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画乔

41、天长地久

　　”都下去吧，“雨晴走进若妍的房里，见若妍的侍女给她敷着膝盖，看着心疼，开口时却冰冰的。“你知错了么？”

　　若妍头一次见雨晴对她端出福晋的架子，心里莫名地发憷。“姐姐——”

　　“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便要明白我的苦心，”雨晴的声音软和了下来，一脸无奈。”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可她凭什么罚我？”

　　“你怎么就真那么痴啊？“雨晴责问道，”侧福晋罚你，是她越俎代庖，错了规矩，但好歹给你个教训。她若不罚你，我还要罚你呢！“

　　“罢了，我受什么罚，都是应当的，”若妍小声道。

　　”你怨我也好，但为了你，只有一个法子了，”雨晴释然道，吩咐彩云道，”等四爷回来了，让吴书来去说，苏格格昨儿在侧福晋那儿受了委屈，让他去顺道用了晚膳，不必来瞧永琏他们了。“

　　彩云应下便去了，而若妍沉默了良久才去拉雨晴的手，凄然开口，”姐姐，四爷是你的夫君，你心悦之人，难道你就愿意——“

　　雨晴苦笑着，声音坚硬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四爷是贝勒、是皇子，我是嫡福晋。这是命，我不愿意，也得愿意。“

　　”可四爷对你——“

　　雨晴截然打断了她，恐怕自己若在听下去，反而会心如刀绞。”好好给你膝盖上药歇着吧，我还要去给额娘请安，先走了。“

　　“姐姐，”若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叫住她。

　　“什么事？”

　　若妍顿了片刻，柔声道，”你生产那日，见四爷的手上有伤，我问要不要紧，他便说，‘她没事了，我又怎么会痛。’“

　　雨晴红了眼眶，却没有回头，毅然而然地离开。

　　直到一更天的时候，彩云才回话说，”四爷今晚歇在苏格格那里。“

　　”知道了。“她还能说什么？

　　一夜无眠。

　　—

　　“还不睡？”八月里的夜，雨晴散发披着中衣，借着灯火在榻上看了半晌书，见弘历还在外间的桌案上正对着一张奏折愁眉不展。

　　”来，“弘历见拉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着，又将奏章递给她。

　　雨晴草草读着：”黄河屡屡决溃…修北岸堤、建筑闸坝，造堰已被灌田之需…江南、山东筹备赈灾恤民…“读过也是一阵叹息。

　　“七年时去山东办差，灾民流离失所是我亲眼所见，”弘历感慨道。

　　“难民疾苦，自是要派个得力的人去济民赈灾。但说到底，这水患的起源终归是治水不利所致，还需得根治，”雨晴边思索着边分析道。

　　弘历抬头与她对视，目光缓和了，“你总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只是，从前朝中治水一事一直由十三叔带头打理，如今他老人家重病…”

　　见弘历欲言又止，雨晴已猜得一半，柔声道，“那就要想想，谁是可造之材。”

　　”当下之际，唯有一人。“

　　”其实你真的不必如此为难，“雨晴苦笑道，”江山社稷为重，我又会说什么呢？你冷了她那么久，又是为了我的事，也该去赔个不是了。“

　　弘历眼中满是不舍，动情地将她收入怀中。她总是会如此，从来不在国事上让他为难，永远都是和他一样心系苍生。“不看了，也不去说旁人了，走，陪你早些安置。”

　　不久后，雍正谕旨，命高斌担任河东副总河职务，修复河堤，高家一时在汉军旗里荣宠无人可比，高斌之女也又成了众人口中乐善堂第一得意之人。

　　在又一次听到宫人的闲话说四爷歇在了侧福晋房里时，四爷在苏格格房里同她作画，雨晴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厌烦做这个嫡福晋了。她不能像侧福晋、格格们一样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的事。弘历越是爱她、信任她，她就越要助他、理解他。既然选择了爱他，自己只能所谓的”心系苍生，”毕竟，想到黄河水患、民间疾苦，闺阁间的愁闷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心里还是会痛，会患得患失，容易昏头。雨晴想，趁自己还有力气，这路还是要坚强地往前走。

　　—

　　“爷这几两日都歇在了黄格格房里，”彩云气呼呼地走到雨晴身前抱怨道。

　　雨晴此时铺了宣纸，正欲下笔。听彩云一说，睫毛微颤，却也没有过多的反应，仍提笔不急不缓地书写着行行小楷，笔酣墨饱。

　　”主子，你就不生气？“彩云把茶碗往案上重重地一搁。

　　向她作了个禁声的手势，雨晴写完才轻声道，“有什么好生气的？如今侧福晋那里最得意，多一个分她的恩宠倒好。西厢房那里又有好戏看了。”

　　“主子还说呢，爷如今在侧福晋那里多不说，怎的年下贵妃娘娘那里赏的东西一大半都给她送去了，不是摆明了要压过您么——”

　　”不许议论贵妃。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懂，额娘也懂。反正我也不稀罕那些金的银的，”雨晴有些不耐烦，声音却仍是柔柔的，“你也是，前两日还夸你如今越发沉稳了，就少说两句吧。”

　　”可四爷——“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彩云忙掩了口，蹲身行礼道，”四爷吉祥。“

　　雨晴缓缓放下笔，“爷回来了。”

　　“写什么呢？“

　　”没什么，”正要掩了纸卷，弘历却已走到她身后。“前些日子不得空，手都生疏了。“

　　端秀却不时刚劲的小楷书写着：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达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弘历调笑道，”福晋真是心怀天下之人，怎么写起了孟夫子的话？“

　　”我闲暇时读到这最后一句倒觉得有趣，若是以仁政待民，就是用棒槌都能打败坚甲利兵，是不是有趣？“

　　“我看不见得吧，”弘历轻笑，“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军事终需运筹帷幄、果敢决绝，哪能以卵击石。”

　　“你也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雨晴卷着宣纸，混不在意。又说，“对了，昨儿忘了问你，过几日你的生辰，想怎么办？”

　　“和往常一样就好，你看着办，”弘历心不在焉道，“既然水灾一事还不大好，便略消减些吧。”

　　雨晴点头，一一细数道，“左不过是五爷请了戏班子，又邀了平日里与你交好的宗亲过来，贺礼我替你收着，还有侧福晋、格格们自然都给爷备了礼。”

　　”那你呢？“弘历见雨晴一脸不解，便追问道，”你给我送什么礼？“

　　“爷不觉得，我大度包容，便是最好的礼？“她没好气地说。

　　”晴儿，“弘历半是恼怒半是歉意地唤她，上前欲将她搂在怀里，她却一个急转身侧开了。被她这样一躲，弘历觉得越发来气，加大了力道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扯，狠狠地吻了下去。

　　雨晴也不甘示弱，推不开他便用力咬住了侵略之人的薄唇，又使劲在他胸上一推。

　　”你——“弘历吃痛地捂住嘴，松开她往后踉跄了一步。”你干什么？“

　　”不然你不放手，“她面上浮起红晕，声音却依旧冷淡如初。

　　弘历思忖了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遂解释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怎么会让她近身，只不过让她跪了两夜，你不信自己去问她。“说完，一脸不屑。

　　雨晴诧异道，”你这又是何苦？“

　　”七夕那日，她不是摆明了要邀宠么，“弘历冷哼着，”爷便让她如了愿。她对你不敬，该好好罚。你咽得下这口气，爷还咽不下呢。“

　　”你这哪是替我出气，西厢房那边闹得不安生，不还得我这个福晋出面，”雨晴口中埋怨，心里却不由地好受了不少。”一个得宠的侧福晋，一个怀了身孕的格格都已经让我忙不过来了，爷还平给我添堵。“

　　弘历半点脾气也没了，只剩下歉意，”晴儿…“

　　雨晴见他无奈地样子，也知道许多事情，彼此都无能为力，泄气道，”爷不是说，叫我使使性子么？性子使完了，爷发落去吧。“

　　弘历忍俊不禁，“什么发落？我哪里舍得…“

　　—

　　百味是人间，雍正九年的下半年便在这样半苦半甜中度过了，滋味好比百合，虽字面寓意着“百年好合，“真正吃在口中却是甘中带着不经意的苦涩。

　　十年的元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哲宁那里开始发动。

　　皑皑白雪落满了整个西厢房的院子，屋内红罗炭烧得极旺，风一刮，雪花才会贴到透明的窗户纸上，使午后的阳光看着迷蒙。

　　雨晴做在产房外的暖阁里，听着里面哭天抢地的叫声，隐约听着比自己生玉瑶时还要惨烈。太医说可能有难产的迹象，她又实在哭喊得骇人，雨晴便让吴书来去把弘历从军机处请了回来。此时他面色铁青，坐在她对面。

　　上一次哲宁生子，她只是端庄、无所畏惧、对弘历没有任何感情负担的四福晋，只想着如何扮演一个称职的嫡母，做着她分内应该做的事，淡定而自如。如今，她只觉得自己胆怯、容易患得患失，甚至不敢去看弘历紧张的表情，也不敢去猜测他此刻的心情。其他侧福晋、格格，或许此时可以躲起来，不闻不问，可她不能。不能乱了方寸，永远要中规中矩、端庄自持，等到孩儿落地，还要带头说，“恭喜四爷。”

　　过了一个时辰，里面还没有消息，而哲宁的叫声实在让人听不下去。弘历披衣起身，向雨晴道，“陪我出去走走吧。吴书来，有了消息即可禀报。”

　　风雪停了，一地银白晶莹闪烁。

　　跟着他身后绕到前院，又走至乐善堂外的甬道上。雨晴柔声唤道，“弘历…”

　　”你不必说什么宽慰我的话，”是他语气深沉的答复，“也难为你在那儿陪我守着。“

　　雨晴便不在言语，只默然在他身后，极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意图真的如她表现出的一样平淡自若。

　　良久，步伐转回到乐善堂时，才听原先的叫喊声渐渐平息了，吴书来迎面跑来时脸色却是悲戚的。宁格格难产，小格格没保住。

　　不敢看却还是看了，弘历红了眼眶，拳头紧攥，骂了句太医无用，才疾步向西厢房走去。

　　走出西厢房，雨晴惨然一笑。若妍，慧如，锦瑟，哲宁…弘昼、弘时、熹贵妃、皇后、明玉…还有好多好多、不计其数的人和事。

　　从前哲宁生永璜时他也是这样么？不记得，也无力去想了。

　　所谓天长地久...可这掺杂着许多旁的人、许多旁的事，步步锥心的天长地久，究竟还值不值得她拥有？

　　—

　　哲宁难产生下死胎后，身体元气大伤，一连几个月都缠绵于病榻，能下床走动后也是小病不断。钟太医说，她日后恐怕不能再生育了。她从前就一向闷闷的，如今越发爱把自己关在房里，默默的不爱见人。

　　福晋自然事事都做得一丝不乱，太医也请了一遍又一遍，药物补品也是一箱一箱地送，又少不得隔几日就来看望。可每每听到“福晋，”想到她如何顺利生下了格格，想四爷是如何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哲宁心里就莫名地恼火。可转念一想又不得不自嘲一番，说到底还不是自己没福气，没有好像两位侧福晋那样好的家事，也没有讨四爷喜欢的本事。如今就连原先福晋屋里的丫鬟成了格格都比她得宠，她还争什么？

　　虽是春天了，清晨里还是寒气四沁，哲宁坐在屋里，即便抱着个手炉，身体还是觉得冷的厉害。正出神，却只听窗外一阵聒噪，好像是有人吵起来了。

　　“看仔细点，我们主子今日的份例也是五斤黑炭，凭什么你那里多拿了我们两斤？“锦瑟身边的侍女大声理论道。

　　哲宁的侍女莲儿也不甘示弱，“我们主子刚生产过身子怕寒，贵妃娘娘和福晋都叮嘱过要要生将养着，自然不会怪罪。”

　　”你居然敢拿贵妃娘娘和福晋说事，就凭你们家主子？“

　　锦瑟听到了二人的争辩，没好气地从自己房里走出来，”你又凭什么？你们家主子是刚生产过，可你也不想想那时生了怎么样一胎，落地就没了气息，我们又得在这儿跟她同住一个院儿里，多晦气！“

　　”你——“莲儿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重重地放下那筐炭，”如今从福晋房里飞出来就不一样了！我们主子好歹有大阿哥，容不得你这般羞辱！”

　　拍——锦瑟三步两步上去就给了莲儿一巴掌。“你这小蹄子竟敢——”

　　”大清早的，谁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平白地扰了清静。“此时，慧如携琪舒从琪舒的房里也出来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侧福晋，“锦瑟向慧如敷衍地行礼。

　　莲儿捂着脸，膝行至慧如脚边苦诉道，”侧福晋，奴婢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黄格格就打了奴婢…”

　　“宫里的规矩，打人不打脸，黄格格难道忘了么？”慧如似笑非笑道。

　　“姐姐，“琪舒在一旁打着边鼓，”黄妹妹如今是爷心尖上的人，连你我都不及，自然是不必把旁人放在眼里的。“

　　如今只有锦瑟知道自己所为”得宠“的真相，索性在人前也只能咬死这件事，遂不卑不亢道，“侧福晋，莲儿她对我出言不敬，我气急了才打的她。”

　　”是么？“慧如冷哼了一声，看见锦瑟嚣张的样子便来气。“爷再喜欢你，你也不过是福晋房里出来的丫鬟，奴婢就是奴婢，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本分，竟教训起了旁人的奴婢！”

　　锦瑟越发不服气了，“侧福晋不也是从侍女晋封过来的么？“

　　”我高家为国出力，皇上亲自下旨封我为侧福晋，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慧如原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煞煞锦瑟的气焰，听了这话却勃然变色，笑得越发狰狞，向琪舒道，“金格格，你也帮我评评理，究竟是谁对谁出言不敬？”

　　琪舒堆笑道，”自然是她对姐姐不敬。“

　　”既如此，我倒要让你知道什么是上尊下卑，“慧如恨恨道，又吩咐侍女道，”你不是稀罕那炭么，云裳，叫人去把那炭烧上，给她握在手里，我倒要看看——“

　　”侧福晋娴于礼法，知道什么事上尊下卑固然是好，但也别忘了，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雨晴淡漠却不怒自威的声音从门槛外传来，片刻便见她扶着彩云的手进了院子。

　　“福晋，”众人向雨晴行礼。

　　慧如已因明着对雨晴出言不逊吃了好几回亏，虽然不忿，也不敢造次，忙赔笑道，“福晋息怒，一桩小事，原不敢去扰了您，才没来得及去回话。”

　　“既是一桩小事，侧福晋就要让黄格格把热炭握在手里当教训？”雨晴只是一贯柔柔地问道。

　　慧如自知理亏，便低头道，“妾身一时昏了头，自然是由福晋吩咐。”

　　雨晴心里暗想，真是一天也不得安生，这福晋的架子，如今是端得越来越累了，但不得不端出来。她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发落道，“黄格格对侧福晋不恭、擅自出手打骂莲儿，罚你停半月的月俸。莲儿出言顶撞格格，也停你半月的月例银子。至于黑炭份例的事，你们一日各五斤不得错了，但既然宁格格这里不够用，便从我那里每日多拨两斤过来。“

　　福晋发了话，处理得又合情合理，众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雨晴又淡淡地瞥了一眼慧如与琪舒道，”侧福晋在爷身边的日子最久，自然应知四爷是个宽仁之人，若传出去四爷自己家里头有人滥用刑法，坏了四爷的名声，后果自负。彩云，咱们回吧。”

　　待福晋一列人离开了，慧如才携琪舒进了哲宁的屋里。进门见哲宁脸上蜡黄，在怀里抱着暖炉仍瑟瑟发抖，怯生生的样子，便越发来气。此次生产前哲宁已比原先果敢了不少，难产之后却越发懦弱、不中用。

　　“你看你如今这个样子，“慧如落了座，半是惋惜，半是恼怒地数落着哲宁，”你好歹生了四爷的长子，亏得莲儿还有的胆识，你倒好，一个人躲在屋里任她挨黄氏的打？“说着，慧如又宽慰莲儿道，”难为你是个护主的好丫头，你主子若没了你还不知怎么样呢。“

　　哲宁长叹一声，苦着脸道，“姐姐别说了，是我没福气。如今我这副身子恐怕是不中用了，孩子又没了，黄氏虽出身卑贱，但她毕竟讨爷喜欢，我又能如何—”

　　慧如截然打断她，冷笑道，”没了个孩子又怎样，你即便日后难再生养，好歹有个永璜。说句不中听的话，好在没了的是个女胎。“

　　琪舒也附和道，”正是，我们连生的福气都没有呢，姐姐的肚子已够争气的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把身子养好，永璜还指着姐姐呢。“

　　“说到底还是福晋福气好，”哲宁幽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