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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桃溪不作从容住(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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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又是一年。元宵过后日子渐渐暖起来,不觉已是梅英疏淡,冰澌溶泄,院中已有
春色三分。承琪的心里却还是雨雪霏霏,阴雩重重,未见东风暗卷,反倒是冰霜冻
结。只因近日父皇让众臣商议何人能入主东宫,一时朝中暗流汹涌,都在猜测皇上
属意那位皇子。众皇子一时也在纷纷试探网络重臣,承琪这两年自然在朝中也有一
些援助,只是他觉得父皇此举背后隐隐似有些深意,一时踌躇不决不知如何方好,
今日同户部尚书杜守愚谈过之后,更应证了原来自己的直觉并非是无凭无据。
杜守愚听完承琪所言,只是高深莫测的微微一笑,反问承琪觉得原太子何故被废?
承琪回到:“起头是因为代父皇祭天时未按礼斋戒,八弟病重时不念手足之情未有
丝毫哀伤之意,后来又翻出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的事来。”
杜守愚接过来问道:“这天下将来俱是幽王的,他结党营私所为何来?”太子被废
后,被圈禁于府邸,赐号幽王。
承琪剑眉微扬,脸上虽是探究之意,但此时已猜到了了杜守愚下面要说的话,原来
他们想到的是一件事。
杜守愚低声道:“圣上一次召集诸王大臣谈论为君之道时,曾言及隋文帝与唐太宗,
叹息文帝平定天下,一统江山,却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乃至为其子所害,不克
全终。太宗在立储一事上更是为长孙无忌所误,晋王庸弱,方有武氏纂国。幽王虽
赋性奢侈,但未必有悖乱之心,实实是为身边邀宠之小人所害,幽王又不知检点约
束众人,以致受人口实,说他鸠聚党与中怀叵测,圣上疑心他会胁父退位,方有这
废立之事。依我瞧来,圣上在立储一事上早有定见,只是不愿宣之于人。圣上这一
年多只是冷眼瞧着诸王争位,人心惶惶,想必是要瞧瞧这朝中还有谁人敢于拥立其
他皇子,觊觎皇位,以期富贵。这出头之人只怕是祸已临头矣。王爷只需切记这隐
默韬晦四字即可。”
承琪听他如此说,微微颌首,心中已是定了应对之策。自然是万万不能加入此次这
争储之战,而且此时更要加倍小心谨慎,不但自己不去争位,和众皇子的交往也是
能免则免,最好是找一个什么借口,索性离开京城一段。更可以考虑一着险棋,向
父王保奏重立太子,以示自己绝无争储之心。只是如果父皇真的是有意选立贤明,
自己这一招险棋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杜守愚辞去多时,承琪这心中仍是反反复复委决不下,转念一想,罢罢罢,大丈夫
能断则断,如若行错,是天不助我大可死心,一时打定主意,笔走龙蛇,奏折已是
一挥而就。心中下了这个大决定,象是放下一个千金的担子,轻松许多,但却仍是
有几分心绪不宁,一时想到子嫣的琴好,琴声可以平心理性消忧解虑,于是一路径
直向绛梅轩走来,远远看到无忧在抄手游廊上坐着,竟象是睡着了。
进门看到珠帘半卷,子嫣倚在案上,月白衫子淡绿裙,正凝神一笔笔写些什么,一
缕发丝自耳边垂下,一阵轻风若有还无,帘幕乌自不动,那耳边碎发却微微滑下,
散落到子嫣的唇边,夕阳被帘影筛得细细碎碎,晕黄的光点点滴滴都洒在发上衣间。
听到脚步声,子嫣抬起头来,裣衽行礼,浅笑微颦,裙边玉佩叮咚,碧波微曳,素
手轻整鬓云,那束发已略到耳后,行动间搅碎一帘花影,承琪只觉隐隐的惆怅。案
上描金的素盏上是墨痕未干的一首“阮郎归(初夏)”:
“绿槐高柳咽新蝉槐,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洗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
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承琪道:“东坡词中多得是豪放况达之作,你偏选这纤巧缠绵的,真真女子只喜欢
这昵昵儿女语。”
子嫣道:“不过是写着顽的。”原是想到两人亲事定于初夏,一时想起这词,这首
与一般的闺情词炯然不同,无任何相思凄婉之意,轻快灵动风流别致,倒是颇符如
今的心情,于是顺手涂抹下来,只是这些心思曲折却无论如何对承琪说不出口。
于是又笑了笑道:“世人都知东坡‘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之语,见其豪放之
处遂有铁板铜琶之言,岂不知东坡温婉处不让温,柳,只想那句“那日相绣帘见处,
低头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那相思欲寄难寄之态
已宛然若见。且闺阁中喜欢这些细致柔婉的笔墨原是难免,太史公曰:“文为言志寄情”,
女子不能建功立业,金榜题名,不出闺阁只见些花草树木,风霜雨雪,自然都添作
春感秋悲而已,难免会喜欢这托物寓情缠绵绯恻之作,古人有云:“太上忘情,
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正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说到这里顿了顿,一双明眸看向承琪,心里想看他如何接下去。
承琪只淡淡笑道:“怎么这太史公说的话我竟不知,又是你杜撰了?”
子嫣微微红了脸,“后人杜撰的多了,岂止我一人哉?”。心中却有些曲终音散的
幽幽失落,只是这曲不知他是未细听,还是不愿解。他唇边仍有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总是看不懂他的笑,从初遇到如今,象是隐隐隔薄薄一层纱幔,所以才越让她牵
挂让她放不下,时时迫切的想举手揭开那层纱,从此烟散雾去,只见红日昭昭,明
月朗朗。
这边承琪手上却翻开那张词盏,看到盏下押的是《棋经十三篇》。案旁边的小几上
是一局残棋,半盏旧茶。
子嫣因为棋艺不精,和承琪每下必输,所以闲来无事,正暗暗钻研棋谱。承琪看到
棋局,一时兴起和子嫣对弈,房中一时只听到棋子敲落的声音。子嫣棋艺比
起承琪来差了少少,一个月棋谱看下来很有些长进,颇和承琪的黑子在东南角缠斗
了些些时候,但不小心一子落错,没有多久那东南角一片眼看就要尽失了,子嫣
着力想挽回,一子子都要细细想了方才落下,承琪这边半壁河山已定,等子嫣落棋,
不觉就出了神。子嫣下完一子,看承琪正魂游太虚,一时玩心大起,偷偷掉换了两
粒黑子,这东南一角的白棋,瞬时活转过来,这才忍住笑轻声惊醒梦中人,承琪再
看棋局,只是纳闷子嫣仅一步棋下去这白子似又有了几分生机,再看之下,怎么自
己先前那一子竟落错地方,方才痛失良机,叹惜之余却觉心中一动,一子行错,
满盘落索,自己营营碌碌这么些年,如若这次行错,只怕再无机会。老二和老三摩
拳擦掌已联络了朝中不少重臣,自己这里按兵不动,赌的竟是父皇的虚情假意,一
时间悲从心起,暗暗叹到这世间真是假做真来真亦假,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烧地口中
干渴,这边双眼仍望着棋盘,一手却伸出去拿茶盅。却没承想莫愁正过来倒茶,承
琪突然斜次里伸出手来,躲避不及,水竟有大半落到了承琪的袖上,虽然水不是滚
烫,也着实吓了一跳,一时手忙脚乱。只见承琪霍的站起来,豁啷一声已是摔碎了
手中的杯子,大声道:“糊涂东西”。吓得莫愁慌忙跪下,子嫣也惊地立起身来,
直问烫到没有。
这边承琪只觉袖上汁水淋淋,颇不好受,看着莫愁跪在地上,却不说让她起来。
子嫣看到莫愁跪在摔碎的茶盅上,不免担心她伤到自己,想伸手扶起他,又怕恼了
承琪,心里觉得这样小事一桩,即使莫愁不对,到底是自己情同姐妹的陪房丫鬟,这
样在满屋仆妇前倒象是给自己颜色。这样想眼泪已是在眼里打转,又怕他看到,于是
努力睁大的眼睛好让那泪水不掉下来。
承琪本来心下就烦闷,看到子嫣眩然欲泣,只觉得以往觉得她处处好,今日才觉这
娇养闺中的小姐也忒娇气了些,为这点子事就珠泪盈盈,倒象是他做错了什么。
两人呆呆对立片刻谁都不言语,最后到底是承琪一甩帘子大步离开。
子嫣听着那脚步一声声远去,泪再也收不住,尽数都滴在月白衫子上,倏忽不见踪
影,不知落在何处 。
承琪这一走却有大约半月没来绛梅轩。这半月对子嫣却恍如半世,不免时时把别人
的脚步错当了他。
这日去王妃处请安,却见王妃正在绣一幅百鸟朝凤图,那绢足有一人高,平平整整
绷在绣架上,几个丫鬟在旁穿针引线,端茶递水,子嫣走近细细看那针角,竟是绣
得极为精致,光那凤凰旁边小小一丛牡丹就用了十几种深浅不一的红色,子嫣一时
赞叹不已,心下想自己断断没有这样的耐心,不知这要绣几多时候。
一时丫鬟捧上茶来,两人对坐闲话,王妃道这绣是要送了皇后娘娘做寿时用得,从
旧年皇后生日不久之后就开始绣,整整绣了十个月,这才将将赶得上今年的寿诞。
子嫣听到心中只是悚然一惊,这一幅绣竟用了四季时光。只是这千丝万缕空绣出柳
丝长,桃叶小,蝶飞蜂闹,却绣不出红日淡,绿烟晴,花气酒香。纵是千丝万缕相
萦系,只是时间长了再好的绢都会发黄,再鲜嫩的颜色都会褪去,闺中年年绣的花
样都不同,又有谁会记得这旧时一针一线的辛苦。
张妃今日着的是一袭天水碧的长裙,这天水碧的来处据说和李后主的小周皇后有些
关联,史说小周后喜着绿色,宫人一日误将刚染的碧帛,置于中庭,为露所浸,意
外成就了这天水碧。这故事是否真实早已淹灭不可考了,佳人也早是白骨一堆,
如不是和后主有些关联,又有谁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位薄命红颜,这天水碧只怕也是
后人的附会。子嫣只觉得张妃和这天水碧有些不相衬,不是不好,只是不是王妃的
品格。子嫣暗想也许是听了太多的古记儿,总觉得这颜色象是一段动人心魄的传奇,
而王妃是明明白白的富贵端庄,笑都象是寺里高高在上的佛像,因隔了层俗世的香
火,总是看不清,所以更添了凝重和威严。子嫣心上暗想,她还是着那杏黄缎绣三
蓝百花间著孔雀金线的袍子更富丽些。
帘外飞絮洋洋洒洒舞得均匀,外面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只是这一帘竟隔开了
无边春色,子嫣离去时回首望去,室内窗轩寂寂,帘幕沉沉,隔着挑起的帘看到墙
上的西洋镜里王妃立于绣架前的背影,那天水碧的鲜艳和发上的珠钗翠钿也掩不住
几分寥落,反倒隐隐透出几分秋意,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一夜绿荷霜剪破,似
乎外面的莺飞草长都同她没有任何关系。子嫣立于帘外,一点凉意渐渐侵上来,虽
是三月天,满园姹紫嫣红,但春寒未尽。一时想到梅花散了是杏花,杏花过后是梨
花,这满地的飞红万点,纵是绚烂纷扰一时,终究会渐渐消逝沉寂,或化在土里,
或随波远去。明年东君来时,一样的花,却是不一样的人了。
一路想着,一路行回绛梅轩,拿出琴来,调弦弄音,花梨小条案上的香已燃尽,又
换了只新的,却断断续续只是不知抚哪只曲。突然有人从后面环住了她,耳边轻声
有人道:“可是在练什么曲子?”,虽是细语,到子嫣耳里却如天边远远滚过的雷
声,先是一惊,然后觉得隐隐听不真切,不知是不是幻觉,但身后的温暖却不容她
质疑,似乎是从不曾有过的接近,她亦不知是很久抑或一瞬间的静默后,终于转过
身去望定他,剪水双眸里是温暖湿润的笑意,问道“王爷要听琴吗?”
承琪点点头移步坐下,子嫣想了想,问道:“《南风》可好?”
《史记乐书》曰:“舜歌《南风》而天下治”。《南风》为生长之音,原是诵明君
得万国之欢心,天下大治的琴乐,故皇室宴乐时也常奏此曲。
承琪却笑了笑道:“弹这曲要沐衣弹冠,焚香斋戒,只怕这一闹今日我是听不到这
曲了,今日不需要弹这些应景的,只拣你喜欢的就好。”
子嫣知他是顽笑,只低头一笑。轻咬樱唇侧头又想了想,扬手抚的是宫调的《醉翁
操》,因想承琪好禅,最合此曲的词为东坡所填,这词意境空灵,颇有禅意: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
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
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
徽外三两弦。”
琴声如行云流水飘散开去,耳边似听得到空山中翠霭森森,泉鸣淙淙,令人有离尘
之想。
承琪刚刚见到子嫣将什么急急夹入书内,一时好奇趁子嫣不注意,将那冰纹纸拿出,
上面却是《诗经秦风》里的“晨风”:未见君子,忧心钦钦......未见君子,忧心
靡乐......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那“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这几个字,竟反反复复写满了整张纸,浓墨淋沥,象要透纸而出。
看到这诗,心中只是一震,这几日原不是故意要冷落她,只因为诸事烦心,竟疏忽
了。偶遇她在一年前的涌莲寺,满院的枯寂在她抬头的霎那烟消云散,是否这是佛
给他的启示,她就是他寻找的那一点点安定,他只合花下月前沉醉温柔乡里,只是
红颜总会逝去,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只有万里江山是真的,他为此
煎熬,辗转反侧,昼夜难眠,他心魔已深。
琴声已是停了,承琪却没有发觉,那眼光似明明在自己身上,但子嫣却觉得两人恍
若云隔两端,一阵风过,落花寂寂,初见时偷眼望他春衫如雪,一如满树梨花,只
是花有尽时,只怕终是朝落暮开空自许,一处的相思,一处的闲愁。只这天意弄人
让她遇到他,她和他一瞬间眼光的交缠,怎么却会让她怀疑了和衡玉十年的情义。
她原本就只合老于江南,一时忆起衡玉曾说过她终是要回金陵的,心却一丝丝隐隐
痛起来,原来她对衡玉是有情的,只是那情来如春梦,当明白时,竟已去似朝云。
于是两人只是在花下默默坐着,各自心事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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