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伤(彩云国物语同人)》和音

172、八十二、灯蛾

　　漫长的沉寂后，千煌终于听到了话音，来自幽暗深处。他爬起来，蹒跚而行。凉风从前方渗进来，一点光亮逐渐拉伸，缓缓一道发亮的地平线。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千煌睁开眼之时，恰见父亲注视着自己。原来那个声音，是父亲的。

　　“千煌……”见他恢复意识，静兰的眉头舒展开来。

　　千煌仍旧愣愣地看着父亲，他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露出如此关切的神色。以前的父亲也很温柔，只是他总觉得父亲并非完全是在注视自己，此次则是例外。

　　“还记得发生过些什么吗？”静兰温和地问。

　　“缥缃……”千煌冲口而出，并扭头环顾四周。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处室外，背靠一棵参天巨木。不远处，缠满藤蔓的神社本殿被强行清理出一个入口。

　　他又尝试活动了一下四肢，登时感到身上所有伤口都裂开了似的。

　　缥缃肯定做了些什么。

　　当时的痛苦，他此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他同样记得，在以为快要死的时候，他看见了红色光芒，以及梦中的女子。

　　“她救了我。”

　　“缥缃？”静兰脸上显现出疑惑的表情。

　　“不，不是。是一名女子。”千煌摇摇头，努力回忆那个女子的外貌，“二十多岁，白色斗篷和红衣，深色长发……脸不太清晰，只记得眼睛是很漂亮的碧绿色。”

　　听此，静兰顿时怔住，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千煌忍不住试探地问：“她是您的朋友吗？”

　　“嗯，很可能。”静兰心不在焉地答，目光已然投向本殿入口。

　　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念及此，他感到自己忽然冷静下来。

　　所有线索已经朝着一个方向聚拢。如果是燕青的话，想必他同样能够看到那个方向吧？

　　燕青确实没有找错方向，关键之人确实还停留在本殿最深处。他赶到之时，那人刚刚点亮供奉台上的一根蜡烛。借着烛光，可见殿内一片狼藉，那人手执长剑，身上的白色斗篷还染上了血污。

　　“您晚了一步，燕青大人。”对方转身望向燕青，神情平淡，似乎早预料到他会出现，“最后一支箭的力量在刚才就被耗尽。”

　　最后一支？

　　燕青微微瞪大眼睛，一时间接不上话。秀丽确实提到过箭的力量已经消失，只是二人都没料到那竟然是最后一支。

　　夺走箭的是茶朔洵，他打算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吗？已经没有办法了吗？眼前这个女人出现在此地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何她没有追出去？为何……无数思绪一瞬间涌现出来，塞满了他自认为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晚了一步”，可能这就是最正确的答案。

　　“‘某人’迫使千煌殿下成为媒介，透过他干涉第三重结界。”她继续解释，却刻意隐去‘某人’的姓名。

　　“从红琉雅出现开始，所有都在你计算之中吗？”燕青叹口气，略显烦躁地揉搓着本来就不柔顺的头发，“不但暗示自己的养女以身犯险，还对静兰隐瞒千煌的所在，你的行事作风越发像瑠花老太婆，该说是不近人情，或是顾全大局呢？”

　　“您好像误会了。”

　　“误会？”燕青皱起眉。

　　“您应该明白，我绝不会拿千煌殿下的性命去冒险。”

　　“你所说的最后一支箭与我们所理解的不同。红琉雅送来的箭代表破坏之力，是名符其实的‘羿之箭’。虽然跟兵部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有查探的。哪怕是按照以往的方式使用，它仍然会破坏结界。实际上，前一支箭已经是‘最后一支’。你当然清楚这一点，而且还将‘诱饵’送来了贵阳。”

　　“我引诱谁呢？”

　　“第一个上钩的是茶朔洵。当年‘影’背叛你，也有他一份‘功劳’，这叫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吗？”

　　“您不说，我还不知道是他煽动的呢。”

　　直到此刻，她依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意图。燕青不禁有些动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毕竟他与眼前女子接触不多，谈不上了解其为人。再看那女子，其目光并未从他身上离开，好像在等待，于是他决定继续说下去。

　　“茶朔洵并非你所说的‘某人’，他们二人的意图并不相同。朔洵需要箭，以它作为跟静兰交易的筹码。——若然他真想让这个国家覆灭，那就直接诱导静兰使用它便是。‘某人’需要箭，则是纯粹需要它力量。”

　　“据我所知，茶家二公子早已身故，其遗体亦一度为黄昏之门的主人所占。”

　　“无论控制朔洵的人是谁，他都是你打算铲除的目标，为此，你甚至对养女下暗示，把我们都算计进去。至于‘某人’，则可能是你既无法算计，也无法控制的人，又或者，你把他视作同伴？”

　　此时，女子唇角上扬，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不知是默认，或是嘲笑燕青找错方向。

　　燕青隐约感觉到对方的“恶意”，下意识地握紧长棍：“静兰这个人啊，他不喜欢的，看都不会看一眼，对那些伤了千煌的人绝对能毫不犹豫地下毒手。只有你……即使你做出了过分的事，他仍然无所行动。他多半是相信你不会背叛他吧？可是我不一样，我会阻止你的。”

　　“所以静兰才会让您来，被信任着的是您。”

　　燕青随即愣住，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某一瞬间，他能感受到对方那快要溢出的复杂感情——隐藏于最深处，稍纵即逝。他记得曾几何时，自己也感受过类似的情绪，来自某个人，某个亡灵。

　　与心胸广阔的秀丽相比，她显得那么狭隘，狭隘得把与静兰相关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么一个偏执女子简直是毒药，对静兰而言。——偶尔他脑袋里也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他未曾讨厌她，实际上自己根本想不起曾经讨厌过何人，只是他下意识地忽视她，打心底拒绝她的存在，也许此刻还夹杂了一丝忌惮。

　　她倏尔迈开步子，朝燕青缓缓走去，直到快要与他擦肩而过才停下，沉声道：“为何您不问一下茶二公子此时身在何处呢？”

　　“难道说……”燕青警觉起来。

　　“假如是他的话，无论多少次，都能毫不犹豫地将茶二公子送回地狱。”

　　“我晚了一步，对吧？”

　　“我并不十分清楚。世上无法被算计的事物未免太多了。”

　　燕青猛然转身，沿原路跑回去，可是才跑出几步，他又停下来，扭头望着那个女子。这个距离上，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烛光仅仅勾勒出她的轮廓。

　　只要再迈开一步，她就可以跨出房间，追上燕青。她当然没有这么做。比起茶朔洵，似乎存在更优先的事项。

　　“您要阻止我做些什么的话，无论何时都不会晚一步。”她好像看出了燕青的顾虑。

　　“如果你要处理私事，我倒不会多管啦。”说罢，燕青重新举步急跑。

　　他明白，再与对方纠缠不过是虚耗时间，倒不如姑且相信她一次。就在他回过头的瞬间，他感觉到某些东西闯进了视野，隐藏于阴影下，在他眼角余光里。当时的他只道是错觉。

　　脚步声渐渐远去，须臾之后便再也传不进这个房间。

　　女子这才转身，目光投向屋角。

　　烛光并未给她的脸添上多少血色，紧皱的柳眉似乎在诉说她正忍受着某种痛楚。她张开唇，深深吸入一口气，可惜这没有改善她的感觉。

　　少顷，地面浮现出一条精细的锁链。其两端缓缓延伸，其中一端正正缠绕着女子的手腕，另一端则通往屋角的阴影里。

　　她单膝跪下，从深呼吸变为喘息。

　　锁链越绷越紧，好像屋角那端有人要将它扯断。

　　“公主殿下，以您如今的身体状况，可别太逞强。”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殿里。

　　“我还以为你已经畏罪潜逃了。”女子冷笑着道，但难掩脸上痛苦的神色。

　　“我何罪之有？”

　　“如此对待千煌殿下……还把‘箭’的力量耗尽了，这是仙洞省官员该有的行为么？”

　　“千煌本身就是‘意外’的组成部分。终有一天，您会明白我的用意。”

　　“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所以……”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与这个男子站在同一立场上。

　　来自对面的力量越发强大，锁链在她手腕上留下了红印。看上去已经无法牵制了，但她仍然咬牙，强迫自己重新站立。

　　她没有请求男子出手相助，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男子走到她身边，伸手触摸她的脸颊。这种时候，无论多少次，那张永远年轻的脸总会浮现出厌恶之色，与其他仙人相似。然而，他不在意。

　　“既然您明白，那么能请您听我一次吗？”

　　不待女子回答，他便已经夺过她的长剑，手起剑落，锁链随即断开。刹那间，失去束缚的某个物体从阴影中扑出，黑气迅速铺开，淹没烛光，迷人耳目。

　　她吃了一惊，反手欲取回长剑，怎料对方居然顺势把剑放在她手里。

　　“缥缃……”

　　“难得您会喊我的名字。”

　　“我会阻止的。”

　　“它吸收了箭的剩余力量，即便是您也——”

　　“即便如此。”

　　仿佛为了表明决心，她径直迎着前方那两点金色光芒而上。

　　茫茫黑雾，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双金色瞳孔散发出骇人寒光。那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只剩下憎恨的妖兽，与只剩下“愿望”的她，再一次相逢，依旧无法互相理解。

　　长剑擦着妖兽身体而过，没有伤及它分毫。那把剑可是连那道锁链都能斩断的存在。

　　她旋即转身，挥剑斜撩妖兽腹部，可是妖兽身体扭了一下，巨尾瞬间扫中她的手臂。一刹那，她感觉整条手臂都麻木了，身体像被什么弹开似的，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若非情况特殊，恐怕她的右手就此废掉。

　　将她逼退之后，妖兽没有乘胜追击，反而转头对着墙壁冲撞过去。伴随木材碎裂之声，它穿过木屑和尘埃，继续冲向另一堵墙，年久失修的本殿在它面前犹如一块豆腐。

　　它打算出去。

　　不可以，不能让她看见静兰。只剩下憎恨的她……不，已经不是“她”了。

　　她紧追上去，毫不犹豫。明明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会变得透明，随时会消失，可是她仍然固执地扑向那个闪烁着炽热光芒的地方。

　　灯蛾扑火，就跟初次见到她的情形一样。

　　黑暗中，响起缥缃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