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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李莎勃利奇金娜整整十九年的岁月都在期待着明天的降临。每天清晨,她心中按撩不住地预感着光辉灿烂的幸运将到来。可是妈妈那无尽无休的干咳声,立刻把欢乐的节日推延到明天。不是扼杀,也不是一笔勾捎——而是推延下去。
      “咱们的妈妈要死啦,”父亲严峻地警告着。
      五年来,日复一日地,他总是用这句话来跟她打招呼。每天,李莎到院子里去喂猪,喂羊,喂那匹公家的老骟马。她替妈妈洗脸,换衣裳,用小匙喂妈妈吃饭。她准备午饭,收拾房间,然后绕过爸爸的窗户,跑到附近的乡村供销社去买粮食。她的女朋友们早就结束了学业,有的到外地去深造,有的已经出嫁,只有李莎总是喂呀,洗呀、擦呀,然后又是喂呀,而且一直在盼着明天。
      她从未有意识地把这个明天跟妈妈的死联系起来。她根本不记得妈妈有过健康的时候。李莎有无穷的生命力,简直就没有空隙能搁得下死亡这个概念。
      生是现实而可触摸的,跟父亲嘴里那个沉闷而严峻的死亡截然不同。生就蕴藏在光辉灿烂的明天之中。它如今暂时避开了这个座落在密林深处的孤零零的护林所,但是李莎坚定地相信,生是存在的,注定是属于她的,决不可能绕过她而去,正如明天决不可能不降临一样。而李莎是善于等待的。
      她从十四岁起开始学习这门专属妇女的伟大艺术。自从她因为妈妈有病而辍学以来,起初是等待复学,后来——等待跟女友们见面,再以后——等待着非常难得的几个空暇的傍晚,好跑到俱乐部旁边的空场去,再以后就……再以后她突然变得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了。她昔日的女友,有的还在学习,有的早已工作,都住得离她很远,一个个都有自己的爱好与操劳,而对于这些,李莎早已渐渐失去了感受。早先,她也曾在俱乐部里,趁着电影开演之前,轻松而淳朴地跟小伙子们胡扯、调笑,可如今,他们已经很陌生和爱嘲弄人了。李莎变得孤僻、沉默寡言起来,竭力避开那些愉快的同伴,再以后就完全绝迹于俱乐部了。
      她的少年时期就这样消逝了,随之而去的是她往昔的同伴旧友。而新的朋友又没有,因为除了那些粗野的护林员,谁也不会迎着她家窗口煤油灯的光亮弯进来坐坐的。李莎觉得痛苦而恐惧,因为她不清楚,随着少年时期的消逝,即将来临的究竟是什么。沉闷的冬天就在惶惑与枯寂中过去了。春天父亲用大车拉来了一位猎人。
      他对女儿说:“他要在咱们这儿住一阵,可咱们哪儿有地方呢咱家的妈妈快死了。”
      “你家总有干草棚吧”
      “现在那儿冷着呢。”李莎畏怯地说。
      “能给我一件皮袄……”
      父亲和客人一直在厨房里喝酒。躺在板壁后面的母亲一个劲儿大声干咳。李莎跑到地窖去取腌菜,煎鸡蛋,同时听着他们讲话。
      父亲讲的多些。一杯又一杯地往肚里倒伏特加,用手抓着碗里的腌白菜,大把大把地往胡子蓬松的嘴里塞,噎得喘不过气来。可还说个不停:
      “你别忙,别忙,可爱的人。生活,就跟植林一样,应该间苗、除草,是这样吗别忙。那里有枯树、病枝、还有灌木丛。是这样吗”
      “是得除草,”客人强调一句,“不是间苗,而是除草。要除尽地里的杂草。”
      “我,”父亲说,“哦,别忙。要说森林嘛,那我们,护林员,可最清楚了。要说森林嘛,这我们最清楚。而如果这是生命呢如果是个活的,能够能叫的东西呢”
      “譬如说,狼吧……”
      “狼……”父亲发火了,“狼碍着你什么了怎么妨碍你了怎么了”
      “因为它有一副钢牙,”猎人微微一笑。
      “可它有什么罪过,就因为它生来是狼吗这就罪过……不——对,可爱的人,这是我们给它加的罪名。是我们未经它的同意,给它加的罪名,这公道吗”
      “嗐,你知道,彼得洛维奇,狼和公道,这两个概念搁不到一块儿去。”
      “搁不到一块儿……嗯,那么狼和兔子呢——能搁到一块儿去吗别忙着笑,别忙,可爱的人!……好吧,通常认为狼是居民的死敌。好吧。我们就全民动员起来,全民动手把全俄罗斯的狼通通打死。通通打死!……那会怎么样”
      “什么那会怎么样”猎人笑了,“野味多了……”
      “少了!……”父亲大吼一声,挥起毛松松的大拳,砰的一声敲打着桌面。“少了,你懂不懂野兽想要健康地成长,就得东跑西窜。得东跑西窜,可爱的人,懂不懂要东跑西窜,就得有恐惧,害怕被一口吞掉。就是这么回事。当然罗,生活也可以是清一色的。可以是这样。可这又为什么为了平安无事吗假使没有了狼,兔子就得发胖,变懒,再也不想干活了,到那时候怎么办咱们为了有恐惧,是自己动手繁殖狼群呢,还是从国外进口呢”
      “没收富农财产的时候,凑巧把你漏掉了吧,伊凡彼得洛维奇”客人突然平静地问了一句。
      “凭什么把我当富农”护林员叹了一口气,“我的全部财产——两个赤手攥空拳,还有老婆跟女儿。他们把我当富农可没什么好处。”
      “他们……”
      “对,就算我们吧!……”父亲哗哗往杯里倒酒,碰碰杯,“我不是狼,可爱的人,我是兔子,”他一口喝完杯中剩酒,站了起来,碰得桌子砰通直响,浑身毛蓬蓬的,像只大狗熊。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我睡觉去了。让女儿带你去。她会告诉你地方。”
      李莎悄悄地坐在角落里。猎人是城里人,牙齿雪白,还很年轻,这使她很不好意思。她不断打量着他,可是又害怕碰到他的眼光,及时地移开了视线。她担心他会跟她讲些什么,怕自己回答不了,或是说些蠢话。
      “您的父亲很不严谨。”
      李莎急忙说:“他过去是红色游击队员。”
      “这我们清楚,” 客人笑了一笑,站了起来,“好啦,领我去睡吧,李莎。”
      干草棚跟地窖一样阴暗无光。李莎停在门口想了想,替客人拿了那件公家发的沉甸甸的大皮袄和一个鼓鼓囊囊的枕头。
      “在这儿等一下。”
      她扶着摇摇晃晃的楼梯走上去,摸黑把干草摊开,把枕头扔到靠头的那一边。本该下楼去叫客人,可是她竖着耳朵听下面的声响,仍旧摸黑在柔软的、去年留下来的干草上爬来爬去,把干草翻翻松,尽量搞得舒坦些。她一辈子也不会承认此刻自己是在等待着他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来,她渴望着在一片黑暗中慌乱而糊里糊涂的相遇,渴望着他的喘息、低语,甚至是粗鲁的行为,不,她心里没有任何邪恶的念头,她仅仅是渴望自己的心灵能突然剧烈地震动,渴望作出什么含混而热烈的许诺,痛苦一阵,然后再消失得无踪无影。
      然而并没有人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来,李莎只得走下楼去。客人在门口抽烟呢。于是她气呼呼地说,可别在干草棚里抽烟。
      “我知道,”他说,用脚踩灭了烟头,“晚安。”
      他睡了。李莎跑进屋去收拾碗盆。她洗着碗,仔细地,慢慢地擦拭着每一个盘子,又一次怀着惊惧,抱着希望,等待着有人敲她的窗子。可仍然没有人来敲窗。李莎熄了灯回到自己屋里,倾听着母亲惯常的干咳和醉酒的父亲那沉重的鼾声。
      客人每天清早出门,直到很晚才又饿又累地回来。李莎替他做饭,他匆匆忙忙地吃,可一点也不馋,这使她挺高兴。刚一吃完,他就回到干草棚去,李莎依然留在厨房,因为再也用不着替他铺床了。
      “您天天打猎,怎么老也没带回野物来”她好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不走运哪,”他微微一笑。
      “可您自个儿反倒瘦了,”她眼皮也不抬地接着说,“这算是什么休息呢”
      “这是最好的休息,李莎,”客人叹息一声,“可惜的是假期完啦,我明天走了。”
      “明天……”李莎压低了声音反问了一句。
      “是的,一清早。结果什么也没打着。真的,可笑吧”
      “可笑,” 她黯然神伤。
      他俩再也没谈什么了。可是等他刚刚离开,李莎马马虎虎收拾了一下厨房,立刻溜到院子里去。她在草棚四周徘徊,侧耳倾听客人的声息和咳嗽。她咬着手指,然后悄悄推开门扉,为了怕自己陡然改变主意,急急忙忙爬上干草棚。
      “谁呀……”他轻声问道。
      “我,” 李莎说,“也许,要我来铺铺床……”
      “不需要,”他马上打断了她,“去睡吧。”
      李莎沉默着,坐在闷人的黑棚子里,就在他身旁。他听见她劲憋住喘息。
      “怎么,寂寞吗”
      “寂寞,”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尽管寂寞,也不该做蠢事。”
      李莎仿佛觉得他在微笑。于是对他、对自己都十分憎恨起来,但还是坐着不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坐着,正如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此地来。她几乎从来没有哭泣过。因为她是那么孤独,而且早巳习惯于孤独。现在她渴望的莫过于有人怜惜她,有人来说几句温存的话,抚摸抚摸她的头,安慰安慰她,甚至吻她一下——这一点她是不会承认的。可是她又不能说出口来。她还是在五年前被妈妈最后吻过一次,她此刻是多么需要一个亲吻,用来作为那个美好的明天的保证,她正是为了那个美好的明天才活在世上的呵。
      “睡觉去吧,”他说,“我累了,我明儿一早就得走。”
      于是他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又长,又冷漠,拖声带气的。李莎咬着嘴唇,一溜烟跑下楼去,一个膝盖碰得好痛。她冲到院子里,使劲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清晨,她听见父亲驾上公家的老马“狄姆卡”,听见客人跟母亲告别,听见大门轧轧响。可是她躺着不动,假装睡着了,从紧闭的双眼里涌出了滚滚热泪。
      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带着几分醉意回来了。他的帽子里盛着许多闪着蓝光的块搪,哗啦啦全倒在桌上,然后惊讶地说:
      “咱们这位客人,可真是个人物!他吩咐给我们这么多块糖,瞧瞧。咱们村供销社里已经有一年没见着块糖了。整整三公斤块糖!……”
      然后他不说话了,在一个个衣服口袋里掏摸,最后从小荷包里掏出一个揉皱了的小纸片。 “拿去。”
      “你应该学习,李莎。你在森林里完全变野了。8月来吧。我替你找一个有宿舍的技术学校。”
      下面是签名和地址。此外什么也没有,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一个月以后,母亲死了,原本老是愁眉不展的父亲,现在变得完完全全粗野起来,老是喝得昏天黑地。而李莎还是照旧等待着明天。每到夜晚,紧紧锁住门,避开父亲的那伙朋友。但从此以后,这“明天”已和八月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而且每逢听见墙后传来一声声醉意的狂叫时,李莎总是千百次地重读着那早巳揉出洞来的小纸条。
      但是战争爆发了。李莎没有进城,却去参加了战备工作。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挖着战壕和反坦克工事。德国鬼子却准确无误地绕了过去,她陷入了包围。等她突围出来,又重新开始挖工事,可是一次接一次地向东越退越远。深秋时分,她已经到了瓦尔戴市一带,在那里她同高射机枪部队挂上了钩,因此她现在才朝171会让车站飞奔……
      李莎对瓦斯科夫是一见钟情的。那时他站在她们队列之前,惊惶失惜地眨动着惺松的睡眼。她喜欢他那种沉默寡言的坚毅刚强,他那种农民所特有的沉着从容,还有他那种特殊的丈夫气概——所有的妇女都认为它是家庭生活赖以巩固的可靠保证。后来所有的人都开始嘲弄军运指挥员,而且认为这是一种好风度。李沙却从不参予这种闲扯。有一次,当无所不知的基里亚诺娃笑着对大家说,准尉没能顶得住房东太太的妩媚多姿,李莎却勃然大怒:
      “瞎说!……”
      “她堕入情网了!”基里亚诺娃得意洋洋地叫喊起来,“咱们的勃利奇金娜在恋爱了,姑娘们!爱上了一位英俊的军官!”
      “可怜的李莎!“古尔维奇大声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全体喧闹起来,哄堂大笑。李莎却放声大哭,跑进了树林子。
      她伏在树墩上哭,一直到丽达奥夏宁娜来找她。
      “瞧,你这是怎么啦,小傻瓜应该生活得单纯些。单纯一点,懂不懂”
      李莎一直被羞怯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准尉则是被任务压得够呛,如果不是这次机会的话,她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彼此对看一眼。因此,李莎此刻象长了双翅似的飞过森林。
      “等以后一起唱歌,李莎维达,”准尉说,“等咱们完成了战斗任务,就一块来唱歌……”
      李莎回想着他这几句话,不由得笑了。一股神秘莫测的激情又突然在她心中荡漾,使她感到难以为情,羞红了丰满的面颊。因为不断地思念着他,她竟不知不觉地错过了那棵放着木棍的松树。当她来到沼地前面才想起那几根木棍,可是她已经不愿再转回去拿了。此地有的是暴风刮倒的树木嘛,于是李莎迅速选取了一根合适的树枝。
      在涉足泥沼之前,她先仔细地倾听着,然后才老练地把裙子脱下来。
      她先把裙子缠在树枝的顶端,再小心地把军装掖到皮带里面,抻直了公家发的蓝色的针织内裤,然后才一步跨进沼地。
      这次可没有人在前面蹚开泥泞领路了。
      稠密的泥团粘在胯股上,坠着她,李莎喘着气,一摇一晃,艰难地向前。她一步一步地移动着,冰冷的水冻得她浑身发麻,可她的眼睛还是盯紧着小岛上那两棵松树。
      不过,不论是泥泞,寒冷,还是那片似乎在她脚下活动着、喘息着的沼地,都没有使她惧伯。使她感到恐怖的是孤独,是笼罩的褐色沼地上的死一般阴森的寂静。李莎感受到一种几乎是失去理性的恐怖,这种恐怖在她心头非但没有逐渐消失,反而随着步步深入而与时俱增。她绝望而悲戚地浑身颤抖着,不敢回顾,生怕自己做出多余的动作,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记不得自已是怎么登上小岛的。她趴在地上,脸贴着腐草哭起来了,呜咽着,胖乎乎的面颊上满是泪水,寒冷、孤独和极端的恐惧使她浑身打战。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泪水还在不断地流。她抽噎着,穿过小岛,打量着从哪儿再往前走。根本没顾上休息、恢复一下体力,马上就走下泥沼去了。
      起初水还不深,李莎已经平静下来,甚至感到有点高兴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程啦,前面,就是亲切的、长满青草和树木的、干燥坚实的土地了。李莎甚至考虑着她能在什么地方洗洗刷刷,回想着所有的水洼和漩涡,心里盘算着,在这儿涮衣裳值不值。还是熬到车站再说吧,到那儿就算不了一回事啦,那儿的路和每家每户,她都记得一清二楚的。她甚至大胆地设想,只要一个半小时就能跑回队伍去了。
      现在更加难走了,泥浆浸到双膝。不过,每走一步就靠近对岸一步,李莎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树墩子,连树墩子上的裂纹都能看见,准尉先前就是在那儿跳下沼地的。他跳得那么笨拙、可笑,差点没摔个跟斗。
      于是李莎又思念起瓦斯科夫来了,甚至露出了微笑。等军运指挥员完成了战斗任务,回到车站的时候,他们将要一起唱歌,一定要放声歌唱。不过到那时,得耍个花招,傍晚把他骗到森林里;到了那儿……到了那儿,咱们就得瞧瞧,谁更有魅力,是她还是房东太太那个女人的全部优越性,不就是因为跟准尉住同一个屋顶下吗……
      一个巨大的褐色气泡在她前面鼓了起来,发出嘭然巨响。那么突然,那么迅速,离李莎又是那么近,使她连叫喊都来不及,本能地使劲朝旁边一躲。总共只朝旁边迈了一步,可是脚下立刻失去支柱,悬空摇晃着,泥泞立刻像一把软钳子似地夹住胯股。早已积聚在心里的恐惧霎时间全部爆发出来,引起心头一阵尖锐的疼痛。李莎使劲站稳脚跟,想重新找到那条狭径,她把全部重量倚在树枝上。可是枯干的树枝啪的一声折裂了,于是李莎脸朝下,跌倒在冰冷而浓稠的泥浆里。
      下面没有坚实的泥土。双足缓慢地、非常缓慢地陷入泥浆,两手胡乱地抓挠着泥浆,李莎喘息着在浓稠的泥浆里蠕动。而那条窄径就在她身旁,离她只有一步,或者只有半步,可是她再也不能跨出这半步了。
      “救命啊!……来人哪!……救命!……”
      孤零零的惨叫在无动于衷的赤褐色泥沼上空久久回荡。它向着松树的顶梢冲去,却被云杉一簇簇的新叶所阻挡。声音嘶哑下来,接着又使出最后的力量,重新冲向五月一望无垠的碧空。
      李莎久久地凝视着这美妙的碧空。她嘶哑地叫着,嘴里吐着泥浆,她向往着这片碧空,向往着,坚信不疑。
      朝阳冉冉升起在树梢上空,阳光照耀着泥沼。李莎最后一次看见阳光——温暖而又光辉夺目,正如充满希望的明天。她到生命的最后一瞬,还坚信她的明天必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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