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山坳里生活》须生

1、第 1 章

　　老白，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说，我们走吧，那我们就翅膀并着翅膀，一无所有地走吧。

　　我不来问你我们要到哪里去，你也不必来问我。我们就这样一直往前往前，到哪里算哪里好不好？

　　也许我们能遇见一片山坳，有一面湖水，那我们就停下吧，在这里定居吧。我们会在这里生生世世活下去，最终却也会在这里死去。我们的血肉会变成这里小小的一撮尘土，我们的气息会变成一缕带着水汽的风，年复一年地吹落草籽，我们的魂灵年复一年看着草青了又黄，看着湖水边上的野蔷薇花年年长满了白头发又掉光了白头发。

　　这片山坳好像总是有点悲伤。他实在太安静了。你说他悲伤吗？

　　我猜野蔷薇是生生世世在这里生活的，它要老过我们，老过我们的年纪加起来。它年年在这里开白花又落白花，开满白花的时候，好像是很多很多的白蝴蝶。它们和我们一样有翩翩的翅膀，却有我们没有的香气。落白花的时候，好像是它们都死了，死后落在那面湖水里。明年那些荆棘一样的枝条上又会飞满了白蝴蝶。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从长满刺的枝条上一头栽下去，落在这面湖水里，好像是被风吹落的两朵白蔷薇花。

　　在这附近只要有一个背风避雨的地方，那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躲在这里。等风雨过去，等云又白起来，等光秃秃的荆棘条又长满了白头发。

　　要是你觉得没劲，我们可以在花开的时候玩一个游戏。我背转身去的时候，你挑一个地方躲起来吧，我就在千千万万朵白花里循着花香一朵一朵找过去。
　　我可以假装找不到你，在枝条里穿梭很久很久，一直到太阳落下去，云霞暗下去，月亮升上来，才触到你微温的白翅膀。如果你很累了，那就睡一会儿吧，我看着你在花心里睡着过去，给你盖上一片叶子，等着露水下来。如果你还醒着，我们就飞到最高的纸条上最高的花苞上去吧，我们站在它的顶上，看月亮越升越高，看它的影子映在水里。那影子也是白的，发着冷气，像一个大冰块。你说湖水和月亮是不是遥不可及啊，可是湖水为什么要生生世世地看着月亮呢？

　　这个游戏我们可以一直玩下去，一直到你老眼昏花了，一直到我也老眼昏花了，一直到你再也认不出我来。

　　等到花落得一片也不剩，等到夏天也过去了，等到凉风从西边的谷里吹过来，等又一场雪把什么都埋在下边。我们躲在一个土洞里，像鱼一样相濡以沫相湿以昫。大雪不会冻死我们也不能饿死我们。我们躲在草屑的后边，一个干燥而且温暖的地方。如果你肯靠着我，那我们就能暖暖和和放放心心地睡过去，一直到第二年春天雪都化了，草的嫩芽从一个小土缝里钻出去，太阳光和雪水从小土缝里渗进来。

　　喂。我说，又一年春天了。你是还没醒，还是死了？

　　如果你没有死，你会抖抖翅膀睁开眼睛。你说，又一年春天了。

　　下一个冬天我们仍然躲在这里，如果不想冬眠，我们可以靠在一起说说话，替这片山坳想想他生生世世的心事。

　　在你老得飞不动之前，我们可以挑一个时候远游——一点也不远的远游。我们可以慢慢吞吞地在这片山坳里飞，飞到最高的坡上，站在树顶上看那面湖水，看湖水边上白头发的蔷薇藤。你说我们死了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蔷薇还会一年一年地长满白头发又掉光了白头发。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死去吗？

　　我们可以在春天野花遍野的时候品评每一朵花的姿态香气，各自找一朵花在花粉里打滚，弄得红红紫紫的再也不像两只白蝴蝶，然后相视大笑。

　　也许有一年春天我就再也不能叫醒你。我等着太阳光从那道缝里晒到你身上，你微温的翅膀再也不能热起来，也不能轻轻软软地和我一起飞了。等太阳落下去，等月亮上来，让我把你背到湖边上去，背到刚开始长叶子的荆棘枝条上去。叶子那么软，盖在你身上，就不怕露水。

　　我就在你旁边，等叶子长起来，等花又开满了，好像来了好多好多白蝴蝶。

　　你说花都掉光了我们会不会还留在枝条上？好像两朵怎么也不会落的花。

　　也许我们会跟着那些花儿一起落在水面上，你知道水会流到哪里去吗？

　　我们顺着水流又离开这片山坳，头也不回，也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好像当初头也不回，一无所有地飞来。我们的翅膀被水冲散了，我们的身体沉到水底，在离开这片山坳之前，我们会变成这里小小的一撮尘土，我们的气息会变成这里带着水汽的一缕清风。我们生是这片山坳的居民，死了是这片山坳的鬼，要保佑这面湖水也要保佑那些花儿，保佑山坳生生世世的心事。

　　等大雪又把什么都埋在下边，我说，又是一年冬天了。

　　又是一年冬天了，你说。

　　我们在这里活了多少年，又死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