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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六十一、镜花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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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无声飞逝,不知不觉,枫树、银杏已染黄,然王宫庭院未见萧瑟,犹有金桂洒下满庭芳,湖畔、道旁皆是淡紫红的秋海棠。又逢中秋节,花间人影攒动。达官贵人们受邀赴宴赏月,无奈初升之月于云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一天,瑶姬被正式接进宫的日子。经过两个月斋戒,她身上的妖气业已全部净化。作为除旺季以外唯一精通琴艺之人,且父母双亡,现与彩七家无甚瓜葛,她足够条件成为王的妾妃了。此刻,水榭里的二人坐得如此近,但在两颗心里占据最重要地位的绝非对方,国王和妾妃仅仅是国王和妾妃。
静兰的思绪倏尔被杂音打断,刚到唇边的酒杯被放下,他缓缓抬头,熟悉的身影随即进入视野。杯中酒泛起涟漪,贵族群臣中亦产生小小的骚动。
“哈,终于来了!”十三姬首先疾步走出水榭,迎了过去。
“鸾羽……”静兰凝望远处的来者,轻轻吐出两个字。
鸾羽被香铃牵着,跟随邵可和玖琅而至。她低眉顺首,神情恬淡,与当日作为主祭时的模样无异。让静兰有些惊讶的是,她不但仔细化了妆,还身穿海棠红对襟抹胸襦裙,头发上更点缀了银桂花。——完全不是她惯常的风格。
这身装扮确实并非出自鸾羽本人之手,始作俑者是征得秀丽允许而“为所欲为”的香铃。鸾羽明白她们这么做是希望自己开心,也就任其摆布。
秀丽作为官吏先到一步,远远望见父亲和鸾羽到来,于是离席迎接,此时已至众人面前。平日埋头苦干的她竟也打扮得光彩照人,这让鸾羽稍微感到意外。
“因为祭地的事,肯定有很多人关注你的,姐姐敷衍一下他们就够了。”
听到秀丽的话,鸾羽苦笑一下,情不自禁看向水榭那边,恰与静兰四目相投。借着灯光,依稀可见淡淡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兴许是嘲笑自己的被装扮得过于艳丽,她暗暗想。
这是她三个月来首次见到静兰,但她终究别过头,不再与其对视。
她不打算再靠近静兰,哪怕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现实早已一目了然。他们也许在同一条路上,却分别行于道路两侧;他们也许并肩前进,却捣毁不了二人间的无形之壁;他们也许能相视而笑,却无法感受对方的体温……
“姐姐?”
“怎么了,秀丽?”
“我见你呆呆的,刚才……”
鸾羽回过神来,察觉不时有人过来劝酒,乃至彩七家的千金小姐们亦好奇地聚在她周围。香铃见势不妙早就“溜”到影月身边,幸而豪气的十三姬和酒量深不可测的秀丽帮她全部挡下,否则她不消一会便醉倒。
圆月始终没有露面,云层倒是越来越厚,连此前从云缝中漏下的淡黄光芒亦渐渐被掩盖。
中秋没能赏月虽有些可惜,但也没怎么影响众人的兴致,吃喝玩乐的还是一样不少,当然,最重要的仍旧是官场交往。
趁秀丽不得不到别处应酬,夜华快速攻占了鸾羽身边的位置。她对静兰和瑶姬之事好像还没完全释怀,拉住鸾羽拼命地喝。十三姬原本还想继续“战斗”,却被迅“不近人情”地带离危险地域。鸾羽惟有时而礼貌地躲避,时而象征性地喝一小口。
本应月上中天,正是欣赏好时机,可居然下起细雨来。眼看雨势似乎还会增大,众人被安排至室内继续饮宴,庭院中很快只剩下披蓑衣的女官在打扫那一片狼藉。
鸾羽匆忙躲进最近的宫殿,背靠柱子喘息着。下肚的酒好像开始发生作用,她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微微发热,站在地面却如踩在棉花上。
“夜华这家伙……”
“我不是警告过你了么,笨丫头。”女孩在穿廊的栏杆上行走,身姿轻盈,“蔷薇姬酒量之大惊天地泣鬼神,而我却完全相反。当然,醉酒的感觉只有容器体验到,哦呵呵……”
“用离魂术……太狡猾了……”
鸾羽原想碧澄多半会还击,怎料再没听到其声音,随即知道自己多半被扔下了。她凄然一笑,身体无力地往下滑。于贵阳的最后一夜,她竟然在不知道是什么宫殿的穿廊里度过,荒唐得足够在彩云国野史中大书特书了。
她本来很小心的,但还是没能躲过夜华的攻势。
“你醉了,夜华小姐。”
“醉?还差远呢。对啦,刚才殷正送了样好东西给我,说是家乡特产,你也来尝尝吧。这次不许拒绝!”
夜华端上酒坛,开封,倒酒,动作一气呵成。杯子尚未递到面前,鸾羽已嗅到浓烈的香气,随即蹙眉,暗暗叫苦。殷正家乡的特产就是那让无数酒鬼折腰的茅炎白酒啊。她试图寻觅脱身之法,却以失败告终,惟有犹豫着舔了舔边缘,勉强抿了一下。
“抱歉,我身体不适,欲先行离席,还望见谅。”鸾羽努力让自己站稳,向夜华躬了躬身,“另外……恳请夜华小姐代为转告家父和秀丽一声。”
她不想于众目睽睽下倒地,不待夜华反应过来,便匆匆独自离去。
若秀丽返回后得悉此事,少不免训斥夜华一顿吧,不过她知道今晚王宫会为客人们准备房间,估计不会找到这里来了。
“鸾羽?!”
不知过了多久,鸾羽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浑厚的男声。是静兰!她吃惊地睁开眼,只见对方正弯腰注视自己。刹那间,她欲哭无泪,并感到非常尴尬。
——运气真是太“好”了,随便走也能走到瑶姬的寝宫。
实际上,应付完官吏后,静兰并没和瑶姬在一起,而是返回自己的寝宫。看到鸾羽坐在门口时,他还以为自己喝酒过量产生幻觉了。
“身体还没恢复?”他用手背碰了碰鸾羽脸颊,立刻感觉到温热。
“抱歉。”
鸾羽摇摇头,扶住墙壁,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惜四肢发软,反倒一头栽进静兰怀里。
静兰急忙扶住她,并环顾四周,试图找到一两个留守的女官,结果却让他失望。女官们都忙于宴会或者在瑶姬的寝宫待命,仅剩的也不可能在这里附近徘徊。谁想到他会回来呢?无奈之下,他让鸾羽暂且坐着,独自进屋点灯。
灯光透出门外,笼罩住鸾羽的身体,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霞染双颊,雾漫碧瞳,薄绸裙勾勒出双腿线条……如斯媚态,令静兰不禁看得出神。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女人肯定喝醉了。
“你啊,还真是个不自量力的家伙。”
“我明明很注意的。”鸾羽轻声道,又试图起身。
“你最好休息一下。”说着,静兰搀扶着她,走进房间。
“不,这里是瑶姬的……”刚踏过门槛,鸾羽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欲离。
静兰立刻转过身,手越过她的肩膀,把门合上,道:“你好像有点误会。也罢,怎么都好,你是必须留在这了。若倒在外面,我可不敢保证那些男人会对你干些好事。”
“你似乎是其中一个?”鸾羽慢慢回过身,眸子里掠过一丝慌乱。
“恭喜,你猜对了,所以你最好安分点,别乱动。”
说罢,静兰横抱起鸾羽,径直把她放在床上。接着,他又将被子垫在她身下,以便她半卧半坐。
“静兰?”
“我到隔壁去。”静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能睡就好好睡吧,明早头痛的滋味可不好受。”
“明早……”
静兰深知自己也喝了不少酒,不愿久留多生事端,遂默默直起身子,准备离开。然而,手臂被鸾羽突然猛力拉住。霎时间,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失去重心,扑到其身上。
“不是叫你别乱动吗?高估我的自制力是很危险的。”静兰抬起身体,低声责怪她。
“我——”鸾羽仰视着他,手依旧抓住其衣袖,“我明早就走,大概……大概不回来了吧。你知道的,你的身体……”
“明白,没其他的话,我就出去了。”静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
“还有!”
“还有?”
也许是酒的作用,鸾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整个人飘飘然的。不知不觉间,她已伸手勾住静兰背部,把头埋入他怀中。
“其实我……我一点都不想走啊。对你……我一直,一直都……”
静兰抚摸着她的长发,不由自主低头在她耳边道:“我知道的,此前就知道。如果觉得痛苦,就回到我身边吧。”
“你会死的。”
“嗯,是啊。不过,那时候你在我身边。”
“我还是想看到你活着,一直……我们一起活着。”
“随你喜欢。”静兰微微一笑。
“呐,碧澄大人曾经拿我的身体对你干什么了?好像是两三年前的事……”
鸾羽说话的声音很轻,气息却全落到静兰的颈上,温热而微痒难耐。银桂花散发出淡淡幽香,熏得他醉意更浓。
“你真的想知道?”
“嗯。”
“我现在告诉你。”
静兰略微靠后一些,凝视着鸾羽。俄而,他的手指摩挲着鸾羽的脸颊,缓缓下滑,直至轻捏其下巴,托起她的脸。他俯下身,舔舐她唇上的胭脂,然后是贝齿,舌头……
鸾羽温顺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重量落到自己的身上,任由他一点点舐掉自己的理智。
——不,这样是不行的……不能再继续……
内心深处还是传出了强而有力的警告声,她重新睁眼,却仅限于此。她的身体似乎已不能回应那声声告诫。
不知何时,宫殿外的细雨变成了暴雨。雨水猛烈击打大地之音如此近,如此大,以致她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雨滴打在肌肤上的疼痛和酥麻。
倾盆大雨恣意地扑向贵阳的土地,击坠黄叶,打落秋花。
碧澄踏过残红,终伫立于仙洞宫之前。她仰起头,举手伸向云后之月,似要将它摘下。
“有些东西越是压制,就越快冲破藩篱。本性放纵,却自小被育之以克制。最终,哪一方胜利?这就是阿蓝你所无法了解的,未知的趣味啊。”
她回眸一笑,幽绿瞳仁中映照出被蓝色萤火围绕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