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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桑榆,一只猫妖。

      初次见他,是在一座废弃的义庄里。那时正逢飘摇乱世,无论中原还是边境,皆战乱不休,朝廷统治岌岌可危,百姓流离失所如老鼠般四面逃窜。我便是在当乞丐的一日里遇见他的。

      不过,我本不应有乞丐以及以后的经历。如若不曾战乱,也许我现在仍游走于村野之中,听父亲讲四书孔孟,与母亲说聊斋怪谈。

      父亲生性淡泊,虽然祖上世代为官,他身为独子,却说着当朝无道,祖父去世后便弃了应试,带着我娘居于乡下,做了教书先生。

      虽说父亲如此,但我自己也就只认得写得几个字而已,更多的,不是找那些民间妖异怪谈之书,便是偷偷地跟着我伯父——当时名噪天下的定国大将军郑晖远习武。我父亲与他相交甚好,我便时常溜去叨扰他。

      十二岁那年,一家所居的村子,也终是避不了战乱的纷扰,一队不知从何而来自称起义军的贼寇,洗劫了村子。村里上上下下七十几口人包括我的父母,竟被屠戮殆尽……而我那时正在临城的伯父家中,是以活了下来。

      当伯父的手下前来报说这一消息时,我几乎失去了所有感知。就连哭都忘记。那时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所以便更觉得惶恐与痛苦。

      命运常常如此,狠狠愚弄你一番后,却荒唐可笑到让你不知该找谁发泄。

      伯父郑晖远愤怒非常,誓说定要抓住这番反贼。我当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世道本就混乱不堪,根本不知村子究竟是被何人所毁。只记得伯父第二天便被大毅朝的皇帝召去,任命平叛。我被安置在伯父家里。

      随后,便再也不见伯父身影。

      过了些许日子,伯父家里的家仆纷纷开始逃窜,我一问才知,伯父战死在叛军之中,皇帝却由此怪罪,竟要将其抄家。

      “唉,小哥儿,你也快逃吧。”那家丁最后说道。原来世界如此变幻莫测,伯父戎马一生,最终落得如此悲凉结果。世事无情,足以剥夺你的一切。

      然后我逃出来,随着众多的难民漂流,离开了这个消失的家乡。一路磕磕绊绊,十二三岁的小子在这乱世之中也根本找不着能够长久给活干的人,一直到边陲的一个小镇上,渐渐便成了乞丐。可这样的世道,自保尚且不暇,何况是对乞丐?再者,乞丐之间也免不了弱肉强食,我虽不算是软弱之人,却也终究抵不过年长乞丐的百般摧残。

      跑马灯转,回到现实。我昏死在街边,而后被当地人抬到了镇上专堆死尸的义庄。

      幸或不幸,我并没有死。

      胃不停地痉挛。饥饿,是醒后唯一的感受。强撑着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见不到一个人。确切地说,是见不到一个活人。

      已是入夜,漆黑的屋子里散着股浓浓的阴腐气息,隐约能看见一口口胡乱停放的棺材与地上枯叶般散落的死尸。我一阵反胃,干干的吐出几口黄水。胃越发痉挛得厉害,我便想,自己应当是快与这些死人作伴了吧。

      恍惚间,似从黑暗处闪出两粒白色的光,很漂亮,就像暗夜中舞动的磷火。幻觉吧?我笑着抬起一只手,想要抓住那两粒闪动的光,但似乎总隔着段距离。白点明明灭灭,磷火般飘忽不定。

      无力地垂下手,那白点却忽地靠近,我恍惚的神智激灵下恢复了些许。

      努力看清眼前的事物,原来这不仅仅是两点光,而是一只细腰细脚,墨一般黝黑的猫。

      黑猫出奇的安静,坐立在我面前,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但……饥饿是可以逼疯任何人的。

      似是一瞬间的疯狂,我猛扑出去将黑猫抓起,一口咬到它的颈上。用力撕咬一番后,我却顿了顿——黑猫并未像预期一般挣扎。

      鲜血顺着齿间流进喉里,忽然觉得一阵反胃。我放开它,它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眼里似有多种情绪。

      淡然的眼,似有些许疑惑,还有或多或少的......怜悯?

      我扯扯嘴苦笑。定是饿昏头了,竟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你走吧。没必要连累你一起死。”我推了下黑猫,而后兀自靠在一旁的棺材边。墨色的光影浮现,黑猫闪了闪白色的眼,一瞬间消失在原地。

      死前遇到妖怪了?我还真是走运......

      头昏昏沉沉,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爹娘……死后不知会去哪里……村子被一些不知名的贼寇毁了,村里牛羊都被掠得一干二净……我这是,要去见他们了么。呵,快死了呀。也好,死掉就不用逃亡,没有饥饿了吧……可是,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胡思乱想间,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眼前。白衣黑发,步履悠然。

      是无常索命?我歪头望着那人走近我,蹲了下来。然后,他递过来两只馒头,晶亮的双眼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我毫不犹豫地将馒头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小子,慢点吃,没人与你抢。”身旁的白衣人语气显得淡淡的,但仍藏不住其中的一丝戏谑。

      飞快咽下两只馒头,空虚的感觉消散了许多,但身体还是十分疲累。视线清晰不少,我发现这人的双眼并不像飘忽的磷火,而更像两片温润的白玉。

      “你是那只猫?”

      “对。”白衣黑发的人弯了两只晶亮的白瞳回答道。

      “那你是妖怪了。”我笃定的语气。

      “对。”仍是淡淡的语调,“你不害怕?”

      我确实不怕。我朝他笑笑,说道:“我为什么要怕我的救命恩人?”

      那人一脸恍然:“哦,是吗。那么再见。”起身便要离开。

      “等等!”我使出很大的劲捏住他的袖摆,可手上仍觉得虚浮。

      “我能跟着你么?”

      那人停住,转过身来一脸平静,然后微弯了嘴角:“跟着我,于你,有什么好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看了他半晌,缓缓道:“于我,我可以活下去。于你,我可以帮你做事。”

      跟着他兴许可以活下去,再者他应不是人类,兴许……还可以知道关于死去的父母的事。

      白衣人微垂下头,几缕黑缎般的发丝滑到脸侧,遮住了表情。

      短暂的沉默。

      “哈,我可无事可做。”那人轻笑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白袍在黑暗里甩得翻飞。我想撑起身来追他,无奈脚步虚浮,没几步便双脚一软,狠狠摔下扑在一具死尸身上。这一摔仿佛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只好对着那抹白影尽力喊道:“我……只想……活下去!”之后便晕了过去。

      死了吗?四周竟无一丝黑暗,相反,我似乎身处在一片看不见天和地的白色里。忽然间,村庄,流亡,屠戮,父亲教书的样子,母亲拿着奇谈话本的温柔眼神以及伯父舞刀弄枪的场景不断闪现在眼前,我只觉得惊惧无比。但很快,那些东西就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冰冷无尽的白色里,我像一只无头苍蝇般茫然朝四周乱撞,却只见到一片另人绝望的死寂的白。

      我没命地跑着,心底升起一重重的恐惧与孤寂。我大喊:“不!不要!让我离开这……我要活下去!”

      近乎绝望的呐喊间,远处似出现了一个黑点,应是一只黑猫。我似看到曙光一样在白色里冲向一点黑色。渐渐近了,黑点却有变成了一个人。

      白衣黑发,玉白的双瞳淡淡的弯起来。我奋力冲去抓住他的衣角:“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这片空茫至极的白色几乎让我窒息。

      那人瞬间冷下脸,甩开我的手,转身道:“我无事可做。”

      “我要活!”我不死心地过去,死死揪住他的袖摆。

      在这瞬间,我清醒过来。

      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木头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我手中似乎抓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气。

      “呵,你醒了。”手里一松,白衣黑发的人抬起袖子转身端过一碗粥,放在榻前,白玉样的眼淡淡地弯着。

      我没有说什么,端起粥默默喝完。已近中秋,天气已凉了下来,一碗米粥下肚,身子也暖和起来。

      放下碗,我对眼前的人说:“你救了我,我跟你走吧。”

      窗外有细细的雨声,那人似是只顾听雨,并未将我的话听了进去。半响,抿嘴笑笑,淡淡的眉眼低下去,递给我一柄骨伞,便起身走出了门。

      又要走?我拿起伞追了出去,原来这是一间客栈的二楼。我见他悠然走下楼去到了街上,连忙蹬蹬几步冲下去。

      可终究一个十来岁的凡人根本追不上看似慢吞吞的妖,只几个回头的时间我便丢了那人的影子。

      风拂着绵密的细雨落到身上,黏黏的,怪难受。我抱着那柄骨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着。并未注意到街边酒铺房梁上悠闲坐着的黑猫。

      “让开让开!煜王府战事急报,让路!”前方冲来一个骑兵,马奔得飞快,惊了四周的行人,路过之处一片混乱。而我怔愣中竟未发觉。

      “臭小子让路!”待我猛回过神,马已向我冲过来,马蹄高举,眼看就要踩将下来。我手脚已不能动弹,却在一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侧边滚了过去。我下意识护住了手中的伞。

      “混账!”那骑兵“呸”了一口后,急忙奔了去。

      “那是......”周遭行人纷纷议论着。

      “看样子是边关军情吧?”

      “军情?不是煜王府嘛?”

      “哟,你还不知道吧,那煜王现下可连当今皇上都管不了呐,不过也多亏了他,大毅国才吊到现在……再说现下除了京城,哪里没有不乱的?这样的世道......”

      “那还真是......”

      ......

      我没有理会那些交谈,忙起身张望,果然看见了一个白衣黑发的身影自酒铺门前离去。

      这次一定要追上。

      不知为何,那人再没离开我的视野。于是我一直这么不近不远地跟着。

      一路穿街走巷,跟着出了城门。细雨一直未停,我依旧怀抱着伞不近不远地跟着那妖怪,直至一个湖边,他才停下来,看着我。我在他不远处停住脚步。

      俗话一层秋雨一层凉,秋日里一场雨下来空气都显得萧索。灰白的天幕落入湖中,湖面飘零着几片枯黄的叶,枯叶随着风雨在水面映出的天空中摇摇晃晃。湖的四周全是密密的树林,秋风扫过,四面八方便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千万人的低语。“我叫袁千叶。”我说道。也不管他注没注意听。

      他眯眼看了我半晌,淡淡道:“千叶啊……万叶千声皆是恨么。那么,你现在可有恨着什么?”

      “我找不到谁来恨。”我垂头答道。落得这般境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原因。

      “嗯,千叶……”白衣黑发的人呢喃一声复又背过身去,“跟我走吧。”

      那时还小,也搞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突然愿意收留我,只是呆望着他的背影。那人立在湖边,暗沉的天色和着风雨固执地侵袭着他的身体。那一瞬间我只觉得,他似乎要随着风雨,旋转飘飞。

      我正犹豫着上前撑开他给我的骨伞,那妖怪却忽地转身,弯着眼睛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走过来抓了抓我的头发:“小子,走吧。”便头也不回地淋着风雨往前走。我连忙撑了伞赶上。

      我发现他是只奇怪的妖。

      他说要去京城探望一个老朋友,顺便在那过个中秋。说话时倒像个孩子般狡黠,眼中根本没有初见他时的萧索与孤寂。本以为他是个多么清冷的妖怪,却不想他嗜酒,好食,像只贪嘴的狐。

      每日跟着他,他照常如凡人一般打尖,住店,逛街市观车水马龙。只偶尔化作猫形趴在树上或者行李上睡觉。他偶尔会弯着那双白玉瞳问我:“你为何要跟着我呢?”我学着他的样子笑着回答他我是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不以为意,只说道:“我觉得这可不像你。”

      我复问他:“你又为何收了我?”他只一脸戏谑地说:“我需要带个伙计回去。”

      我倒觉得他这是真话。

      自跟着桑榆以来,妖怪们便如洪水般侵入我的世界。偶然歇息会碰到一根老树精冒出来吓人一跳;走着走着遇到一只兔子,兔子跑着跑着便成了小孩;偶尔还会遇见一对长相奇怪的夫妻,妻子正一脸怒容地揪着丈夫的犄角往回拖,桑榆告诉我那是山里的鹿精。不知是不是这老猫名气太大,见了我和猫妖走在一起,妖怪们竟都不再忌惮在我这个凡人面前露脸。

      “这便是妖怪的世界。”见我一脸无奈,桑榆笑眯眯地跟我说道。

      一路上穿山越水,乱世飘摇的景象如走马灯般晃过眼帘。风雨飘摇的王朝,人们已然经不住这样痛苦的生活,四处皆是流民寇匪,各地官吏也渐渐坐不住,暴乱此起彼伏。我随着桑榆自乱世中穿行,一路向东,朝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京都临玥行去。途中,看不见桑榆对那些悲惨的流民百姓路出一丝的同情或悲悯,他似乎毫不关心世事变化,只一脸平静悠然地前行,他人生死与他无关。

      “你有时还真像只妖。”我对他说。

      他提着小酒壶,回过头来笑笑,问道:“难道我不是妖?”“有时觉得你更像一个人类。比如住店,喝酒。”我看看他手里空掉的酒壶,语气中带些感叹。

      “啧,若你不是真的凡人,我几乎当你是故意化作孩童模样的妖怪了。”他顿了顿,无意识地摇着空酒壶。看着我,微微玩味的表情:“我觉得你比我更像一个妖怪。”

      “一路见到那些凡间的景象,你很平静。”他这么说。

      见我低头不说话,他咧咧嘴,继续往前走着。

      对于战乱的世界,并非无心,只无力而已。何况我此时更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父母一面。

      [注:万叶千声。原句为欧阳修的“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咳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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