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雨、一世清》南星野

3、流云遮日

　　大福晋众人走前，特意吩咐青嬷嬷给我做身像样的衣裳再去服侍二小姐，我谢了恩，低头一瞧才知，原来刚才只顾着寻找命符，一双鞋不仅全被泥浆包裹，其中一只还破了后跟，女儿家自觉羞愧，双脚便不自觉地往后退，往裙摆里缩去。
　　青嬷嬷带我来了贝勒府后院的一处小屋，我平时除了做事，没有闲逛的习惯，这处小屋虽然离洗衣房不远，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屋内显眼的除了一座半人高的柜台，就是鳞次栉比的柳木架子，架子上悬挂着刚刚裁量好的衣料，裁缝从里屋给青嬷嬷端来了一碗清茶，便为我裁量尺码，青嬷嬷坐在一边，嘱咐着裁缝样式要求。
　　“这丫头是给二小姐案头研磨的，颜色别太艳，俗气。”
　　“是。”裁缝丈量好尺寸，转身去里屋取来一匹青绿色斜纹棉布，又从案桌下面拿出来一只藤筐，白花花的全是兔子的皮毛，不过，看样子，不过是一筐东挪西凑用剩下的下脚料。
　　青嬷嬷看了一眼，皱了眉头，“这些东西留给小丫头们做贴身夹袄用吧，你去拿些新的，大福晋亲自要我给她做衣服，不用太省。”
　　“青嬷嬷，”我拿起了藤筐，扒拉几下里面的皮毛，拿出了一条还算完整的，“你看，这里的还有能用的，我个子小，裁裁剪剪的，用了新的也是浪费。”
　　青嬷嬷不置可否，也并不正眼瞧我手上拿着的白色兔毛，我自知招来无趣，只好放下藤筐，等待裁缝拿来新料子。
　　再后，一切样式做工，全由青嬷嬷一人言语，她有时也问我觉得怎样，我看出她只是嘴里做个样子，全以“一切听青嬷嬷安排”作回应。
　　量定完尺寸样式，青嬷嬷叫我去更衣室脱下身上的脏衣服，裁缝手脚麻利地为我找来了一身藏蓝色旗装，让我先穿上，我小心翼翼穿上这身尺码略宽的新衣服出来，在青嬷嬷面前转了一转身，青嬷嬷见我穿的还算合适，皱着的眉头才终于松了下来。
　　“你先穿着我这身，等新衣服来了，再给我送到洗衣房好好洗干净换来。”她说道。
　　原来这是她新做的衣服，竟然先给了我，我心里莫名有些感动，“索玛勒谢青嬷嬷大恩。”说着跪在了她面前。
　　“诶呦，这可不是什么大恩，你做了小姐的身边人，我不对你好，也不知是看不上谁的面子。”她呷了一口清茶，把喝干了的茶碗递还给一旁候着的裁缝，“你身上这些，实在不是姑娘女儿家穿的，快起来吧，别弄脏了我的褂子。”
　　我赶紧站起来，青嬷嬷又从案头拿来了一个黑色木盒，打开木盒，里面尽是色彩各异的小珠子，“你从这里挑几只珠子，我方让裁缝给你备了几只荷包，女儿家多带些香料物拾，也省得在主子面前不敬，晚上回去，你自己点缀装饰，但切不可太花哨。”
　　我从青嬷嬷手里接了木盒挑了五颗翠绿色小珠，又从案上拿来了摆好的三只紫色荷包，都一起揣在了怀里。裁衣之事完毕，就一同出了小门回到府内后院。
　　裁衣屋屋内昏暗，我出了门才知已时值黄昏，十四十五贝勒今天刚到科尔沁贝勒府，寨桑为表欢迎，要在府内摆宴。青嬷嬷见时间不早，还要服侍大福晋用晚宴，紧对我嘱托几句，“二小姐有晨读的习惯，你今晚收拾妥当就搬过去住，娜绮丽丫头会告诉你住哪里，记住越早去越好。”说完不敢稍作停留，加快脚步穿越□□花园离去。

　　我往回走着，脑子里不停地过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大福晋的话仔细再想每句似乎都话里有话，还好我当时没有多嘴说错什么，不然，挨骂事小，免不了会被赶出府去，给阿布额吉丢脸。
　　这样想着，不知不知觉便回到洗衣房。院内，几个平日共事的小丫头干完了一天的活，正捶腰捶腿地要回各自房间休息，老远看到我进了洗衣房的大门，又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这也不奇怪，府里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一会儿就能传遍所有人。金婆的屋子还没点灯，老人从里屋出门探头看去，见是我回来，便唤我进屋。
　　一进屋，就看见桌子上放了两个大包袱，金婆从中拿了一只较大的让我接住，对我说，“索玛勒，你得到大福晋赏识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给你打好了包袱，今天起，你就挪到二小姐那里去住吧。”
　　我把包袱扔到桌子上，“金婆是赶我走吗？青嬷嬷已经准我晚些再搬去。”
　　金婆拉住我的手，“傻孩子，我想留你也留不下啊，二小姐好比这府里最贵重的宝物，你能作她的仆侍，是你的福分。”她拉我坐在床沿，一只手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不停地轻拍着我的手背，“我在这府内住了一辈子，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性也是最心善的孩子，今日以后，你的地位会比平常下人高出许多，可你要留心的地方也要比别人更多几分，王府虽小，但也鱼龙混杂，但凡遇到些事情，千万三思后行，不可急躁。”
　　我眼眶一湿，掉下泪来，“索玛勒自入府之日，金婆便待我如同亲生女儿，悉心调教，金婆的话索玛勒刻在心里了。”我松开金婆的手，跪倒在她的面前。“请师傅受我三拜。”
　　“这可使不得。”金婆错愕，撑起身子想要扶起我，不料年迈腿脚大不灵活，差一点绊倒，我赶忙起身，扶她坐下。
　　金婆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苦笑说道，“这人老了，身子骨也不行了，孩子，你走之前，金婆有一件事情求你好吗？”
　　“只要是金婆说的，索玛勒能做也做，不能做就是豁出命也做。”我答应的十分干脆。
　　“我原是汉人，等我死后，你不要把我安葬在草原，把我埋在山上，面朝南方，让我可以看看我的家。”金婆把从怀中掏出的一只碎花钱袋塞到我的手中，我拿着这一包沉甸甸的银子，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些钱，“这些银钱是我这几年攒下的，你收着，到时候也好雇些人抬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金婆看我，不禁也老泪纵横。

　　依依不舍地道别了金婆，我提了行李包袱离开了洗衣房，临走前，我拿出一些银钱首饰偷偷给了几个新入府的小丫头，希望她们平时能多照顾些金婆。哈茹娜不在，想到晚上她约我去后院也绝不可能有什么好事商量，我就没有再与她道别，独自离去。
　　太阳刚刚下山，月亮也还没有升起来，一个人走在偏院的长廊不觉有些毛骨悚然，我加快脚步走着。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竹林，平时鲜有人去，有些荒芜。可今日不同，还没走到那里，一阵清脆如鸟鸣的笛声便传入耳中，我十分好奇，便向林中走去。果然，竹林正中的石凳上，一位少年背对着我端坐在上面，他一心陶醉在自己的笛声中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出现，我也趁此向前走近几步看看这究竟是谁。
　　笛声骤停，少年转头看向我，“你是哪里的丫头？”
　　我慌忙跪下，包袱胡乱扔在一旁，“奴才是二小姐的伴读索玛勒，不知大人在此，勿扰清静，奴才甘愿受罚。”
　　少年笑了笑，“起来吧，我不是要责怪你。”
　　我站起来，他走过来拿起我掉在地上的一件包袱，伸手给我，“拿好你的东西，不要弄脏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少年面目清秀，长相面貌和十四爷多有几分相似，均是模样极其俊朗的少年郎，不过眉宇之间稚气未脱，却是一副和善面庞，和十四爷相比，少了些顽劣之气，双目晶莹如水，他涟涟的目光看向我，让我不禁失了神。
　　他见我愣在原地，索性单膝蹲下，把包袱塞到我的手里。我回过神来，一把拿过它站起来，又自觉失礼，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少年看到我的窘态，没有丝毫怪罪我的样子，起身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十五爷笑什么？”我斗着胆子问道。
　　“果然聪慧，仅凭一面之缘，就知道我是谁。”他说。
　　我扑哧一笑，“十五爷连谈吐与十四爷丝毫不差，我怎么认不出来。”
　　“大福晋好眼光。”他上下打量了我几下，“索玛勒，你是聪明人，今天王府大宴，我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出席，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
　　我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奴才记得。”
　　他见我答应，背着手走回到了石桌前面。明月如玉盘，悄然爬上梢头，月光下我只能朦胧看清他的侧影。高挺的鼻梁如同刀削出一般，和他骤然紧蹙的眉头透出一股莫名的寒气。
　　“十五爷早些回去吧，更深露重小心沾染寒气。”
　　他回头看向我，转了话题，“索玛勒，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奴才不知。”
　　“今日晚宴结束后，本布泰小姐——”他忽然握紧了拳头，“就要准备嫁给四哥了。”
　　我吃了一惊，“四阿哥？”
　　他重重叹了口气，“这个消息，整个王府，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月影朦胧，我却还是看出了他说这话时的落寞之情，显而易见，眼前这位与本布泰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少年，心中挂念的是正是二小姐。想到这里，我竟不觉有些失落。
　　“四哥已经有了几位身价地位不凡的福晋，本布泰年幼单纯，嫁过去，免不了被人排挤。”
　　“十五爷放心，王爷德高望重，四阿哥定会因此敬重二小姐几分。”我说。
　　他苦笑，长叹而语，“怎奈天高地远啊。”
　　我不知道再去怎样安慰他，只好陪着一起静静地站在那里。
　　“索玛勒，你会唱歌吗？”他问道。
　　“会，不过唱的不好。”
　　“你现在唱给我听好吗？”
　　“是。”
　　我想了一下，决定唱一首金婆教过我的汉曲。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我唱罢，转头看向十五爷，十五爷不知何时起便一直在看着我，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烧。
　　“这曲叫什么？”他问。
　　“长相思。”我低着头，不敢再看向他。
　　“长相思。”他喃喃道，“本布泰身边有你这样的人，甚好。”
　　“奴才才疏学浅，不敢十五爷盛誉——”
　　“索玛勒，”他不等我说完，“如果有一天，二小姐要出嫁，你愿意和她一起去吗？”
　　他如墨般黢黑的瞳仁盯着我的脸，我的眼神再一次失焦，只知道呆呆地点头。
　　“不管如何，都要照顾她。”
　　“十五爷客气了，奴才只是一名卑贱的下人，这条命也是王府给的，只要二小姐看重，万死不辞。”
　　他原本严肃的面庞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月光如水，温柔而轻盈地洒在他的脸上。远处，和此处的清幽不同，王府正厅的晚宴喧嚣热闹，明灯照耀下，整个屋子的外围都似乎泛着红光。我恍然觉得自己和面前的十五爷与这王府的一切分别处于不同的世界。
　　忽然，远处传来哐当一声破碎的声音，十五爷平日习武，眼疾手快飞身跃入身后林间小路，我小跑紧随其后，只见一只青瓷碗摔碎在地上。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这里偷听？”十五爷怒然大喝。
　　“我们赶到迅速，来者身手就是再矫健这么短时间也不会逃远。”我说，“看这样子多半是躲在林中，我们不要着急，等他站不住了，定会露出马脚。”
　　十五爷点头，我和他背对背站着，眼睛仔细盯着周围的一切，可还没等我们将周围的环境端察仔细，就听外面人声鼎沸，一片嘈杂喧闹之声，远处，正厅已不再是方才灯火通明的样子，而是一片红光冲天。
　　“不好，是失火。”十五爷说道，“快去救二小姐。”
　　说罢我和他急忙向那里跑去。
　　穿过竹林的走后一刻，我匆匆向后一瞥，正好看到了见我们离去偷跑出去的不速之客，猛一看，居然和哈茹娜的身影颇为相似，不容我多想，十五爷便已经拉着我离开了这里向正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