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画乔

66、美人既醉

　　乾隆一朝，万寿总逢中秋。宫宴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常，但在弘历眼中却满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意境。秋如旧，人空瘦。

　　乾清宫一片喜庆之色，觥筹交错，金樽玉盘，食如画，酒如泉。山呼万岁，寿比南山，舞转歌鸣，却是千篇一律。

　　放眼一望，六宫莺莺燕燕都花枝招展，献媚堆笑，唯独仅隔他一案的她，除了合身份时宜的明黄礼服、凤冠外，并未曾如众人一样浓妆艳抹，反而显得超然脱俗。人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如今，她总是那么完美，那么端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让他不由地越发心驰神往。

　　酒过三巡，上了头，他的目光目光已粘在她身上了，而她却只在对上他炯炯的眼光时，故作不经意地移开眼，自顾自地与妃嫔、命妇们谈笑自若。他却只觉得越发管不住自己，仍不由地席间去追溯她目光。而她仿佛觉察到了，过了半晌便起身向他蹲身行礼，推说身上不适，先回长春宫。

　　无法，他只得允了，又命人请了太医前去。不过是幌子罢了。他喝醉了酒，她不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而已，弘历不禁暗自嘲笑。纵欲无度是昏君。若在从前，想必她会这般无所顾忌地打趣他。

　　他们如此默契，彼此间的矛盾为何却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如今，已是剪不断，理还乱…

　　弘历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骤然起身，不顾众人诧异询问的眼光，向在座的皇亲国戚、妃嫔摆了摆手让众人不必跟着起身，只对吴书来耳语道，”朕出去透透风。”

　　到了殿外透风、散步，确保真的无人跟来，才令身后一群人回到乾清宫，只一个人闲步在通往后宫的甬道上，也不知是因为醉着，还是因为其实清醒着，已来到了长春宫。

　　随后的经过，有些模糊。

　　穿过长春宫后廊，她并不在寝殿内，太医也被打发走了。绕到后院，才惊奇地发现，她只着一身月白色中衣坐在院中石桌前，长发散在肩上，毫无装点，素颜不施粉黛却无可挑剔，宫人一个也不在跟前，她竟斜着身伏在石桌面，手执酒壶，整个人全然沐浴在皎白月光中，真如嫦娥下凡，不像平日里她一手打造的端庄皇后的样子。

　　弘历不敢置信，三步两步跨到她身前，这才嗅出空中弥漫的酒香，甘醇清冽，桌下还陈放了一整坛。毫无疑问，是她曾经命人精心为他酿制的玉泉酒，此时，却是她自斟自饮，平添凄楚娇弱。

　　她仓皇起身，正纳罕他怎么如今总在最不经意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臣妾…失礼了，请皇上恕罪。”

　　弘历浑然不在意，只挥了下手令她起身，坐到她对面，压下心底的燥热，“坐。“他拿过方才在她纤纤玉指中的酒壶，见桌上只有一个杯子，便直直将壶举了起来，一仰脖。

　　曾经的万寿节，众人山呼万岁，而她的一句”生辰快乐“，却是千金难求。她送他的鹿尾绒荷包，铰碎了，如今只剩这玉泉酒了。

　　曾经，他们在山水间共饮一壶，此时，却只能在牢笼般的红墙碧瓦中相对。许是触景生情，思及往事，雨晴也默默地不推脱，待他递过酒壶，也像他一样饮了起来。

　　一壶，时值中秋，是”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两壶，默然不语，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三壶？那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相思相望的人总在咫尺，却如隔天涯。四目相对，她此时带着成熟女人特有韵味的美，恍惚间在他脑海中与她豆蔻年华的身影重叠，那时的她，也是如此飘然脱俗。

　　弘历放下酒壶，伸手寻到她的手用力一拉，她踉跄到身前，顺势将头埋入那软玉温香中。”晴儿…“

　　雨晴原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只与他对饮。可被他拉个措手不及，虽四下无人，却太胡闹，不成体统。过了半晌，忽听院门处一响，似有人来，她才心下一紧酒便醒了一半，慌张脱离他的怀抱，站好正色道，”皇上，“无奈他又追赶了过来，只得后退几步，”臣妾…今日实在失仪了，先…告退了。“

　　美人才稳稳入怀，霎时不留情面地撩开了手，弘历不觉错愕，却无奈，双手已空空。

　　弘历落寞地起身，已预备打道回养心殿，她飘然身影竟在恍恍惚惚间回来了…他心下一喜，望过去时却又觉得不似她…想必是醉眼如雾，又才思及她少时的身影，此时眼前二八年华似的人才显得虚幻缥缈…上前揽住那身躯，却是真实柔软的。然而，小鹿般惊慌的神色，躲闪逃离的双眸，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顾不得猜疑了，颤抖的双手横抱起那人就往近处的偏殿去…

　　—

　　“娘娘，了不得，您快出来看看吧！“

　　次日初醒，雨晴只觉得头脑昏沉，仍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彩云尖利的声音从殿外响起，这才隐约记得，夜里的情景。原不过是想着院内仍存放着那几坛玉泉酒，触景生情，思及往事…却不想，被他碰了个正着。如何收场，她也是一知半解。

　　思忖着，彩云已撩开帘子，一脸怒气。

　　彩云离开多日，雨晴已惯了旁人的温软恭顺，不由轻笑嗔道，“大清早的，谁惹你了？这般大呼小叫。”说罢，忍着头痛坐起身。

　　“娘娘，”彩云扶她道，“奴婢先前就知道，必得对那魏雪容戒备三分，这下好了，闯大祸了。”

　　“你且说是怎么回事。”

　　彩云一字一句地说着，雨晴才得知，原来夜里她走后，雪容按紫兰的吩咐去收拾残酒，却不知怎的，就被皇上留下了。一大早，吴书来一干宫人到长春宫伺候皇上上朝，才发觉原来人不在正殿寝室，而在后殿偏殿，一脸懊悔怒气，对着地上跪的小宫女大发雷霆。”这会子皇去了，说是下了朝再发落。“

　　雨晴默然不语，这样的消息，一时难以消化。当久了皇后，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首先想到的早已不是自己心中如何，而是如何去料理随之而来难免的风波。心酸？不知道。

　　”娘娘，您倒是发句话儿。这会子东西六宫想必都知道了，“彩云见她不语，越发急了，又管不住自己嘟囔道，”都怪皇上，咱们长春宫多没面子。“

　　雨晴轻叹一声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淡淡道，”不许编排皇上。“

　　才说着，只见雪容从外间进来，不入内室只在帘外跪下叩首，“给娘娘请安。“

　　彩云见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规矩也放下了，出言责备，”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娘娘才起，你来做什么？“

　　雨晴抬手示意她禁声，只欲去亲自问雪容，却不料她开口就让人出乎意料。

　　”奴婢死罪。娘娘要杀要罚，奴婢都无丝毫怨言，但奴婢斗胆，有句话，娘娘若听着不受用，便斩了奴婢，但奴婢不得不说。”

　　一个小小宫女，竟有这样刚烈的性子？雨晴不禁心生好奇又好笑，见彩云也愣住了，才柔声道，”起来说话。“

　　雪容却纹丝不动，“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皇上并未宠幸奴婢。娘娘对奴婢有恩，奴婢就是死了，也断断不会背叛娘娘。“

　　彩云听了她的话却一脸不信，忍不住又质问，”皇上留了你一夜，这可是众人都亲眼看见的！“

　　”奴婢自知百口莫辩，但…皇上，他一直喊着您的闺名，奴婢不敢冒犯皇上，力气又小，但…但皇上回过神来，倒头就睡了，奴婢羞愧难当，不过在榻前跪了一夜。“雪容拼命摇头，说着便不顾仪容，将裤腿撸了起来，只见膝上一篇紫青。”娘娘若不信，奴婢宁愿一死。“

　　雨晴向帘外一望，见她如此，又意识到她眼底也全是乌青，满脸憔悴，便心下不忍，”你这丫头性子倒烈。不要跪了，彩云，快去扶她起来。“

　　几个月来，依雨晴对雪容的了解，又听了她的一番话，便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弘历醉酒惹的事端，无奈他是九五之尊，一个小小宫女就是没错也要落个狐媚惑主、背主忘恩的名声。

　　”谢娘娘，”雪容费力地站起身，“奴婢死活都不要紧，但娘娘若因奴婢一个卑贱之人与皇上生分了，奴婢就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雨晴凄然一笑。她与弘历之间的生分疏离，哪里是一日的工夫，但雪容又能知道什么？若要保她一命，当下只有一个办法…“好孩子，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你且去歇着吧，今日不用在跟前服侍了。”

　　梳洗毕，雨晴估摸着下早朝的时辰，便前往养心殿等弘历下朝。

　　”臣妾给皇上请安。”

　　看她行礼，弘历觉得有些无地自容，闷不吭声地坐到暖阁榻上，示意她也坐。此时的她，越显得冷清，与昨夜一轮圆月下的人仿佛天壤地别。

　　“皇上，昨夜——”

　　“皇后要说什么，朕知道，”弘历仍不看她，但不得不在她之先表个态，”只是，这回由不得你。朕不管六宫知道不知道，太后知道不知道，她都不能留在宫中。”

　　雨晴拿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才慢慢道，”皇上说笑了。不让她留在宫中，那要她去哪儿？众人都知道皇上宠幸了她，她出了宫，怎么嫁人？再说，宫中难免闲话，她若怀上龙种…哪能平白将她逐出宫？“

　　“朕没碰她，何来龙种？”弘历恨恨道。“朕向你发誓。不逐出宫也行，那就打发到辛者库、或是赐死，岂不干净！”

　　“皇上不必对臣妾起誓，”她开口云淡风轻，低垂眼帘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中的茶杯。虽知道他是气急了才会这样说，但自己心中也气愤，冷声道，”只是，宫女也是人，这事众人已知晓了，若平白死了，难免有人议论在皇家眼中，奴才们都命如草芥，恐怕——“

　　无奈她一如既往地毫无错漏，让他没有辩驳的余地，便也不听她周旋，”那依皇后说，该怎么处置？“

　　”既然事已出…“雨晴漫不经心道，”臣妾想着，皇上日理万机，宠幸个宫女值什么，也没空为这样的事烦心。臣妾是后宫之主，自然要为皇上分忧，便已叫人回了内务府，封魏氏为贵人。”

　　“贵人？”弘历一听就急了。那宫女日日在她眼前，他为什么会险些宠幸了那个宫女，想必她自然比自己更明白，却真的浑不在意？”你明明知道为何…她…你就是存心的——“

　　“臣妾不敢，”雨晴盈盈起身，跪到他面前，“臣妾自作主张，没问皇上的意思，甘愿领罚。”

　　“你自知没错，”弘历冷笑道。其实，册封妃嫔，到底还是以中宫的名义颁发懿旨，她也不用问。他只学着她先前的口气，“只是... 她为何会在长春宫，朕还要问你个明白呢！”

　　雨晴故作不解，“不过是长春宫的一名宫女，臣妾不知皇上何意。”

　　“罢，罢！”弘历也不甘示弱，起身吩咐道，“吴书来，你叫人即刻把魏贵人送到畅春园，朕不想再见到她！“

　　话不留情，却掩盖着他真实的心声——除了她，旁人他都可以不在意，即便长得再像她。然而，恰是最在意的她，是他伤了最深的，也是伤他最深的。覆水难收，只得怔怔地看着她漠然离去的身影。

　　她是太倔强，太容易绝情，不给人余地，思来想去，终究却是他伤她在先。伤的，也不只她。罢了，既然自己真的令她那般不快，他还不如让贤。

　　几日后，皇上召和亲王到养心殿，恢复了和亲王在军机处的一切职务。待和亲王谢了恩，欲转身离去时，皇上又欲言又止，终嘱咐道，”去寿康宫看过四公主，也去给你皇嫂请安吧。“

　　”是，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