的瞳色稀有而极其骇人。
“叫你再抽。“
斯克亚罗抽了第二张牌放在男人面前,男人再次闭着眼,无话无动。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念。”
“干什么……你他妈还打明牌?!“
他突然醒悟什么,自己把后半句噎下去了——这人不识字。
他的心狂跳起来。
斯克亚罗,他妈的机会。
他给自己和男人各抽了三张,翻过来摆在楼梯上。
十七点对十六点。男人没有说话,斯克亚罗给自己要了第四张牌。
快有十年没做过这个动作了。他翻过那张东海岸单车扑克,以拉斯维加斯标准的交叉取牌动作举到眼前。
草花四。
喂。
“几?“男人转头看着他,狗娘养的,他的眼睛看起来真不舒服。
不,等一等。
——给我一个机会。
他装模作样地翻过扑克。
——一个机会,马上就好。
“草花五。“
他把衣袖里滑出的草花五推到男人面前,确认什么一般翻过来,正是骑着单车的小丑图案。
幸运极了。
男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要看穿一张薄薄的纸片。
“草花五?“
他极为讥诮地笑了笑,从地上慢慢地拾起那一叠扑克。
突然,那叠扑克被猛烈地掷向空中。
雪片般的纸牌四下飞散,一只极其有力的手卡住了他的下颚。那力道相当大,以至于被卡住的瞬间他猛地抽了一口气,血流受阻充盈着脑腔,几乎快要炸开。
“哈……哈……别……别……”下颌骨几乎要被捏碎了,他甚至幻听到吱吱嘎嘎的响,连连从喉咙里发出一串羞耻的示弱声。
男人使劲将他的下颚向上一抬,力量几乎与上勾拳无异,差点连带着他的后颈发出一阵骇人的喀拉断裂声。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我吗,渣杂。”
那话直戳得心脏瞬间停跳。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被人发现。
“……你的眼神在出卖你。“
男人松开了,后退几步,恢复干冷的表情。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静静地警告:“别耍我,数到三,滚进来。渣杂。“
#04
总有一些稀有而古怪的附加技能。比如,不能被任何事物引起兴趣,以及,无论说什么都能戳到别人的痛处。
这房间寒碜得连他都看不下去,清水墙,白瓷地砖,沙发床,带边框的电视墙却没有电视。
之后,满地乱七八糟的空罐与空瓶,废弃纸杯。
斯克亚罗转头,迫使视线回到房主身上。他大咧咧地问:“喂,你重度阅读障碍症是吧。”
等到对方抬起头他才能意识到自己摸了老虎屁股,那红眼症候的男人一脸核能级别的不爽快。
“老子是不是文盲,关你屁事。”
他啐了一口,手一指空白的电视墙边框下:“睡那边,否则就滚。”
斯克亚罗挨着墙坐下,伸了伸腿。他已经很久没能伸直腿睡个觉了,筋骨得以舒展的愉悦甚至使他暂时感觉不到恼人的肩伤。
“喂,我说你。”
男人搭着毛巾,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揩头发。
“你一点也不适合做杀手。”
男人的动作停下了。
“我在伊莱梅大道上找了个出租车司机——抱歉你车技真烂,大家的印象都蛮深刻——就一路跟踪到了你家。”
男人似听非听地歪着头,拉开一罐百威。
斯克亚罗坐起来:“当然,那个司机,”他两手合抱做了个交叉扭的动作,“不用担心。”
男人皱起了眉头,举着喝了一半的百威。
“不不,我不是说你的技术很烂。”
“你这个人,”斯克亚罗伸指在空中点了点,“给人的感觉过于强烈。这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印象对一个杀手来讲,是他妈最糟糕的。”
红眼病人稍稍低下头,踩着茶几边缘看着坐在地下的斯克亚罗。
他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访客身上对焦。然后,一个铝皮空罐愤怒地砸在访客正后方的墙壁上。
“吵死了,闭嘴。”
凌晨五点。
又来了,那种被海水袭击继而窒息的钝感,明亮的天光在他上方飘渺的摇晃着。
鼾声渐大。桑萨斯烦躁地坐起,低血糖带来一阵头痛的眩晕。
访客侧卧在地板上,背对他,睡得很沉。
桑萨斯别着枪,小心地站起,捻掉耳后一根麦草色的金发。他光脚跨过地板上数不清的障碍,在访客背后蹲下。
不很亮,但足够他的眼睛借光,在那人的后背右肩胛上,衣料自外向内卷成一个烧焦的小洞。
他在杀意之中反手握枪。
枪口瞄准那人的后心。他勾了勾手指,放下了。
不,等一等。
子弹斜斜地嵌在那里,他摸了摸,是俄式小口径子弹,很古老的型号,但比起正常的子弹略略显小。
不对,那是仿弹。
他上过阿拉斯加靠岸的赌船,那是毛子玩轮盘赌用的仿弹,根本打不死人。
难怪他活了这么久。
桑萨斯低低地注视着黑暗中闪着微光的金属弹壳,左手来回在枪管上摩挲。
……你,到底是什么人。
#05
“玩轮盘赌吗?”
最后一个问题,斯克亚罗张了张嘴,白朗宁静静地躺在茶几上。他不敢用是或否之外的字眼回答,他知道,这个红眼病放了他两马,下一次再打诳语,这男人会毫不犹豫地打爆他的头。
两个小时前他被易拉罐撞击后脑的钝痛唤醒,背上火辣辣地痛成一片。他艰难地拧着脖子,看见空弹壳、钳子、双氧水丢在脑袋边。
“自己处理,准备回答问题。”
他忍着痛包上纱布——不管怎么说,他很感激子弹被弄出来了——双氧水倒在伤口上滋啦啦冒着烟,痛得他要咬断舌头。
斯克亚罗乖乖地靠着墙坐下,男人坐在沙发床上,正在给白朗宁换弹匣。
他用加长枪管敲了敲桌面:“回答是或者否,听明白了吗,渣杂。”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之后,他紧紧靠着坚硬的墙体,背又痛起来了。
“不是。”
男人眯着眼,靠回软软的床垫里,伸手一抠,白朗宁发出极其轻快的拉栓声。
“我没提醒过你少撒谎吗,你的演技实在是拙劣得很。”
“好吧,哥们儿,别开枪。”他尴尬地咳嗽,拉紧外衣,想尽量让自己显得体面些。
“……我扒了萨摩亚来的赌船,买不起票,赌了一把,惹了麻烦,现在你明白了吗?!”他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件掉面子得很的事,对面的红眼病却闭着眼两手交握陷在沙发里,无动于衷。
“现在你满意了吗?!”
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对他的话做出反应,而是按住了左耳上挂的蓝牙耳机。
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把枪放回茶几上,低低地说:“是我。”
耳机里电波声沙沙作响,除了对话的双方,旁人听不到半个字。
他在茶几前半弯着腰,斯克亚罗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头顶的黑色发旋。男人不知听到些什么,翻着眼睛向上,挤起额前皱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挂断电话离开,甚至不忘反锁上大门。
#06
在水中窒息的快感,仿佛是穿过一扇幽深的大门。
他哗啦冒出水面,两手向后抹起湿漉漉的头发,摩天大楼顶层,标准的豪华泳池里,只有他划过的水痕正在逐渐消逝。
桑萨斯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直升机的停机坪。他两手插在脏兮兮的卡其色长裤侧兜里,不知在看些什么。长裤上尽是暗色的痕迹,早就分不清楚是红酒,机油,还是血。
水光一道道划过,似乎能消磨掉整个无聊的下午。他趴在池边,全身漂浮,用充血的嗓音低语:“桑萨斯,过来。”
桑萨斯收回游离在窗外的目光,顺从地走到池边蹲下。
下一秒,迪诺的右臂哗的跃出水面,勾着他脖颈,拖入水中。
他们拥抱在一起,在三米的深水中飞速旋转,下沉,看水面明亮刺人的暗蓝色幽光。
深水的黑暗中,发出兽类呜咽一般的长吟。
……
迪诺撕开万宝路的空盒,卷好,拿火机点燃,居然抽起了空烟卷。
他们并排躺在落地玻璃窗下,尽量让湿淋淋的身体晒干。迪诺曲起手指,把烟灰抖落在晶蓝的池水里。
“你收留那个人。”
他身边肤色暗淡的胸膛一起一伏。
“是。”
“……他是谁?”
“老千。”桑萨斯坐起来,向后抹起头发,水顺着手臂滴到塑胶地毯上,“或者就是个废人。”
“你不知道?”迪诺叼着烟卷,拿手指来回描画身边人后背弯弓般的紧实线条,在深水中禁闭似的窒息后,他感觉累了。
桑萨斯没有说话。
迪诺的目光向上,注视着他颈后的骨节与深沟。
……你又是谁。
#07
他左手小指上缠着安哥拉银的尾戒,却毫不在意身上价值几万块的白衬衣,就那么一屁股陷进脏兮兮的天鹅绒布面单人沙发里。
斯克亚罗知趣地站在厨房中央。他虽然口无遮拦,却是个好房客。
他听到迪诺在洗牌,他的手指柔韧而细长,擅长把拉斯维加斯扑克从左手洗到右手。
斯克亚罗觉得迪诺这样的人不应该属于那边的世界,但搞不好他们却是同一个职业,甚至耍诈敲过对方的钱。
客厅里几乎没有谈话,只有偶尔哗哗的甩牌声,或是撕开无纺布的嘹亮脆响。
桑萨斯在午夜锁门离开,黎明回来时带着一股硫磺和火柴皮混合生物的腥臭倒在沙发床上。
那样的凌晨,警笛声会在伊莱梅大道和东西主干道上响彻整夜。那声音像萨克森的号角,忽近忽远,连睡梦中也能听见。
斯克亚罗不由自主想起多神信仰里轮流驾车经过天空的白昼和黑夜。
——迪诺一来,他就会知趣地避开。
简陋的大理石料理台上摆着切过一半的面包,和切面包的餐刀。斯克亚罗望着滑窗外伸出的平台,鸽子会飞来停在上面,有白色的印渍留在水泥浇筑地面上作证。
他看着咕咕响个不停的鸽群,慢慢抓起了餐刀。
鸽群没有察觉到危险,继续争食,他瞄准了领头的红嘴白鸽。
咕咕咕,咕咕咕。
他的左手慢慢提起镀鉻刀具,抓紧了。
咕咕咕。
玄关传来穿鞋的踢踏声,大门拉开,有些生锈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咔哒。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餐刀,甩了出去。
几乎在甩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自己的左手如此笨拙,连主人都为之羞耻。
鸽群惊叫着扑拉拉拉拍着翅飞走了,他甩出去的餐刀静静掉落在地上,只扎到几片浅灰色的尾羽。
斯克亚罗低下头在空气中抓捏,那只缺少有素训练的左手笨拙地牵制着五根手指。
没有右手,根本不行。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心情回到电视墙下的小地盘里躺好,他这样想。
“你干什么,进厨房。“桑萨斯坐在沙发里,两手分别撑在两侧。
他从迪诺那里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名字。
斯克亚罗几乎是翻出了全部的眼白:“干你屁事。
桑萨斯掀开乱成一团的沙发床站起身,走进厨房。
五分钟后,他听到一声刀刃插入坚壁的响亮喀拉,以及咕咕的惨叫和有气无力渐渐变小的拍翅声。
男人从厨房门口探出赤裸的上半身,他侧腰时腰间的人鱼线更加明显,慢慢收进卡其长裤的裤腰里。
斯克亚罗耻辱的翻个身,那人却命令他:“你,过来,马上。
他极不愉快地耍性子扭了一下,那把嗓子变得更低,带着明目张胆的威胁:“不要让我说第二次,现在,渣杂。”
桑萨斯伸手拉开厨房的嵌入式柜门,拖出中等大小的旅行箱。
他面朝斯克亚罗,看也不看单手打开密码锁,旅行箱里摆着乱七八糟的枪支部件。
鬼知道他要做什么。滑窗外的平台上,再一次传来了鸽子的咕咕声。
“只有一次,睁大眼睛,看清楚。” 桑萨斯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鸽群,捡起刀具架上另一把餐刀。
“比如说那只,就这样。“他抬起上臂,洗过的银色餐刀闪闪发亮。
“一。“他抬起手。
“二。”他对准了刀锋。
“三。”餐刀俯冲进鸽群里,扎进一堆凌乱的羽毛中,斯克亚罗几乎听到了嘶嘶的漏气声漫出,灰色的菜鸽徒劳地拍着翅,翻倒在沾满自己白色粪渍的水泥平台上,刀柄完全没入它肥硕的肚腹。
“先给我把枪装好。“
桑塞斯拍拍手,又补上一句:“其实开枪的道理也一样。”
他连餐刀也懒得收回,顺手带上厨房的门,真是糟糕透顶的老师。
#08
他好些天没沾酒了。在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桑萨斯。他把酒当水喝,却从来不显出丝毫的醉态。
斯克亚罗小心地拿出那些零部件摆在地板上,造型奇怪的改装瞄准镜和转轮让这把老式□□的组装显得尤其复杂。
他挨个拿起那些部件,仔仔细细地在心里画下模样,再依次整齐地摆回它原来的位置。那些打磨粗糙的金属滑槽根本没上过油,在契合时显得尤其困难,掌握不好正确的力道,哪怕使出全身力气也难以卡到一起。
接下来几天,他靠着仅剩的左手跟这把半岛战争时期的老枪较着劲儿。
数不清的次数,装了拆,拆了装。
力量开始在他连牵制手指都困难的左手上蓄积,最开始只有江流源头那样的一点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实,越来越稳健。
在这种近乎变态的专注拆卸中,几乎让人忘记时间。
他都懒得察觉自己跨过了白昼黑夜的巡游界限,几次和凌晨归来的房主撞个正着。
——他的最新发现,这是个瘾君子。
在桑萨斯睡得死沉的正午,他会满怀恶意地偷偷数床下掉落的吗啡注射针管。
自己何尝不是瘾君子,只是被社会接受而已。
斯克亚罗满头大汗地要把加长枪管卡到枪座上,枪管不是标准的量身定做,和卡槽相比有点窄。
一只满是伤疤的手从他上方伸过来,扳住枪托,借力一推,金属卡槽发出一声圆满的咔哒。
他不讲别的,只是伸手按住斯克亚罗还没痊愈的右肩:“别再玩你的数针管游戏了,不然我是不是需要连你的左手一起废掉。”
光是看看斯克亚罗的脸色就知道按在肩上的是什么力道。
——他压根儿没敢反抗。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无可挽回的好感。
相比于最初几天的饥饿,他现在能得到作为早中晚餐的速食罐头。
这或许可以看做被接受的标志。斯克亚罗把开罐器丢还给桑萨斯,后者懒懒地闭着眼,两手交叉搭在腹上。
他什么话都不屑于说,但不代表他默许。
#09
在十五天之内,暴雨再次袭击了洛克戴尔。这次不是黑兹尔,是卡洛琳。
桑萨斯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上雨水浸泡的街道。
雨水打在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在暴雨中,斯克亚罗和桑塞斯,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
一家人门前的街灯亮着,幽暗的前廊上,传来佛罗伦萨机器的“一夜间”。
他走得很快,一直沿着南北向的主干道,穿过公园,穿过电力工厂,穿过废弃的垃圾填埋场。被丢弃的,锈蚀得只剩下外壳的老爷车,如同蹲踞着的无声无息的巨兽,黑暗中睁大了早已失明的双眼。
斯克亚罗低下头看着人字拖鞋上沾满的脱硫煤灰。
垃圾填埋场的另一头,连着阿肯色公路的匝道。桑萨斯若有所思地摸着铝合金的围栏,单手撑住,纵身一跃,走上阿肯色公路。
他落地,啪的一声,溅起大片大片水花。斯克亚罗跟在后面,学着他的样子单手翻过护栏,左手还残留着的笨拙让他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雨幕中的阿肯色公路,弯弯曲曲地深入无边的暗蓝夜色里。两个被风刮得歪歪斜斜的影子在路面上不紧不慢地移动着。
他的衣服全湿透了,纸片一样裹在身上。斯克亚罗卷起裤脚在水坑里疾步淌过,勉强没有掉队。
前头的人不停地走着,他已经无心去数时间,只是在后面不停地追着他过分急促的脚步。
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雨更大,上路的匝道口几乎看不到了,龙卷风撕裂树冠的嘶嘶响在耳膜深处鼓动着,不停地喧嚣作响。
桑萨斯停下了。
他近乎痴迷地望着在黑夜中延伸的阿肯色公路。一阵尖利的喇叭声,开往弗罗里达的度假巴士呼啸而过,车灯刺得人睁不开眼。
“喂——”风把声音撕扯得七零八落。斯克亚罗两手在嘴上卷成喇叭,对着桑萨斯大喊。
“——回去吧!!”
他没有听见似的,痴迷地望着南方。
斯克亚罗踩着水,逆风,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回去吧,回家吧。”
桑萨斯僵硬地转头,微微低头看着他。
他皱起眉头,水流如注,从他的额角落下。
斯克亚罗大着胆子重复了一遍:“回家吧。”
桑萨斯从他身边漠然地转过,两手插在侧兜里,再次行走在凌晨的暴风雨中。
回程的旅途默默无话。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下,两肩颓圮地塌下来。
桑萨斯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滚回去,不要跟着我。”
佛罗伦萨机器的磁性女中音再次从雨夜里飘渺地传来。
他又好气又好笑,街灯黯淡的橘黄光亮在两人脸上一闪一闪。
“你白痴吗,到都到了啊。“
斯克亚罗小心翼翼的揭开旅行箱夹层。毫不吃惊,里面胡乱塞着一把大票。
那大概是这个昼伏夜出红眼病患者的全部家当。
他抽出两百块,剩下的用橡皮筋捆好,塞了回去。
斯克亚罗用那两百块买到一台家庭放映机和一张美洲杯帆船赛的盗版录像。
“你知道吗——全国有——十几个州——都——”斯克亚罗站在浴缸前,一面伸手到水里清理剪下的碎发茬,一面对着客厅大声喊话。
经年不使用的龙头发出一声扑哧,最先冲出来的是一大股黄泥。
“——都通过禁枪——喂!“
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了他,他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浴缸里。
“我说你——“他用仅有的左手死死抓住滑溜溜的水龙头,水声哗啦。
一只手松开了,用大指腹一点一点向下按着他腰间的肌肉线条,桑萨斯的声音恢复了他们第一次交手时迷人的干哑。
“闭嘴。”
那只手最后在胯骨上停下,他只感到大腿上一凉,然后传来皮带的金属扣与地面的撞击声。
“他超过了!!他超过了一号!来自摩纳哥的……“家庭放映机里,解说员振奋地高声叫喊。
水的热气从浴缸里冒上来,他扭过头和男人贴着脸抱在一起。
他超过了!他超过了!!
——他超过了!!!
斯克亚罗松开抓着龙头的左手,不锈钢龙头在他后背留下飞鸟般的淡红色印记。
他们一起倒在水里,仿佛有无数向外生长的微小血管粘连着对方的皮肤。
……啊。
#10.5
他的背都痛了。
他们几乎不愿停歇地干那事时,家庭放映机里没日没夜的放着斯克亚罗在唐人街买到的盗版碟。
乱世佳人、德州北海、水中刀、暴雨将至、梅岗往事、文雀、西西里传说、教父归来、锈与骨、利昂、天才雷普利、柏林苍穹下、祖与占……
后来他们厌烦了,只是静静地躺在一起,听郝思嘉带着哭腔大喊:“西里,你根本不爱我吗?!”
烂泥中像狗一样的人生,我什么时候能看到它开出一朵花来。
“你打这玩意儿好多年了?!”
桑萨斯丢掉注射器,仍然没有放弃压制着他。
“可能跟你酒精中毒的年头一样久。“他颈肩的敏感区传来故意吹气的咻咻声。
“桑萨斯,你这药鬼。”
斯克亚罗推开他走向洗手间,捧起水洗了把脸。一只手绕过他后肩,捞起一把水抹在他脸上,顺着发际线,慢慢地插进他浓密的银发里。
斯克亚罗注视着圆镜里水打湿后更加粗糙而拙劣的一头短发。男人难得温柔地用手上的伤疤摩挲着他水润湿的前额。
#11
路加-哈特福德。
他把那张塑料制医疗保险卡推回去,颇为不解地皱起眉头:“你这是要做什么。”
桑萨斯拿起看了看,把另一张贴着斯克亚罗照片的塑料卡片扔到他面前。
约翰-奥兹,新泽西人。
桑塞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陷在沙发里,两手交握。最后,他缓缓道:“你知道克莱德与邦尼吗。【1】”
斯克亚罗把卡片揣进外衣里:“你到底在想什么?!”
桑萨斯维持着两手交握的动作,没有回答。
——没有人讲话,但已经够了。
暴雨之后的一个寂静上午,被水灌满的街道开始恢复正常,上班族在通勤站前排成长蛇。斯克亚罗拉开福特猎鹰的副驾驶车门。
“等一等,”他敲了敲车顶,“我们再来确认一次。”
“早九点正式打卡上班,十二点之后是一个小时午餐时间,之后从一点到五点是工作时。”
桑萨斯坐进驾驶座,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蓝色猎鹰发出点火时吃力的轰响。
“不可以太早,五点之前人会太多。太晚也不行,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警觉。”
他已经坐进副驾驶了,伸手拉开安全带:“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过唐人街分行是哪一家的盘口没有?“
桑萨斯拉起手动刹车,点了点头。
——加百涅罗。
猎鹰猛地发动,拐过一个近乎直角的急弯,他才不管额角撞上窗框,轿跑车的左轮发出一声摩擦过热的“咻!“
斯克亚罗心情很好,搭扣在卡槽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他配合着吹了个口哨:“干得漂亮!“
林奇十字大道隔开洛克代尔的侨民区和本地居民住宅。在它标志性的十字路口南侧互通桥下,是摩根的唐人街分行。
不光是中国人,几乎所有侨民区的财富都集中在这里。
而且,对于劫匪来讲,这家银行有另一个别处不可能有的便利。
——这里的业务,基本都是现金交易。
斯克亚罗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到经理桌前敲了敲。
“先生,如果方便,我们有重要的事谈一谈。“
脸色土灰的分行负责人从一堆数据里抬起头,从相貌不难分辨,他是洛克代尔本地人。
“很重要吗?如您所见……”他环视一圈自己周围小山一样高的文件,“在这个钟点,我要做的事还多得很。”
斯克亚罗一手揣在西装裤里:“是的,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希望可以借一步说话。“
他跑过北海的货船,俄式口音模仿得极其地道。
分行长站起来,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握了握:“这边请,二位,我是摩根的布罗迪。“
他们在贵宾业务的单间坐下,布罗迪搓着肥胖短小的手掌:“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斯克亚罗假装迟疑地看看桑萨斯,后者两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们希望能存一笔钱。“
他继续试着说得明白一点:“我们从新泽西来。“
布罗迪土灰色的脸刷的惨白。
斯克亚罗慢条斯理地摘下墨镜:“不,请您不要误会,我们不是黑手党。“
他递上那张伪造的医疗保险卡,同时拉了拉衬衣的翻领,好让那件神父的主日衬衣显得更清楚一些。
“我们希望在弗吉尼亚也能为同伴们提供一些帮助。“
布罗迪把医疗保险卡从桌子那端推过来,“卢布吗?“也许是才遭到不必要的惊吓,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对不起,在本行存外币恐怕有些困难。”
斯克亚罗按住了他想要缩回的小母鸡般的手掌。
“不。”
布罗迪眨了眨眼:“干什么,斯拉夫来的奥兹先生,这里可是银行。”
他没有放开的意思,叹息着,缓缓地摇了摇头:“令人失望,布罗迪先生,我还以为您对侨民的业务和异邦人一样熟悉。”
“我们要存黄金。”
他放开分行长的手,注视着他此时有趣的面部变化。布罗迪再次眨了眨眼睛,那张灰白的脸酷似土拔鼠。
他最后清了清喉咙,露出一种面对无知孩童的嫌恶表情:“恐怕您不十分了解吧,在美利坚,可以接受硬通货的银行都在华尔街。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联系——”
一声咔哒打断了他,斯克亚罗裹了裹外衣,向后靠去,腰间传来拉保险的利落响动。
与此同时,一枚安哥拉银的尾戒丢到分行长的面前。
斯克亚罗拿中指在皮沙发上来回地划着:“我们只是遁道派的巡讲神父,”他的手停下来,“但这不代表在新泽西黑手党不需要更高层次力量的帮助。”
他用极具压迫感的眼神注视着分行长土拔鼠一般的脸庞:“耶和华的子民会为您这无知的言论伤心。”
布罗迪几乎缩成一个肥胖的保龄球,求助一般看向始终没有开口的桑萨斯。
“如果你帮得上忙,那边的戒指可以作为谢礼。”
“我们不喜欢政府,也不喜欢南方人,拜托,事情不要闹大。”
他的手指在□□的枪管上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桑萨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布罗迪收回目光,艰难地咽下口水。
最后,他终于摇了摇肩膀,咕哝着妥协了:“好吧先生们……我会联系州支部,以私人名义提几个大号保险柜……”
布罗迪伸手碰了碰戒指,窃窃地看向两人,突然,他机警地皱了皱眉头:“等等,先生,您似乎不是斯拉夫人不是吗——”
桑萨斯慢条斯理地从后腰拔出加长白朗宁,玩闹似地,拨弄着银白的扳机。
布罗迪的脸白了,脸上布满后悔和恐惧混合的不明情绪。贵宾单间用一米左右高的磨砂玻璃隔开,从外面完全不能看见里面的情形。
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低着头用拇指轻轻搭在扳机上:“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似乎都可以接受政治移民,身为一个中产阶级员工,这一点知识,应该记得。”
十分钟后,斯克亚罗拉上银行的玻璃门。
“我们可以走了。”
桑萨斯沉默不语地抖着烟灰:“莫比尔市,方济各路01号,究竟是什么地方?”
斯克亚罗咧嘴一笑:“遁道派的兄弟们,那时候我在亚拉巴马到处流荡,他们试图感化我,“他伸手拿过桑萨斯右手上的万宝路,猛吸一口,对着他的脸呵了口气,”当然,你知道,对于我这样的老赌棍,即便是索罗斯,也没可能感化得了。“
他摇摇头把烟塞回桑萨斯指间:“不用担心,他一旦收下戒指,肯定没可能跑掉,你知道银行的规矩。”
桑萨斯理所当然地翻腕接住塞回手上的烟,他叼着烟看了看银行门外噪音刺耳的蛇形车队,从鼻腔里发出代表认可的哼笑。
“我还从来不知道,看来你多少顶点用处。“
【1】1930年大萧条中,邦妮派克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西小镇的母亲家中看到克莱德巴罗正在偷自己母亲的汽车。克莱德对邦妮一见钟情,向她炫耀自己曾因持械抢劫入狱,并当着她的面抢劫了镇上的小超市。二人从此结伴浪迹天涯,以打劫为生,转战德克萨斯、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和奥克拉荷马州,并拉上了负责修车的莫斯和克莱德的弟弟巴克巴罗及其妻布兰奇结成巴罗帮,名噪一时。
#11.5
最后一位顾客离开了,大堂开始清理,员工锁好柜台走到厅中央活动僵硬蜷曲一整天的手脚。
黑色的休旅车倒着从长街道的另一端开过来,一个职员跳下来拉开后箱门。布罗迪在门口探头探脑,确认没有人后招呼职员把几个钢制保险箱提到厅里。
斯克亚罗离开福特猎鹰,走到大厅中央。
“东西呢?请快一点,我可是顶着被处罚的风险……”
他压低声音回答:“没问题,在那边的车上,不过——“斯克亚罗停下来,做出一脸苦相,”拜托,我有点内急。“
土拔鼠露出满脸的惊恐与不耐烦,胡乱指了指柜台后方。斯克亚罗走到员工活动区,笨拙地转个身,对着土拔鼠困惑地摇了摇头。
布罗迪不得不跑过来。
“真是麻烦了。“走在建筑物的背街面,他哑声,报歉得很。
布罗迪挥了挥手:“没关系……不过……真的请快一点……“
“好的。“
枪管抵在他后脑。
斯克亚罗几乎没费工夫,伸腿踹倒,反手别过他的上臂,枪口撞在颈窝,肥胖的中年人缩了缩,服帖地被贯在墙面上。
他拎着的胳膊不停颤抖着,斯克亚罗拉开保险栓,布罗迪几乎在恐惧中跳了起来。
“马上出去,叫你的员工打开柜台的箱子,我要没有送走的所有现金。”
“别……别……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他笑了,轻轻摇晃枪身,发出金属碰撞的咔哒咔哒,在幽暗的走廊里慢慢响着。
“别耍诈,还记得跟我一起来的意佬吗?“他舔了舔下唇,”他坐在车里看着这边呢,忘了告诉你——他手里端着莫西甘纳的改良狙击步枪。“
“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被轰得连脑渣子都不剩?”
他抓着的人明显抖了抖,空中弥漫着一股便溺的怪味,他失禁了。
斯克亚罗笑起来,那是恶魔所能拥有的,最甜蜜的微笑。
他挟着布罗迪返回大厅,银行职员们个个呆若木鸡,看着穿着神父主日衬衣的北方佬用枪口顶着老板的后脑。
“布罗迪先生?”一个年轻人大着胆子看过来。
布罗迪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么看!赶快打开柜台!所有的钱!他们要昨天和今天所有的钱!!听见了吗!所有的!现钞!”
几个女人明显在忍耐尖叫的冲动,伸手捂着嘴,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柜台往便携旅行袋里大把大把的塞着钞票。
#12
梦境是红色的。
他试着伸出手,四周传来无数金属外壳与空气的摩擦声。
是子弹。
抓住它!!
咻!咻!!
他一跃而起。
抓住它!!数不清的子弹从他身边飞过。
他开始奔跑,奋力追赶起来。
——抓住它!
那些子弹长着猩红的眼睛。
“老板,老板。“有人将他从地狱般的梦境里摇醒。
迪诺向后一仰,倒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大口地喘气。
“老板,那个人我们查清楚了。“罗马里欧毕恭毕敬地递上几页打印纸。
迪诺拉下白色的翻皮手套扔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接过那几张调查报告。
斯克亚罗-斯贝尔比亚,前蒙特卡罗大JOKER,缺失右手,作为蒙特卡罗联合坐庄丑闻的处罚。
罗马里欧看着自家老板脸色阴晴不定地烧掉了那几页纸,迪诺又问:“他们怎么样。”
罗马里欧低下了头。
迪诺看着燃烧后在空中飞舞的灰烬,慢慢微笑起来。
“罗马里欧,“他温和地说,”你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吗。“
那些纸张燃完了,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吼:“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很爱他!!!我只是很爱他!!我做错了什么!!!”
他捂着脸发出小孩才会有的沮丧抽噎,复又咯咯咯地笑了。
“——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他是我的。
男人对着空白的粉刷墙露出虚无的微笑。
#00巴拿马午睡时间
迪诺法拉利小心翼翼地踩上前廊刷洗得发白的擦鞋毯。
他喷了古龙水,但没多到使人讨厌 ,无边帽下,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
他伸手敲在纱窗的上边框。
吱呀一声,后面露出一张典型的墨西哥血统的脸。
他碰了碰帽子表示致意,后者微笑着侧身把他让进屋里。客厅拉了窗帘,光线不太亮。
“上午好,提摩太夫人。”
乌苏拉笑了笑,朝着光线幽暗的客厅深处喊到:“桑萨斯,我们的客人到了。”
摇椅吱嘎作响,从暗处传来书页翻动时哗啦哗啦的脆响,屋里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穿着印有椰树短裤的男孩,正用毛巾擦拭湿透的头发。
乌苏拉皱起了眉头:“你又干什么去了,我一转身你就会立刻翻出后院是吗。”
那十二三岁的男孩埋着头不理会母亲的数落,擦干头发,抓起毛巾甩到沙发上,顺手指指迪诺:“妈,他是谁。”
“桑萨斯,在客人面前保持礼貌。”
她拢了拢波浪卷的黑长发,对着迪诺抱歉地笑:“不好意思,他就是这个样。“
“不,没有什么——“他对着彭格列家族第七顺位继承人伸出右手,”——我是迪诺法拉利。“
“杜诺法拉利。“男孩握住他的手,随意地摇了摇。
“不不,是迪诺,不是杜诺。“令人尴尬的高卢口音。
桑萨斯点点头,捡起茶几上的橄榄球杂志:“你是柯基人【1】?“
“——桑萨斯!!“乌苏拉瞪着他。
“不不,没什么,夫人。“迪诺摇了摇手示意乌苏拉留下两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相信我,这一点也不冒犯。“
乌苏拉用手背抵着前额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厨房。
母亲离开客厅后,男孩再次懒散地坐进摇椅里,哗哗哗地翻着彩印的运动杂志,全然不在意迪诺的目光丝毫不打算从他身上移开。
“中午吃墨西哥酸辣炖菜?“她才进去一分钟,又很不放心地探出头来。
桑萨斯放下橄榄球杂志——他其实没有看进去——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点孩子的急切:“爸呢?爸会来?“
“当然会,亲爱的。“
提摩太的情人中能得到本家承认的屈指可数,乌苏拉就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女人中的一个。
迪诺的目光再次转回到男孩身上,比起本家那五个丑陋肥胖而蠢笨的哥哥,他可没有哪一点像个私生子。
“桑萨斯。“
“什么事,法拉利。“
他真是一点没有上流社会的教养,但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多大了?”
桑萨斯合上书,他的眼睛不是印第安人种通行的黑色,混血的缘故呈现出鸽子血的暗红调。
“问别人的年龄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法拉利。”
他微微一笑:“问别人出身何处也不是什么有礼貌的行为,亲爱的。”
桑萨斯慢慢放下书,盘腿坐在摇椅里,两手抓着脚踝,一点点地摇起来。
他想了想,发出一阵哼笑:“你这个人,有点意思啊。“
“多谢。“
桑萨斯不笑了,从摇椅里站起来,在壁炉的大理石台上取下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他翻开精致的橡木盒,取出一排锡兵似的小物件。
“下棋吗?“
迪诺一点头,取出黑棋摆在棋盘上——被接受了。
维克多-提摩太推开前门时,桑萨斯正在移动他的近卫军。
“你确定要这样吗?”
迪诺拿起黑马,对方的军阵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
男孩不甘心地眨着眼睛:“你赢了。”
提摩太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记住了儿子,别人会让你,是因为你是少爷,但今天赢了你的这位,也是少爷。”
“提摩太先生。”
提摩太解开领带丢在沙发上,接过乌苏拉端来的加冰威士忌:“你家老爷子怎么样了?”
“爸爸过得还算不错——反正现在他除了光刺激,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提摩太夹着烟的左手拍了拍迪诺的后背:“站直了小子,你叔叔从不趁人之危,好好干吧,争取以后在中美洲做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行了行了维克多,他都二十几岁了,你还拿他当念高中的小男生看?!”乌苏拉拉开餐桌的几把靠背椅,准备好午餐。
她踮起脚尖,象征性地轻吻提摩太的侧脸:“有儿子在,不谈生意上的事好吗?”
他们一起吃了配橘子水的午餐,在父亲面前桑萨斯异常安静。
巴拿马运河的生意要开始了。这是彭格列第一次在北美以外的地区试水,少不了需要盟友加白涅罗的招呼。
“加白涅罗的老爷子做了一辈子赌船生意,在运河上跑了不知多少次,现在该你了。“
——现在该他了。
男主人吃了饭回到运河上,迪诺倒在沙发里静静消化着午餐和提摩太的话。
附近没有人家,正午很安静。有大山雀叫了几声,卧室的门开了,男孩还是穿着印有椰树图案的短裤和人字拖鞋,他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地毯,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问:“游泳吗。“
他坐起来穿上鞋,算是接受了这个邀请。
两人走在城郊的水泥公路上,正午没有一丝风,刚刚从白人的果园下工的墨西哥女孩裹着头巾,顶着属于自己的一篮香蕉。
迪诺看着他的背影。
他才十三岁,那种气质介于男人和纯粹的男孩之间。胳膊和腿是健康的古铜色,显现出生长期的细瘦。
他真性感,不是男人的那种。
“来猜个谜吧,“迪诺转移了注意力,盯着大太阳的影子说。
“讲。“
“两个印第安人在山间行走,前者是后者的儿子,后者却不是前者的父亲,他们是什么关系?“
桑萨斯转过身,皱了皱眉头,额上叠起与母亲相同的抬头纹:“你这是什么鬼问题?!他们是母子啊。“
迪诺吹个口哨:“宾果!你不知道吗,很多人都会绞净脑汁地想诸如叔侄啊,继父子啊之类的答案。”
桑萨斯两手插着裤袋,倒着向前走:“这只是一种思维漏洞嘛,你说印第安人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考虑的范围是男人。【2】”
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我当然不是这大多数人。”
他们走到海岸上伸出的一处悬崖,桑萨斯说:“你不下去吗?”
迪诺有点发晕地看着十米断崖下方不安息的海流:“不,我还是算了……你下去吧。”
桑萨斯赤脚站在断崖边,恼火地对着几步开外喊道:“无论参加什么,你总是这么让人扫兴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伸腿踩到空中,笔直地落了下去。
水花溅起一声扑通。
他探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海面划开几道狭长的水纹,男孩举起手臂高高伸出水面,挂着的水珠一闪一闪。他慢慢划着水,朝海湾外游去。
“喂——”迪诺大喊。
“不要——太远——”他举手在空中挥了挥,男孩在水中毫不理会,仅仅举起右手朝他比出中指。
这小子。
迪诺坐在礁石上,给自己点了烟,苦恼地笑着。
——到底是年轻人啊。
他抖掉一点烟灰,用左手食指在礁石面上划了划。
XANXUS。
这是好名字,即便他这样从来不信仰神祗的人也明白。
提摩太,你要让他戴上你右手的大空宝戒是吗。
迪诺从漫无目的的冥想里回过神,烟烧完了,遥远的下方海湾穿来一阵急促的拍水声。
他心里发出咚的一声空响。
墨绿的海水——忘记了——那下面怎么可能没有海草。
迪诺迅速站起身,扔掉了右手里还夹着的烟蒂。他冲到断崖边,幽暗的海流里,有一大团飘摇的水生植物在纠缠中剧烈地摇晃着,轻轻拍打男孩完全没入水中的裸背。
来不及了,他踢掉鞋,卷起长裤,以记忆中最标准的埋头姿势跳入水中。
妈的,这野小子。
和天气一点也不相衬,水很凉。他费力地蹬了几腿,尝试着在水下睁开眼,男孩在不远的地方,整个人缠在一捧水槽里,侧身看着水面,他的唇边冒出一串气泡,却已经累得没有了挣扎的动作。
他游近了,伸手穿过他的腋下,慢慢地抱着他向前蹬水。
桑萨斯瞪大了眼睛,被水草缠住的裸腿再次蹬了几下。迪诺按住他的肩,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一手抱着男孩一手伸到面前比了一个一。
暗绿的水光在两人脸上一杠一杠地静静划过,窒息的恐惧快要扼住他们的咽喉。
桑萨斯点了点头,抬起被缠住的右腿慢慢地向上蹬了一次。
水草掉了。
好样的。迪诺在心里打个响指,又比出二的手势。
哗的碎响,第二次。
迪诺比了三,朝他做个预备的手势,点点头。
他抬腿,迪诺扶着他伸开的两臂,猛地跃出海面。
——哗!
——哗!
四点,海面波光凌凌。
他们缓缓游回到岸边,迪诺说:“喂,还玩吗,回去吧。”
桑萨斯没有说话,爬上岸,湿发一缕一缕粘在前额。
迪诺像只落汤鸡,没法穿鞋,他跟在桑萨斯后面,赤脚踩过烫得吓人的水泥路面,脚心通红。
“你很少去那边游泳吗?”尴尬得不得了,迪诺试探地问他。
桑萨斯把手指插在发线里,夸张地举起手臂。半天没有动,一辆卡车开过,他突然说:“谢谢。”
“……哈?!”
这次十三岁的男孩不耐烦地大吼起来:“你耳朵眼儿堵着吗!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啊!”
他愣了楞,不走了,站在那里颇不好意思地摸下巴,不停地微笑。
“……你不走吗?快点跟上来!”
迪诺还是笑。
“不了谢谢,我就这样很好。我也该回去了。”
桑萨斯不理他,走远了。
他从来不需要别人的答案,即便需要答案,也有他自己回答。
“不了,我这样——”他看着男孩的背影走下墨西哥极具特色的长下坡道不见了,自己对着空旷的晌午呐喊起来,“我这样——很好!”
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一辆泥灰色的科里欧越野车在旁边停下。
开车的女人脸色苍白,唇色鲜红。迪诺上车,她看也不看一眼,直直地盯着桑萨斯走下去的长坡道,机械地说道:“下午好,老大。”
“维罗妮卡小姐的事,我很抱歉。”玛门-阿尔巴雷诺踩了一脚油门,科里欧的后轮卷起路上的烟尘,“她擅自进入书房,还翻阅了文件。”她单手打过一个大急弯,左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不说这个。”他接过玛门递上的一夹文件,“老头子的情况怎么样。”
玛门看了他一眼,用公事公办的口气答道:“什么时候拔呼吸管,看老大你的心意。”
迪诺捏着文件夹的脊背笑了。他的笑容总是很完美,但也总是毛骨悚然。
越野车开上往墨西哥城的高速公路,玛门看着前方:“这个计划,我取名为鲸。”
“食物链顶端的绝对领主吗,像鲸一样吞并……”他用拇指捻起封面。密密麻麻的打印纸上,写着能撼动整个帝国的国庆日礼金名单。
“你说……我们这次行不行?”
科里欧在荒野上飞驰,玛门笑了笑:“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1】柯基人是美国的法国后裔
【2】英文中men既表示男人也表示整个人类
#13
西玛的四门敞开着,副驾驶上的男人不耐烦地用枪托敲着胡桃木的装饰面板,笑了笑,说:“坐下吧。”
他试图在夜里摸索着自己所站的位置,高速公路上几盏小灯忽明忽暗,最亮的光源来自西玛的车体内。
“我拒绝。”
迪诺法拉利冲他发出标志性的干笑,在几步开外的西玛车内拉开了贝雷塔的保险栓。
“你看过马戏吧。“
桑萨斯沉默不语,紧紧按着白朗宁的枪身。
“见过他们抓捕不听话的狮子没?“
“我当了二十几年的少爷。”他徐徐地说着,举起枪似乎在欣赏贝雷塔的烤漆外壳,“但,你不要以为每个少爷都是吃干饭的。”
桑萨斯半蹲着,伸手摸向后腰:“我说过了,对于那些年的事,我没有一点印象。”
“不过,”他伸手一拨,白朗宁发出上栓的咔哒,“也该够了。”
迪诺吃惊地抬头望着他,小指勾着扳机:“你说什么?”
“够了,”他握紧了枪,黑糊糊的夜里有东西在移动,“你这样,够了。”
有无数的脚步声响起,他毫不迟疑地开枪。黑夜里火花四溅,夹杂着□□撞击地面的闷响。
——你给人的感觉太过强烈了。
干得好,他现在就是要成为他妈的活靶子,让那些枪子招呼过来,让敌人在他的射程之内。他甚至无需感觉敌人的方向,只是不停地扣动扳机在自己周围形成三百六十度的弹雨。在这样的交火中,如果十枪只打中了九个狗腿子,那真是他奶奶的浪费子弹。
有子弹贯穿了他的右臂。桑萨斯放低右手,不顾回流受阻会带来可怕的坏死,两臂交叉分别朝着九点和一点的方向同时开火。
他没有掩护,在黑夜里,所有人都是看不见的,要开枪,只能依赖其他的感官。而他知道,自己的五感,毫无疑问都很出色。
除了那次不知名无记忆的海难留下的识别障碍。
枪声小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桑萨斯大步跑起来,退回上路的匝道。午夜湿润而新鲜的空气鼓入他的肺,顿时令人精神大振。
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换过子弹,西玛的车灯亮了。在雾天,穿透力仍然高达一百米的氙气大灯照得他眼瞳剧痛。
“我认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分开以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这是结束了吗。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西玛车窗里伸出的枪管。
科勒冲锋枪,装着榴弹的枪管。
他拉开了保险栓,转过身。
来吧。
汽车马达发出咆哮般的轰鸣。
——来吧!!
#14
迪诺抬腿。踩在中年男人没有知觉的残缺头颅上。
他甚至全然不顾脑浆流到了地板上,颇有兴致地踩着它滚了滚,让布罗迪被轰开一个大洞的正脸面对着斯克亚罗。
“我们来谈一谈吧。“迪诺法拉利停止了糟心的辱尸行为,优雅地将两手十指搭在一起。
“我还不知道你内里居然喜欢这些变态东西。“
迪诺大笑起来。
“人的欲望,极少有不丑陋的,先生。”他翘着腿坐在沙发里,眯着眼看地下被马仔摁住的银白色脑袋,嘴角撇出残忍的倒八纹。
斯克亚罗猛地扭了一下,一耳光立刻甩到右脸上,他大喊:“喂,你干嘛坐在桑萨斯的地方!”
迪诺走过来蹲下,饶有兴趣地勾头看着他,羞辱一般拍拍他的脸颊:“为什么?我是房主,做事难道还需要为什么。”
“莫比代尔市,方济各路01号。”他拾起牛皮档案袋里一页薄薄的纸,念道,然后夸张地耸了耸肩,“一处委托亚拉巴马教会管理的洗衣房,原来也可以当作客户联系代理地址。”
迪诺提着牛皮纸袋走过来,猛地将它摔倒斯克亚罗头边。
纸片哗啦飞散。
“以为我找不到你们吗?!”他突然大吼起来。
“还会有哪个愣头青敢在老子加百涅罗的地盘上摆弄他妈的狙击步枪!”
他卷起袖口,蹲下身甩过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混账东西!”
粗鲁地动手之后他摆弄着西装下摆站起来,不停地喘着气,但很快又一次笑了:“你真聪明,蒙特卡洛的大JOKER。”
斯克亚罗无力地哼了一声:“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不不,对不起先放开他。”几个马仔放开斯克亚罗退到了门外,“我们有好好谈一谈的必要。”
除了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所有人都退出房间后,他拿起皱巴巴的旧报纸摆到斯克亚罗面前。
“我当了二十几年的大少爷,好不容易等到爸不行了,家里的老不死却要一直坚持插呼吸管。”他点了烟,斯克亚罗死死地盯着大标题下圈出的红字。
佛罗里达黑手党大佬及儿子、情妇身亡。
巴拿马游船事故,佛罗里达黑手党大佬及儿子、情妇身亡。
最后一条线连上了。
“等一等,”他把报纸推回去,冷冷地打断,“我对你的生平没兴趣,开门见山,恋童癖。”
罗马里欧的脸发青,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后腰。
斯克亚罗一把夺过对方嘴里的烟,猛吸,呸了一口:“你要我死吗。“
“那就没意思了。“那笑得讨厌无比的男人缓缓从西装外套里拔出转轮手枪,往里面填了一颗子弹,然后用拇指打起转轮飞快的转了几圈,推进枪膛里。
“来试试你的运气吧。“他把枪递给罗马里欧,对着斯克亚罗点了点食指。
“你要玩轮盘赌吗,法拉利。“他看着食指搭上扳机的罗马里欧:“如果死的人是他呢。“
迪诺无顾属下发青的脸色,轻快地吹了个口哨:“不会。“
他眨了眨眼,注视着罗马里欧有些颤抖的食指。
“我觉得不会,那就真的不会。“他又说了一遍。
房间里很安静,罗马里欧闭眼拉动了扳机。
咔哒。
——枪管里传来被眷顾的清晰空响。
迪诺接过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搭上扳机动了动手指,突然转过头说:“死之前,我先说,如果我脑子被轰烂了,拜托你把钱换回去,如果没有,这笔账,我不追究。 “
他长舒一口气:“如你所见,我也不年轻了。“
枪膛里第二次发出空响的咔哒。
斯克亚罗猛地抬头,胸腔里传来清楚可闻的规律闷响。
咚,咚,咚。
他盯着抛光的枪壳被迪诺一弹,从茶几那头滑过来。
唯一的那只左手抓住了枪。
等一等。
他慢慢提起枪。
罗马里欧和迪诺法拉利看着他,好像在看笼中的独角犀,带着宰杀之前那独特的,看杀的快感。
他玩儿完了。
但,等一等,他还不能死。
一。
迪诺的脸色变了。
二。
他大喊:“罗马里欧!“
三。
斯克亚罗举起了枪。不是对着自己的脑门,而是对着茶几那一边。
出膛前,他清晰地听到撞针发出咔哒一声。
——开枪的道理也一样。
……鸽子。
鸽子飞过了,咕咕咕,咕咕咕。
——飞走了。
他动手。
他用掉了唯一的子弹。
这次,那只酒精中毒患者的左手,一点儿也没有抖。
结束了。
#15
我走在孤独的路上
这条我唯一知道的路上
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
但它就像我的家,我孤独地走着
我走在这空旷的路上
在这碎梦大道上
城市已沉睡
而我是唯一清醒的人,孤独地走着
研读着前言与后语
没有对错一切照旧
检查了一下我的脉搏
原来我还活着,我孤独地走着
——绿日【碎梦大道】
真热啊。
汽车飞驰在内华达的沙漠里,在沙尘肆意的路面上拉起一阵烟雾的暴风。
他不顾一切地轰着油门,能开多快就多快。该死,也许正是酒精加速了肾上腺素的分泌。
他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有时追逐日落,有时追逐日出。有时候很困,他走进加油站的便利店买酒,有人叫他这斯拉夫佬滚蛋,他拒绝,于是出枪打爆了那小基佬的头。
实在撑不住,他会在后座上睡一觉,就躺在那堆三百万的纸钞里,坏在钞票不但有油墨的焦臭,还一点都不能挡风保暖。
快了,穿越内华达,还剩下多久。
要天亮了。他开了一整夜,左手紧紧捏着方向盘,连上臂肌肉都开始隐隐作痛。
高速路两边是淘金潮留下的鬼镇。倒塌的厂房如同巨兽的残骸,风化的锈红色毛皮下露出一排排,整齐的,同样锈红色的肋骨。
仪表盘上显示,凌晨四点。
黎明。
云层开始泛起夏日特有的白光。
远处的天幕下,几道光柱摇摇欲坠,穿过铅灰的夜色。
他大吼一声,一脚油门踩到尽头。
黑色的莲花跑车猛地加速,敞开的后座上,印着国父头像的百万美钞,雪片一样向远处飞洒。
他追逐着沙漠上空的黎明红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