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画乔

69、恩爱不疑

　　乾隆六年立冬，长春宫一大早便来人回话：皇上说了，晚上过来。

　　黄昏已至，却不见皇上，只迎来满脸笑意的吴书来，行了礼便神神秘秘地说，”娘娘，皇上派人来接您了。“

　　“接本宫？去哪儿？”

　　“这…皇上不叫说。”

　　”鬼鬼祟祟。“

　　换来皇后一阵奚落，吴书来却仍不减笑意。帝后和好如初，连带着他都觉得养心殿里的主子好伺候了不少。

　　走出宫门，只见长春宫外不是平日里皇后用的明黄仪驾，而是个简约了些，全身红绸面的八抬大轿。这样的花轿，雨晴平生只坐过一回，还是雍正五年春，不由令人又是疑惑，又是陷入回忆。

　　轿落地，掀开帘子，吴书来赔笑扶她下来。

　　“这下能说了吧，你们主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雨晴笑问道。才出口，却只见眼前的宫宇不是臆想中的养心殿，而是…乐善堂。偌大的紫禁城，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来乐善堂时什么时候了。想必，还是雍正十三年的时候…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美好的回忆。

　　“娘娘，”吴书来的声音又响起，将她拉出回忆，”皇上还有个吩咐。“

　　”你说。“

　　吴书来从身后太监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打开，“皇上说，您先在偏殿换上着身衣裳，再到正殿去。”

　　雨晴一头雾水，见吴书来仍是一脸神秘的笑，只得依言照做。

　　偏殿里，宫女才捧过方才的锦盒，只见里面是一身龙凤双喜的锦袍，并不是平常皇后的服色，而更似皇子福晋的规格——触手华软的云锦，袖口领口皆是金线绣出的龙凤呈祥花样，裙底又是龙凤双喜八团纹，红的耀眼，却不俗气。

　　这样的衣袍，她平生也只穿过一回，时隔十五六载，眼前的这一件虽款式显得有些旧了，却因只上过身一回，材质毫无损伤，仍光彩夺目。雨晴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禁感慨弘历的用心良苦。换上了礼服，宫人们又为她梳妆了一番，才带上凤冠。镜中的人只薄施粉黛，已清丽绝美，发髻中比平日添了彩凤金步摇，与一身的红相得益彰，趁得她面如桃花初绽。

　　“娘娘先进去安坐，皇上随后便到。“

　　步入寝殿，雨晴又大吃一惊。时光倒退了十五年，又回到了雍正五年。殿内的一应摆设，竟与记忆中的那一夜重叠，恍如隔世。那个夜晚也是月色如水，氤氲着红罗昏帐的美好相望，却在记忆中，只有落寞红妆、红烛昏灭、心字成灰…

　　而此时，花烛映得满室融融，百子被、龙凤呈祥的帘帷、榻上描金龙追凤逐的花样、鸳鸯并蒂莲的帐幔…坐下伸手去摸那被面，角落处还放着枣、花生、桂圆、栗子…早生贵子之意，不由令人红了脸。

　　“原欠你的新婚之夜，如今，悉数补回来，”不知不觉中，弘历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雨晴转身看他，却发现自己哽咽地开不了口。他背着手，也是一身的红、少了些平日里周身明黄趁出的威严贵气，多了几分少年的勃勃英气、清雅俊朗。她缓缓起身，良久才出声，“皇上。”

　　“哪里有皇上？我怎么不见，”弘历轻声道，一步步走近，牵起她的手，凝视着她，眼都不眨。

　　见弘历看她的眼神古怪的，雨晴便问，”怎么了？“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比从前，足足添了一倍的年岁，能一样了么？”

　　弘历却摇头轻笑，“非也，朕倒觉得，皇后的风华姿容，才足足添了一倍呢。”

　　“这乐善堂——”

　　弘历向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拉住她的手便向外间走，”来。“

　　直到殿外才停下，只见正殿外的匾额已不是昔日乐善堂的匾，而是——

　　”重华宫，”弘历得意道，“张廷玉起的，皇后以为如何？”

　　“《书》曰，此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雨晴念道，”皇上有尧舜之德，自然是极好的。“

　　“你再来看这里，”弘历又拉她到东梢间。曾经，他们曾在这里度过多少赌书泼茶的烂漫岁月…指着宝座上方的匾额道，“你瞧瞧。”

　　“芝兰室...“雨晴念着，又想起，她曾对他说起，喜欢一句——

　　“南山芝兰，君子所有，”弘历与她相视，笑容灿烂不减年少之时，再次携她返回寝殿，却在一进门处停住脚，指着一个红木雕花大柜，“还有这个…”

　　雨晴细细端详着柜身的纹样，十分眼熟，却又分辨不出。

　　弘历笑意更浓了，”你自己嫁过来时的妆奁柜，都不认的了？“

　　“这样的陈年旧事，我怎记得？”

　　看着她一副久违的娇羞，弘历已觉心痒难耐，顾牵她的手行至榻前，二人并肩而坐，这才向门外的宫人打了个手势。

　　宫人鱼贯而入，端着酒盏、碗碟吃食。

　　合卺酒手挽着手饮毕，宫人便端起那盘子孙饽饽，”皇上、皇后请用。“

　　雨晴自然知道吃子孙饽饽的寓意，不好意思地只咬了一小口。

　　弘历哪里肯由她去，笑问道，”生不生？“

　　”…生，“她小声道，感觉脸颊又烧了起来，粉霞一片落人间。真是不争气，年过三十还这般脸红。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弘历轻笑，瞬间却又变得郑重，低头附在她耳边问道，”此话当真？“

　　雨晴撇过头不去看他，过了片刻才又用连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当真。”说罢，只觉得弘历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屋里原还站着的宫人都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众人散去，殿内一片安宁，无声胜有声。自那日罚跪的事后，两个人敞开了心扉，彼此已渐渐回转向昔日的默契。

　　“晴儿，”弘历先开口，眼中深情满满，“如今只一句话，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可好？”

　　雨晴郑重地点头。十五年的光阴，中有疏离、猜忌、恼怒、悲伤，却终究再生分，彼此还是明里暗里心贴着心，早已你中有我，难分难解。

　　弘历语气放轻松了道，“今夜的一切，皇后可满意？”

　　“满意？”雨晴甚至有几分愧然。”我，都不知说什么好，都不知——”

　　“不知道怎么谢朕？“弘历笑添了得邪魅，伸手为她摘下凤冠，又去解她领口的盘扣，”那朕便告诉你。“

　　一连串的吻落下，一半是经久夫妻的轻车熟路，一半疏离后失而复得的珍惜。

　　仿佛为了弥补以往的不敬，弘历格外温柔，指尖只有缱绻、怜惜。他压抑着心中的迫切，直到她报以热切的回应。喘息急促，绫罗所向披靡，红绡帐底一片绮丽，如一场旷日持久之战，细雨般绵长、酣畅淋漓。

　　感觉弘历迟迟没有离来，雨晴窘迫地推了推他，无奈他仍不肯挪动，便用手指抠他的后背以示抗议。

　　弘历吃痛，却还忍不住要打趣，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既说了‘生的’，我是这是怕——“

　　雨晴哪里肯让他把这么一句荤话说出口，气恼不堪地捂住他的嘴，用力将他推开，“你这不要脸的…”

　　弘历滚到床榻里侧，不禁捧腹大笑。许久没有这样舒心地与她玩笑，作弄之心自然不减，只开口故意朗声念道，

　　“漏更长，解鸳鸯。
　　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缓揭绣衾抽皓腕，
　　移凤枕，枕檀郎。”

　　从前少年读书时，弘历并不喜这些艳词，曾经还惋惜欧阳修、韦庄那样的才子、国之栋梁竟会在艳曲上枉费心思。直到后来，才领悟到，若是有一人长驻于心中，想到这样的词藻便会心旌荡漾。况且，她在床笫间脸皮最薄，打趣起来总是受益良多。

　　果然，侧头一看，她已将头埋进了褥子里，怎么都不肯抬头看他。“无妨，夜还长着呢。”

　　良久，过了三更天，殿中烛火才暗了下来，终只剩一双龙凤花烛。灯花劈啪落响，折腾了半夜的冤家才安静了下来，在她耳畔呢喃，“在民间，这对花烛，是要燃一整夜，便也让他们学了来，取个长长久久的好意头，你可喜欢？”

　　雨晴眸中是道不尽的柔情，“穷我一生，有此一时，足矣。”

　　”那便只愿你的一生，亦是我的一生，“弘历抱紧了她，才心满意足地合眼。

　　次日，重华宫的侍女收拾一屋子的狼藉，只见寝殿窗下一对龙凤花烛，右边主凤的那支燃了半截，便在夜里熄灭了。掌事的宫女见了，只觉不祥，忙叫人折了倒掉。

　　不想，一烛成谶。一首《留别妻》，开头是”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可人都大多忘了末尾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乐善堂改为重华宫，皇上与皇后在此共度良宵，宫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其实，在不解详情的众人眼中，帝后之间从来都不过是相敬如宾，时冷时热，难以琢磨。皇上这是人过而立之年心血来潮，回心转意了？可若真如此，也并不见之后的日子里皇上对皇后如何，到了年尾帝后忙忙碌碌也不得常见，皇上既没有过多在长春宫留宿，也没有特别的赏赐，让人还是看不透。

　　心有灵犀，又何需朝朝暮暮。答案只在最不经意的细微末节处。

　　话说立冬后一日皇上下了早朝，便听长春宫来人送了个锦盒，中有个最不起眼的墨蓝色荷包，既不用金银丝线，亦不用华贵的缎料，皇上看了却嘴角不觉轻扬。也只有吴书来有那个胆量问皇上为何笑，皇上才含混答道，”破镜重圆，失而复得。“

　　再就是到了正月，皇上兴致勃勃地召集内廷大学士、翰林学士等人到重华宫的正殿崇敬殿，赐茶宴、联诗句，又命人给重华宫各处拟了新的匾额，一副君安民乐的情形。而饮着茶，是众臣从未尝过的，问了圣上才知叫做，“三清茶，“乃是以梅花、松实、佛手浸泡雪水而成的。众人都赞皇上创意绝妙，皇上但笑不语。

　　正月里重华宫茶宴赋诗，则成了乾隆一朝年年必行的祖宗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