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邙说》踢踢

3、叁

　　到了二楼，仿佛入了另一个地方。

　　梨花雕木的桌凳栏杆,精致的丝绸挂帘,空气中飘着的若有似无的熏香,偶尔从旁安静地行过几个丫鬟小厮。这样雅致的环境，同喧闹的一楼简直是天壤之别。

　　仆从见了我们也不惊讶，经过桑榆时都只微微福身然后便静静走过。随着目光向四周游移，除了表情清淡的下人，只有两个坐在席位上的人。一男一女，其中的女子看到这边的动静，向雅座上的青衣男子颔首致歉后，离开席位款款而来。

　　“小桑，你怎么来了？”清爽动人的嗓音。

　　女子渐渐走近，明丽光亮，却不觉艳俗。朱唇皓齿，云鬓高盘，只留一束青丝自左额垂直胸前。女子缓缓走过来，拖着长长的金色纱裙，步摇璎珞于发髻上荡着珠光。

　　凤眼微挑，略带好笑地看着眼前舔舐着糖果的桑榆。

　　一手将两只兔儿糖拿下，一手来回摩挲着下巴，桑榆高挑双眉，猫瞳缩成一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美人。答非所问：“凤老板，这身挺不错。就是亮眼了些。”

　　凤箫箫呵呵一笑，颔首道：“中秋佳节，不是该装扮一番，应和这良辰美景么。”说着转过身，引着桑榆顺带着我到另一席位上坐下，抬手沏上三杯上好的龙井。热气缓缓从白玉杯中蒸腾出来，与二楼雅致的环境较来倒也相得益彰。

　　某猫顺手拿过我手里的竹篓摆在桌上，然后趴在桌上端起龙井唑了一口放下，有些抱怨地含着糖,道:“没有桂花酿么？”我汗颜。

　　“小桑多年未来看我，今年中秋怎么想起我这的桂花酿了？”凤箫箫说罢看了看我，“莫不是带了礼物给我？”

　　我有点懵了，带礼物？不就是那些竹篓里的鱼吗，看我作甚？

　　随即眼前女子淡淡的话语前所未有的惊到了我。

　　“唔，着孩子倒是长得十分清俊，不过我瞧着他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吧？刚入行的话稍稍晚了点呢。

　　“但也无妨，看这孩子身骨不错，也可以慢慢教的……

　　“对了小桑，你是要送我还是卖给我……”

　　“你！！”我猛然间回过神，转头怒指着一脸好笑的桑榆，大声吼了出来，惊得远处的青衣男子手里握着的酒杯一歪，洒出些许好酒。

　　桑榆看着我，脸憋得晕红，然后很没面子地笑出声来。

　　“噗哈哈哈……你竟然以为……以为……哈哈哈……”
　　笑了老半天，我仍是一脸怒容地瞪着他，凤箫箫也疑惑地看着我们。桑榆终于止住笑，弯着双瞳对凤箫箫说道：“这小子叫千叶，可不是送来给你充店子的。这是我的伙计，带回酆都的。”

　　“是这样啊。”凤箫箫忽然眼神古怪起来，“你……”

　　面对这种情况，我只好装作不关我事。这凤老板大约是觉得带个凡人进酆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此时，我才注意观察了这楼阁的构造。

　　楼各分上中下三层，一楼是……做生意的，二楼应就是这凤老板待客之处，三楼则应是主人的居所。楼阁整个呈方形，中间有一硕大的天井，一楼中央设有大约一人高的圆形月台，供人演奏、唱曲之类，若站在月台往上看，恰好可以透过天井忘到外面的天空。

　　此刻月台上有歌女正在演奏琵琶，曲声明快却又旖旎。不注意瞟到楼下种种情景，我立时吓得收回目光捧着茶灌了一大口。

　　听那猫妖似乎轻笑了一声，看过去却发现他在与凤箫箫说着话。“今天你这里似乎来了位贵客？”桑榆望了眼端坐在另一方品茗的青衣男子。凤箫箫抿一口茶：“他是我月吟居的座上宾，这店子近年来的生意也多有他的相助。”

　　“哦？是吗。”桑榆扬眉。

　　似乎感受到桑榆的目光，青衣男子侧过身来，礼貌性地举起手中的白玉杯，微笑着朝桑榆敬了敬。桑榆抬起茶盏，轻轻点头算是回礼，继而望向月台。

　　一曲琵琶奏毕，楼下欢呼更胜，琵琶女行礼退场。

　　片刻，灯光忽地暗下来。一盏青灯悬起，和着白色的月光，轻笼在月台上，奇异的清冷妖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此刻月台上，立着一个淡紫纱裙的年轻女子。

　　“哎呀，是她？”桑榆放下手里的茶盏，头伸得更长。

　　“可不是么。这小姑娘可是倔得紧，非要在我这唱曲子，”凤箫箫晃晃杯子，剔透的茶水闪出绿莹莹的光泽，“足足要了我二十两呢！”说罢眉宇间满是嗔怪之态。

　　“你这抠门样子，可有失堂堂凤老板的身份......”桑榆眼中含几分笑意，似是又想到了谁，“就和酆都里那位......哦，一时忘了是谁了，呵呵呵。”在察觉到凤老板神色不善时，老猫立马住了口。

　　我鄙视地看看这只仍然带着几分戏谑表情的猫妖，便转过头望向下面的月台。因着他们之前的对话，我对月台上的人也产生了几分好奇。随着楼下人的喝彩声渐渐平息，台上的女子缓缓抬头，唱出凄凄袅袅的歌声，和着清淡的琴声，听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奇异。

　　“月出皎兮，佼人撩兮。”轻灵若幻的声音透出几分哀怨婉转。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亻劉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台上的女子一身紫色罗裙，长纱层层叠叠的垂到地上。

　　“月出昭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女子眉目轻敛，扬手低头，轻身旋转，映着银屑般的月光，缓缓舞着。似是初别心上人时懵懂的忧愁，又仿佛等待百年而不见君的哀沉叹息。台下观众都屏息凝神，似是被蛊惑一般，呆呆凝视着台上的人。我只觉得闻到一股渐浓的檀香气息，视线有些晃动。

　　随着月台之中女子的舞蹈，空气好像粘稠了几分。月光变得朦胧起来。香气似乎越发浓烈，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女子的手开始带着月光在空气中波纹般地轻微律动。眼皮灌了铅似的沉重，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千叶。”一只手忽然按向我的头顶，亮起一瞬柔和的白光，不知是什么。

　　就在我失去意识前的一瞬，桑榆的声音和动作让我清醒了许多。

　　“千叶，捂住鼻子别闻。”我连忙照做。此时一看，台下的观众竟不知不觉地，伏在桌上，地上，沉沉睡去。二楼的青衣男子，此时也昏厥过去。楼阁一片寂静，除了猫妖，凤老板和我，其余的人似乎都在沉睡着。

　　见我惊奇地望着他，桑榆看了一眼凤箫箫，继而对我解释道：“这是只紫檀精。一百多年前我曾在酆都城里见过她，那时还是株檀木来着......后来没多久修成了人形，不知怎么就恋上误闯酆都的凡人。把那送去凡人转世之后便跟着跑了出来。真是不安分。”

　　“可惜这小妖恋上的人是个榆木脑袋，总就不搭理她。这不，男的都转了第三世，仍是没有成功呢。”凤箫箫有些怜悯地看着台上的檀木妖，轻抿了口龙井。

　　桑榆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哎--可怜呐，可怜。”一看这老猫就是假情假意，眼中哪有半分怜悯之色。

　　“你还真有同情心。你这次看来不仅仅是为了桂花酿而来的吧。”我用袖子捂着嘴，模糊不清地调侃他，他听清了我的话，咧嘴笑笑，撑着头说道：“带人入城，本就是桑某的工作嘛。谁叫那小妖也是笨呢，恋上奇怪的凡人也就算了，却也什么都不说，整天就那么偷望人家，那人怎么知道她想什么！”猫妖顿了顿，望了望下面仍在跳舞的女子，“千叶，你知道么，那男的第一世是个道士，第二世，成了和尚……啧啧，这一世还真是走运，终于成个俗世书生了。”

　　我初次听到这些话题，一时间还真有点接受不来，盘算一下这老猫到底活了多久。实在考虑不能，只能瞪了眼睛望着下面的动静。

　　那女子没有理会我们的交谈，只悲戚地注视着台下的某一处。我们这才发现，台下角落里的廊柱旁，瘫坐着一个书生样的男人，五官周正，模样挺清秀。只不过到这种地方作乐的人，想必也君子不到哪里去。兴许是檀木精故意而为，男子并未昏过去，只是被周遭突然的变故吓得呆愣了，就这样软软地坐在那儿，看着台上的女子。

　　只见那檀木精微垂下头，抬起一只手，将男子隔空托了起来，缓缓落到月台上。男子已然吓蒙了，瘫坐在女子面前惊惧地望着她。

　　檀木精蹲下来面对着自己爱了三世的男人，双手捧上男人的脸，眼中泪光浮动。檀木香气再次浓烈起来。

　　“你啊……三世之中，你可知我一直在看着你？”

　　“你可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哪日能看到我，哪怕一眼……”女子泪眼婆娑，缓缓对男子说着，“我等了你两世，你终于不再遁入空门，如今，如今便要考取人间的功名了……”

　　妖怪情绪似乎越来越激动，手开始紧紧抓着男人的肩膀，表情越发悲戚起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帮你筹钱上京，却在这里看到你！！告诉我啊！”声音中带着哭腔，竟隐隐含着分凄厉。

　　“你……妖……妖怪！救，救命……”男人被吓得不轻，身体在檀木精的摇晃下仍看得出明显的战栗。

　　“我是泗……你的泗啊！你竟一点都不记得吗？！”檀木妖抓着男人疯狂地嚎叫。

　　这男子难道一点都不认得她？我捏了捏手中的茶杯。

　　我惊奇地看着这曾经只出现在看过的话本里的一幕，再望望身边，桑榆和凤箫箫皆是紧锁着眉头看着下面的动静。桑榆嘲笑檀木精的话，现下我竟有几分相信。这女妖在百多年来似乎从未让那男人记得过她的存在。怪不得……

　　思量间，女子身上忽然散出极其耀眼的紫色光芒，照亮了整个月吟居，充斥在楼阁里浓烈的檀木味熏得我几乎昏厥。隐约中看见女子紧紧抱着那男人，周遭紫色的光芒就像在燃烧一般，掀起衣袂疯狂地滚动。

　　“不好，她想和那人同归于尽！”桑榆站起身来想要冲下去，却被凤箫箫一把拉住。

　　“没用的，已经烧起来了，你过去很危险！”凤箫箫沉着脸说道，“再说，那男人也是大限将至的，前几日我便看见地府那黑白两兄弟在附近转悠。如今被小妖一同毁了，反倒也没他们的事了。”

　　桑榆平静下来，脸上挂着些许少有的凝重 ：“这是要神形俱灭了吗？”

　　只见月台上紫色的火焰燃得剧烈，火中两人的身影已模糊不清。忽然隐约从中传出男人颤抖的声音：“泗……泗，是你吗？”

　　紫色的光芒异常强烈，熊熊火焰似是要烧尽整个月吟居。我不禁把鼻子捂得更紧。

　　“泗……你是……泗……我见过你……梦里面的……城里……是吗？”火中男人微弱的声音回荡，却没听到那女妖的回答。

　　原来百年时光，这人多少还是知晓了女子的存在。

　　火焰绚丽非常，紫色的火舌肆意席卷着月台上的两人。许久，模模糊糊听到女子的声音。

　　“我恨你。”女子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接着，我只觉得光芒忽地放大，眼前一片刺目的白色。我只得用另一手捂住双眼。

　　片刻后，听得桑榆的声音：“怎么会这样……”

　　我这才慢慢拿开双手，此时光芒几近熄灭，那股异常浓烈的檀香也渐渐消散。月台上星星点点，却已没有了那两人的身影。桑榆一跃而下，飞身到月台上，弯下身子似乎拾起了什么。

　　我望了望，那是一根极细的枯枝。桑榆拿着枯枝，站在原地细细端详。约莫盏茶的功夫，便掠起身子飞回我们旁边。我细细一看，发现枯萎的细枝枝头，竟然还生着两片柔绿的叶子。

　　一旁的凤箫箫接过枯枝，眼神平静，眉头却微微皱着，道：“那小妖也不是完全愚笨的。至少留了两人的一丝精魄，缚在一起了。看来她知道你会来。”

　　“这该怎么办？”我抬头问桑榆。此刻老猫白瞳一闪一闪，眼里竟然有三分笑意。他拿回凤箫箫手里的枯枝顺势收入袖中，笑盈盈地说道：“千叶，任务完成，我们回去吧。凤老板，鱼既然送与了你，换些东西也是无妨？”说罢转身往楼层的角落里走去。

　　“回去？现在？去酆都？”我莫名其妙的看着老猫从角落里抱来一小坛酒，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老猫没有理会我，只对凤箫箫道了声多谢，便转头下了楼。我慌忙中只得起身，对一脸无奈的凤老板道了声告辞，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中秋，月色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