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画乔

61、不辞冰雪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柳絮。乾隆四年冬，多雪。

　　雪花伴着黄昏的几缕余晖漫天飞舞，夺人眼目。雨晴身体近几年来越发经不住寒气，长春宫里炭火烧得极旺，可抱着手炉看着窗外飞雪，她却不由地想到民间据说成千上万的灾民，此时大多都没有屋檐，更莫说暖炉了。想着，她轻轻叹息。

　　雨晴正出神，忽然殿外说吴公公打养心殿过来了。她放下手中的书卷，“传。“

　　吴书来愁眉不展，一进殿就噗通跪倒，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求娘娘帮奴才做主！”

　　”起来说话。你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怎么如今还这般大呼小叫的，没的失了分寸。”

　　一贯柔柔的声音，不带半点责骂的语气，却说得吴书来战战兢兢。“娘娘恕罪，奴才实在没法子了。”

　　”你倒是快说什么事。“

　　“皇上昨儿晚上偏是不听劝，强撑着病跟军机大臣议事到一更天，又看了好些折子才肯歇下，今儿一早就发起了高烧，恐怕过会子醒了又要不知昼夜地操劳…”吴书来此时已带了哭腔。

　　雨晴心里一紧，却还是淡淡地开口，”本宫知道了。”

　　她日日都令人去太医院询问他的病症，又怎么会不知道？揪心、心疼少不了，但当冷漠、疏离成了习惯，是相见时难，只会让彼此痛苦。何况对于他身上的病，永琏的事是一连串祸事中的头一件，如今相见见了越发要不愉快了，去了也无益。弘历得的疥疮传染性极强，后宫妃嫔请安时她已问了一圈让人去侍疾，平日里最爱出头的妃嫔此时却都默不作声，最终只有娴妃、舒贵人两个站了出来，雨晴便顺水推舟让她们轮流去养心殿伺候。

　　“皇后娘娘…”吴书来见她无动于衷，又试探道。

　　换来的却是更加生硬的反驳，“本宫又不会治病，叫胡太医、王太医都去伺候着。“

　　“娘娘，太医都已经日夜在养心殿伺候了。”

　　“那你说了这半天，到底叫本宫做什么？”雨晴忽然觉得吴书来火烧眉毛的样子好笑。

　　”奴才恳请娘娘，跟奴才去养心殿走一趟。”

　　雨晴轻叹道，“你自己说的，太医都在，本宫不是也早就让娴妃、舒贵人前去侍疾了么？此时去了不过是添乱。”

　　“这…娘娘，皇上不听旁人的劝，您是知道的。是娴妃娘娘说让奴才来长春宫请您…“吴书来心想，大概是一物降一物，这皇后娘娘，真是比皇上还倔强，却只能厚着脸来求。

　　”罢了，就依了你，”雨晴漫不经心地起身，却不忘淡淡打趣他道，“瞧如今这皇后当的，竟叫你吴书来指挥我了。”

　　“奴才谢皇后娘娘大恩！”吴书来心里一喜，忙躬身说不敢不敢，一溜小跑在她前面引路。

　　—

　　自去年十月永琏逝世，雨晴便没有踏进过养心殿半步。从前与他彻夜长谈、赌书泼茶的旧地，此时已形同陌路。云淡风轻，她心中默念。如今，养心殿里的皇上，只是皇上…

　　寝殿外间，一屋子的太医正跪着同弘昼说话。见皇后来了，众人都忙请安行礼。

　　”见过皇嫂，“多日未见，弘昼也是一脸疲累，竟褪了几分一贯的意气风发。

　　”大人们也免了吧，“雨晴淡淡地扫了一眼太医院众人，见太医院院判跪在前头，便点名问道，“胡太医，皇上病情如何？”

　　胡太医半点也不敢马虎，忙一五一十地将弘历的病症解释了，又嘱托道，“恕微臣多嘴一句，皇上如今疥疮之症已好了大半，只是余火未消，才会致使高烧不退。皇上龙体素来底子好，但此时若不多加保养，难免后患，万万不可过于操劳。”

　　“胡太医字字金言，本宫自当铭记，”雨晴正色道，“你们也不必都守在这儿，先到外头候着吧，若有事再传你们进来。“

　　待太医都退了下去，雨晴才打量着弘昼道，”皇上这一病，倒是让你受累了。“

　　弘昼此时面对她，从前的种种，永琏的死…他怎么都是愧疚的，摇头道，“四嫂快休这么说。皇上的脾气，四嫂最清楚了，并不肯让臣弟帮衬，才会到这般田地。再说，臣弟到底是个不中用的。”

　　雨晴听着不由轻笑，“好了，你也回去吧，好好歇歇。”

　　弘昼颔首，”你快去看看四哥吧。“不是皇兄，是四哥。

　　—

　　养心殿的正寝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威严肃穆，一色的黄，延绵不断。就因为得知她不喜与他温存于后宫旁人置身过的地方，他从不强留她，此时显得格外眼生。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静娴见她来了，忙从龙床边的椅子上起身，柔声向她问安行礼。

　　“妹妹免礼，”雨晴上去扶住，见她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也比往日清减了些许。寝殿里灯火昏暗，隔着帘帐也看不清弘历是否醒着，便问道，“皇上如何？”

　　“这会子才刚清醒些——“静娴刚开始说，便听床上襟褥稀碎声。

　　弘历有些吃力地抓住帐幔，半歪起身，仍是觉得头脑沉重灼烫，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混沌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原以为不过是梦，略睁开眼时，隐约看见她的身影在帘外，才缓缓清醒了过来，费力地撩开帘子，“你来了。”

　　他开口时，是雨晴从未听见过的孱弱、无力，早已没了心里跟他别扭赌气，满心满眼全是关切、焦急。

　　静娴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皇上，哪有不明白的，遂福了福身道，“臣妾先告退了。”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雨晴有几分怅然，直到弘历清了清嗓子她才走过去坐到床沿上，“可觉得好些了么？“说着，伸手去试弘历额上的温度，又按住他道，“还热的厉害呢，快躺着别动。”

　　因在雪天中出行，她的手背贴到皮肤上透着凉意。弘历听了她的话，又躺了回去，却不忘缓慢地捉住她的手。熟悉的柔软，此时握住是那般让他安心。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此时才知道，在自己最虚弱无助的时候，竟还是那样的需要她。摸索了她的手背片刻，他才吃力地开口嗔道，”这大雪天儿的，吴书来那个奴才真是越来越没个算计，若是冻坏了你可怎么是好？“说到末尾处，因话太多又因动了几分气，他一阵猛咳，头脑又是一阵晕眩。

　　雨晴见他吃痛地蹙眉，彻底败下了阵来，凑近了扶他缓缓坐起身，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边取来一旁小桌上的一碗水喂他喝了两口。“看你，脾性怎么就那么大，怪道这病一直不好呢。“

　　“朕——“弘历揉着心口，紧皱着眉，仿佛一肚子委屈憋了多日，此时话匣子一下打开了，”我心里苦啊，他们一张张的奏书上来，说我‘放任贪官污吏’、变着方指责我。宽仁为的是臣民丰衣足食，免去些许劳役、税收之苦，可如今竟到了这步田地…你说我做的，是不是到头来都是错？如今灾荒一直不好，岂知不是遭受天谴——”

　　她冰冷的指尖触上他干燥的唇，满脸心疼。一代君王，在朝堂上杀伐决断，此时却显得如此脆弱，活脱脱的孤家寡人。“你若这样说，我头一个要替你冤死。”雨晴不欲让他再费心神也不想让他多心，便也不多言。她思来想去，此时还是得让他乐一乐，于是轻笑道，“你苦，那我还不是个命苦的？如今封了皇后，却还要巴巴的被叫来给皇上当丫头使唤。养心殿宫女成群，不行还有后宫中那么多人等着伺候呢，皇上却非要劳动我这么个大人物服侍着。“

　　听她这样说，弘历果然笑了，彼此间的尴尬、别扭又消了不少，却又多了几分对她莫名的歉疚，握住她的手道，”晴儿，我——“

　　朝中有越多的不如意，就越想与她诉说，听她如何开解。反之也一样，他做了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好事，头一个想与她分享。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极力安抚道，心中何尝不是同样的歉疚，声音低软道，“弘历，你这皇帝做得苦，还要受我的气，真是难为你了。“说出口，才知只半是调侃，另一半却是肺腑真言。

　　弘历这才知道，心怀愧疚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既如此，太医说朕这病，需将养一月，过会子叫彩云她们去长春宫把你日常用的都拿过来，你就留下陪我，哪儿也不许去。“

　　雨晴嗤笑道，“皇上，您忘了，臣妾可是皇后，您再给我加这份差事，后宫的事谁料理？“

　　“不管，”弘历拉过她的手，闭上眼只作要睡的样子，也是半真半假地与她玩笑，”你看朕都为你生了这场病，皇后娘娘好歹垂怜几分。“

　　雨晴越发失笑，”这个帽子可太大了，臣妾哪里担当得起？“

　　此时屋外忽听屋外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失了手撞上了门板。弘历好不容易气顺了几分，竟笑出了声，两人便也没甚觉察。

　　静娴出到了寝殿的外间，仍隐约听见帝后私话，知道应该出去回避，但只莫名觉得拔不动脚，默默地站着原地。”弘历”…“晴儿…”都叫得好顺口，丝毫不突兀、拗口…走出养心殿时，她眼中竟含了泪。

　　—

　　起初，雨晴也没想真的答应他住进养心殿，不过是安慰病人的话，却不想，次日寿康宫竟来了人，嘱咐说皇上大病未愈，恐旁人劝不住，需得皇后侍疾一二月。得了太后的话，她是不想遵从也没办法，就是后宫妃嫔也不敢说三道四称不合规矩。于是，她只得把一应梳洗用具都搬进了体元殿。却不想，如此弘历还不依，又命人在自己寝殿的另一侧搬了一张床，夜间两个人便仅隔咫尺，别似一番小天地。

　　头一个月，因弘历烧了好几日，看奏折都劳神头疼，但又不肯放开手，雨晴只得想了法子，让弘昼携张廷玉、鄂尔泰等军机大臣每日定时前来回话。又因不少奏章都在夜间才会送到，太医又千叮咛万嘱咐说皇上不能昼夜辛劳，弘昼便又起了主意，说夜里宫门下了钥锁，外臣不好擅入，他与皇后先将折子粗粗看一遍，只捡要紧的留下，次日皇上醒了看，下剩的给军机处，方能省些劳累。雨晴虽百般推脱，但无奈当下也真没更好的法子，为了弘历早日康复，也只得如此行事。

　　就这样，修养月余，养心殿里的小日子过得令人那般舒心。二人还是小心翼翼，但只要不去戳彼此痛处，一味家长里短的相濡以沫，便是一幅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这日午后，弘历歪在榻上看着奏折，阳光甚好，亮堂地照进窗牖。本就懒懒的，听见殿外传来熟悉而轻盈的的脚步声，便放下手中的朱笔，嘴角牵起一抹笑，见雨晴端着一个托盘上放着一个盖着的碗进来，随口问道，“朕不是两个时辰前才服过药么？”

　　”不是药，“雨晴轻笑着坐到他对面，揭开碗上的盖子，摇头道，“尝尝。”

　　碗中不是黑黑的药，而是清澈、散发出幽香的茶水，闻起来像他素日爱喝的西湖龙井，但又有几分龙井没有的清甜之气。

　　见弘历一脸疑惑，雨晴解释道，“太医既说了，皇上本就气火攻心，不宜饮平日里的浓茶，我便命人调制了这样更清淡的、泄火气的。“

　　弘历抿了一小口，细细品着，思索着其中的味道，竟觉得比起茶的味道，更多了几分花果的香甜，但又难以说清是添了什么。不及他问，她便已侃侃道来。
　　“我询问了太医，你如今就快大好了，膳饮都还需以清淡为主，不能大意，但又想着，一味的清淡难免乏味。这是去年初雪时收集的雪水，沃梅花、松实、佛手烹煮，再用它沏茶，岂不清淡又雅致？你试着可好不好？”

　　“极好，”弘历由衷地眉开眼笑。这样灵巧的心思，再没别人了。

　　在养心殿这段不冷不热、细水长流似的日子里，他们虽各自嘴上不肯说，可到底是彼此心魂都融在了一起的两个人，再不好也是互相顾念的。她此时肯颇费这样的心思，想必也是心结多半解开了…弘历正欲出言夸她，只听吴书来进来说，“和亲王来了。”

　　弘昼进来请过安，疲累中略露喜色，弘历便问是什么事。

　　“皇兄心愿得成，张大将军刚来了折子，臣弟估摸着，大半是好消息，少不得自个儿从军机处走一趟，也好讨个头彩，“说着，弘昼从怀里取出奏本递给弘历。

　　病了这些日子，弘历见弘昼既在朝政上帮衬得上，却又行事越来越有分寸，也少了骄矜，便已对他放心了不少，笑着接过奏折打开，还不忘打趣他道，”怪不得你进来时贼头贼脑的，原是这个缘故。“

　　看了折子，果然是张广泗战功告捷的好消息，弘历看完了便喜道，”如此，倒也有你一半的功劳。这些日子，你这个大闲人也劳累了不少。“

　　“哪里的话，皇兄只一句说我是个闲人才是真的，还亏得四嫂帮衬着一二才没出乱子，“弘昼的话刚出口，屋里的气氛就仿佛凝住了，他自己也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欲掩盖过去，”皇兄，前些日子准噶尔命人送来的贡品，您说不必过目礼单了，臣弟倒是见那其中有几样不错的古画珍玩…“

　　雨晴嗔怪地看了弘昼一眼，却不想，这个小动作被弘历尽收眼底，脸上越发不悦。

　　弘昼自然是有眼力见儿的，心中懊悔自己失言，便又说了一会风凉话就称有事告退了。

　　寒冬的天，屋里的空气冰住了，还是弘历压不住心中的无名火，挑衅般冷冷道，”弘昼待你，如今是越发的亲厚。“

　　听到”亲厚“二字，雨晴心中也来了气。本以为，原先的猜忌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如此又要平白被他冤枉指摘，真是令人心灰意冷。她开口时，也是称呼、语调全改了，”臣妾不过是为了皇上龙体安泰着想，才与和亲王略看看每日奏折里写的什么，仅此而已。“

　　对于互相爱慕至深的人，近日以来的温存是一种习惯，但对于同时因受过伤而互相忌惮至深的两个人，猜疑吵闹更是难改之习。

　　弘历听她辩解，那无名火更加上来了，脑海中不由地浮现起一副恼人的画面，她日日与弘昼一起批改奏章，坐在暖阁灯下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场景，又想着她那样的才干，轻而易举就能拿着朝臣的奏书游刃有余，哪里是安心居于后宫的人物…无论如何，这火是发定了，便站起身道，”朕病了这几日，你倒成了宰相学士！”

　　一直在屋外隐约听着屋内动静的吴书来忽然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个时辰前还彼此虚寒敬茶的两个人，怎么转眼的工夫就翻脸了？

　　被弘历扣了这么个罪名，雨晴是有苦说不出，又着实为弘昼喊冤，只得用一贯的法子，规矩地起身下跪，”臣妾惶恐。”

　　见她的样子实在委屈，弘历火消了几分，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忙起身想去拉她，软了下去，”晴儿，别这样，原是我不该疑你——“

　　却不想，她刚站稳便拂开他的手，也顾不得礼仪了，”我也不怕你恼，既疑了我就是疑了，我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索性撂开手，各自方才干净！”

　　随后一整个下午，两个人一个在暖阁里，一个在书房，不相言语。直到晚间，弘历手执一卷字帖，去书房找她，试探问道，“朕今日得了一篇好文章，想着雨晴也定喜欢，便拿来与你同看。”

　　”谢皇上，“她起身行礼，语调生硬，“臣妾不过后宫之人，又不是宰相学士，文武百官的文章还是不看为好，以免坏了祖宗家法。”

　　”你…“他无言以对。

　　“臣妾在养心殿也有日子了，皇上如今都已大好，明日臣妾便回长春宫去，免得人说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