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九十、回响之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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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下，鸾羽仰起头，竭力去辨清云中的黑影。
风吹不散浓雾，光透不过阴霾。
“回不去了。”她摸了摸手腕处的银链子，低声自言自语。
记忆从神社开始出现空白，回过神来已经身处王宫内。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仿佛在告诉她大限将至。
再强烈的执念亦会有消散的一天。
前往缥家的通道业已关闭，那么她的终点是……
石板路中有一条必然通往后宫，也必然有一条通向那位王妃居住的宫殿。鸾羽没有选择那一条，她始终认为，她们的谈话在缥家时就“结束”了。
她记得那年在缥家遇见王妃的情景，狭路相逢，相对无言。那漫长的时间里，王妃自始至终都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努力地去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举动，即便泪珠正在滚滚而下。
谁都不会联想到，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曾经差点就杀掉国王，曾经为了黄家公子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然后又为孩子踏入法外之地。假如王妃不在那个家里长大，说不定能成就另一番事业。
“命运”让王妃失去了一切。
她将绢帕递出去，极力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各自作出了自以为正确的选择，仅此而已。”
直到王子和公主出生，她为王妃做的仅仅是这个举动。
大巫女必须实现初见之人的愿望，为此王妃必须找出缥瑠花所在。然而，过去几十年，无数人踏足缥家，其中能够见到瑠花姬的寥寥无几。她知道正确的方向，可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王妃既没有向她求助，也不急于到处打探，反而悠然待在自己的住处。两个月悄然而逝，王妃在某处见到了年长的缥璃樱。不知王妃使用了何种手段，本应对蔷薇姬以外事物毫无兴趣的男人竟然向她指出瑠花姬栖身之处。
得知弟弟对王妃的琴音有反应，璃花姬半天没说话，眼神里夹杂嫉恨和困惑。即便如此，瑠花姬依旧做了大巫女应该做的事。
自古王孙贵胄皆夸口自己出生之日天降祥云瑞气，唯独迎接这两个孩子的是凄风苦雨。王子和公主出生之时，缥家受妖兽侵袭，巫女、术士伤亡惨重。她守在王妃身边，耳闻阵阵凄厉哭嚎，眼见遍地血污残骸。
随着黑影冲破结界，狂风夹杂冷雨打入屋内，腥味终于充盈整个房间。昏暗中，护卫、巫女手忙脚乱，刀光剑影与妖兽的身躯交缠，泥浆似的污秽在地板上漫延。仿佛察觉到自身处境，公主攥住玉簪花放声大哭，接着王子受到感染一般开始哭闹。
“整个世界都不祝福你们啊……”如此叹息着，她拔下金步摇放进公主掌中，而后脱下银镯子戴在王子手腕上。
一无所有的王妃意外地得到了所有人的帮助，缥璃樱、缥瑠花……缥家一个个倒下的族人。最后，连她自己也对王妃伸出援手，带着所有污秽之物坠入前往外界的通道。
那个夏天即将结束时，她与旺季相遇了。在茶州，她得知瑠花姬为王子和公主分别取名“千煌”、“千世”。
时光流逝，珠翠继任大巫女，缥家依旧没能恢复元气。对此，朝堂内外一无所知。
千煌和千世成长的年月里，缥家没有任何异能者出生，连拥有普通术士资质的孩子也一年比一年少。越来越多族人提议将千世接回缥家，但所有提案全都被珠翠驳回。
不知不觉间，秤漏的水又流下一升，未时如期而至。
燕青护送千煌回到王宫，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路人。目之所及尽是浓雾，耳边传来的也只有坐骑发出的声音，往日喧嚣繁华的王都此刻宛如死城。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燕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些。
“雾在吸收生命力，普通人在其中恐怕动弹不得。”千煌累得差点要被燕青背下马，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松懈。在燕青眼中，他就像一根绷紧得濒临断裂的琴弦。
想要保护的人就在眼前，奈何事与愿违。一直以来，被保护着的其实是他自己。
千煌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水晶挂坠，那原本是被红琉雅当做护身符的东西。也许因为这东西，他在遇上“茶朔洵”和缥缃时才能维持自我，并且在回到母亲身边前保持站立。
“王兄！”听到兄长的话音，千世喜形于色，径直飞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
他能感觉到，从千世双臂传来的力量。妹妹其实想要搀扶他，不让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屈膝。此时此刻，她们依旧在保护他。
“借来的东西必须亲自交还才有诚意。”在神社时，鸾羽拒绝了代他交还挂坠的请求。
千煌迈步走向群臣，即便那处有让他萌生杀意之人——某个目不转睛地看着千世的武官。必须再忍耐一会，因为还有需要优先处理的事；正如之前为了帮助父亲，允许“敌人”附到自己身上一样。
“果然还是更像母亲吗？”燕青低声自言自语，目光投向水榭。
“抱歉，这种时候还劳你护送千煌。”乐音放缓，瑶姬转头对他微笑，“你肯定更希望能跟着他。”
“他”是指静兰。
燕青苦笑，欲言又止。
虽说他每天出入王宫，但实际上已近十年没见过王妃。这些年里，除了前往缥家那次，王妃从未走出过寝宫，即使静兰不曾作出限制。她就这样默默走进“鸟笼”，从众人的视野里消失。如今再度相逢，她的容颜、神态与当年无异。从她身上，燕青几乎感觉不到岁月流逝。
瑶姬不待他开口，继续道：“要牺牲什么，要得到什么，他一直都很清楚。正因如此，才需要有人在最后时刻陪在他身边，去阻止他做出‘过分’的事。他把辅助千煌和千世这件事托付于你，料定你对他们无法置之不理，真是‘过分’呢。”
燕青连苦笑都做不到了。瑶姬明明只是在说静兰的意图，而且皆是他已经明白之事，可每一个字传入他耳中，都让他感到难受。
“我没有后悔来这里。”无论多少次，他都会作出相同选择，正因如此才会产生痛苦。
记忆深处，不断传来过去的回音。那一年，燕青站在城楼上，眺望着启明星问：“咋了？后悔把旺季逼上绝路吗？”
“没有人能把他逼上绝路。”静兰在燕青旁边，背靠着城墙。
他更早登上城楼，实际上是燕青站到他身旁。当时的燕青并不知道，那天夜里静兰接到了鸾羽的死讯。他看起来那么平静，仿佛只不过是钻了牛角尖才失眠。
“绝路是为我而准备的。”
说完这句话，静兰就朝着城墙下走去。天边泛起第一缕光芒，他不曾回头眺望。
谁都没有在意，谁都没有回头，任由他转身走进黑夜。只有瑶姬一度握住了他的手，哪怕仅是恰好在他身边。
“咚！”琴弦崩断之音陡然撕裂乐曲。
燕青回过神，只见瑶姬微微仰头，双目紧闭，好像在忍受痛楚，而指尖正渗出血丝。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寝殿，打算吩咐女官取来绷带，怎料走了几步就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因为雾气浓重，他在靠近水榭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异常；此刻细看之下，才发现女官和近侍尽数伏倒在地，当中有些满身血污，显然已经死亡。
“请别走出庭院。”瑶姬轻柔地提醒。
燕青转头困惑地望向瑶姬，其指尖上的伤口和血均已消失。
“缥家似乎发生了一些事。”瑶姬睁开眼，赶在他追问受伤的事之前道，“即使有鸾羽姐姐这几年送来的物品充当法器，也无法让结界覆盖整座王宫。这么走出去，你会被瞬间抽干气力。”
“静兰岂不是……”
“没问题的，你一定可以再见到他。”瑶姬取出新的琴弦，温柔一笑，“那个时候，还请你代妾向他道歉。”
燕青蓦然想起静兰与千煌分别时说的话，顿觉现在的瑶姬简直是一脸“死相”。即便如此，瑶姬还在安慰他。想到此处，燕青不禁心生怜悯：“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再说，要道歉也是那家伙才对，都把你卷入这等麻烦事了。”
她摇摇头，瞄一眼千煌、千世所在的方向，轻声道：“他因为羽羽大人的遗嘱才把妾迎进后宫，却不知道那封书信是妾伪造的。妾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现在你知道了这件事，还会这么说吗？”
“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燕青措手不及。
“难以置信？对流着碧家血液的人而言，模仿笔迹不过是基本功。”
“字迹可以模仿，但仙洞省长官的印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仿造出来的。”
“印鉴是真的。”
燕青怔住，半晌接不上话。
按照律法，欺君者当处以极刑。相反，只要瑶姬把这件事带进坟墓，终其一生都将是静兰在位时唯一的妃子。她绝非不知后果，为何仍将此事告诉燕青？
思索之间，古琴更换上新弦。王妃再次轻抚琴弦，指尖下缓缓流淌出乐音。仿佛被乐曲诱导，无数记忆涌上心头，燕青感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他不后悔来到这里。若非静兰耍了点小聪明，他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或许瑶姬只是想把真相留给后世，而他则从中窥探到静兰真正的“对手”。如果他抢先一步找到那个把印鉴交给瑶姬的人，那么“绝路”是否会变成“活路”？
“请告诉我，不被雾气夺走力量的方法。”为此，他向王妃单膝跪下。
“妾希望你留在这里，像他所期待一样。”瑶姬语气温和，神情却十分严肃。
“放心吧，我马上帮两位殿下快速解决这里的问题。”
“见到那个人，又如何？”
“我啊，还想再挣扎一下。”
瑶姬皱起柳眉，正欲说点什么，恰见一名低阶武官蹒跚而来。那是名少年，充其量比千世年长两三岁，满身血污，额头、脸上全是淤青。看他摇摇晃晃，燕青亦忍不住转身去扶他一把。
“师父……用这个。”少年摘下耳坠，塞进燕青手里。
燕青喜出望外，搂住少年的肩膀道：“哦，真是帮大忙了！”
少年笑了笑，紧接着整个人失去平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晕了过去。
“还请原谅我徒弟的失礼。”燕青深知不能再耽搁，连忙抱起少年，大步走出水榭。
瑶姬目送他离开，心中五味陈杂。
若静兰知道此事因她而起，是否会生气？如今回想起来，自进入后宫，静兰竟从未对她有过发怒之举，无论是“她”还是“他”皆小心翼翼。
“对啦，你有什么话就亲自跟静兰说吧。”浓雾里，传来燕青爽朗的声音，“关键证据十有八九早被那家伙烧掉了。”
瑶姬垂下头，泪珠在苍白的脸上滑出一道痕迹。
“清晨的时候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就好了”，产生这样的想法只会徒增悔恨。
浮萍柳絮，身不由己，恰似盲龟不曾遇浮木。
作者有话说
第180章 九十、回响之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