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ectateur（旁观者）》寐枕歌

27、Chapter 26

　　我看着曾经家的方向轰然崩塌然后烧成一片火海，胸口闷得无法呼吸。
　　原来心痛到极致感觉到的并不是痛，而是闷。
　　关于从前的一切，父亲母亲还有那个不大却温馨的家已经永远消失不见了，连一点可供凭吊的东西都没留下。这时利威尔的手从一旁伸来，握着一把干枯的草叶，“吃了这个，可以解毒。”
　　韩吉的话果然没错，无论利威尔受了多重的伤，光靠他自己简单的医术都可以处理。那么熟练地为自己包扎和解毒，一定是反复无数次才能做到的。

　　“兵长，您刚才说您代表着人类的矛盾与重生，指的是什么？您认得我父亲？”我牵过等得不耐烦开始四处张望的马，嘴里苦涩的草叶味道挥之不去，一跳一跳冲击着我昏昏欲睡的头颅。利威尔无言，许久才轻轻点了头。
　　“十六年前，我和格里沙曾有过一段交情。”

　　十六年前……也就是艾维斯被处决的那一年吧？韩吉说过利威尔曾在皇宫遭受过长达七天惨无人道的酷刑，莫非……
　　“十六年前，格里沙曾在皇宫为国王研制药物，可以促成人类巨人化的药物。”
　　雪花在他的眼睫上融化，深灰的瞳子蒙上雾气惊人地美丽而哀伤。

　　利威尔将那封信取出细细阅览一遍，然后便将它凑近废墟燃烧那鲜红跳跃的火舌。我惊道，“兵长，里面写了什么？”
　　他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找个地方避风吧，入夜的温度很低。”
　　我明白他心意已决问不出什么，只得顺从地牵过马来，“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过夜，您如果信得过我，就和我来。”

　　故乡的很多地方都已化为一片碎砖瓦砾，遍地的骷髅提示着我那个陡然生变的黄昏。我稍稍平定了下心绪，凭借记忆找到了那个童年我和三笠、艾尔敏经常去的那个秘密基地。
　　那地方原来是座教堂，是人类刚刚搬到壁内时建造的，随着基督教的衰落与人们对墙壁崇拜程度的提升，它已经荒废了许多年。苍茫白雪中，那哥特式的尖塔顶着漆黑纤细的十字架在风中战栗。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已经残破，不断有冷风灌入，但室内的确比外面要温暖许多。我和利威尔把马拴在门前，在教堂正中生起一团火。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墙壁上方的耶稣受难像，雕塑的表情平静而虔诚。我把冻僵的手凑近火堆，呵一口气慢慢搓着。利威尔拿出那支针筒在指尖旋转一圈，针筒里干涸的紫色液体刺激着我的眼睛。

　　“兵长”，我犹豫许久终于开口，“我知道您不想我知道那些关于您的过去，但我想知道父亲他之前究竟做了些什么。”
　　利威尔却忽然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告诉你。是你自己不问而已。”

　　心脏似乎被柔软地击中，莫名的喜悦充斥了整个身体，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利威尔面无表情地朝我勾勾手指，“过来。”
　　我动作僵硬地靠近他，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继续焐手。手被烤得发红发烫，他终于看不下去，将手臂搭上我的肩顺势一拉，那一缕沁人的幽香闯入鼻孔。我呆呆地靠在他的肩上，这才想起我们原来已经是恋人。
　　像是在做梦，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敢相信这样的画面会是现实。

　　“巨人是百年之前当权者为获得更强战斗力用以扩张的产物。起初的巨人并不多，是人类被注射了一种培养最强战士的药物变异而来。当权者为控制消息外漏杀死药物的制造者，并把失败的实验体，也就是最初的巨人装进铁笼丢到南方的火山脚下。”他的目光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者雕像上聚焦，“本以为会万无一失，可极端的气候却导致了第一批巨人的变异，作为人类的意志与被抛弃的怨恨不断聚集，从而形成了巨人杀戮人类的本能。”
　　“那巨人又是如何繁衍的？”这样的事实令我吃惊，连忙追问道。

　　“巨人族群中的领导者，也就是猿型巨人掌握为人类注射药物的方法，那种药剂会破坏人类原有的基因，重组脑部结构，从而形成无意识只以杀戮人类为本能的普通巨人。”利威尔细细打量着那支针筒，“奇行种的能力虽比普通巨人强大，但也只不过是依个体情况导致的变异而已。所有普通巨人形成的原因，都是王室研制出的药剂。”

　　“我父亲知道巨人形成的原因，也就是说他一定知道如何打败它们？”尽管面前的火堆温暖身体并不觉得冷，我的声音却在发抖。利威尔沉默片刻，道，“你父亲曾是王室秘密组织的成员，自从他以艾维斯为实验体取得巨人化的成功后便组建了这个地下实验室。但并不是每个实验体都会取得诸如你和艾维斯这样的成功，实验失败而失去生命的例子数不胜数。因此当初他选择赋予你这样的能力，实际也是在和他自己打一个赌。”
　　赌什么，他唯一儿子的性命？

　　“赌人类的未来。因为给你注射的药剂并不是普通巨人的药剂，它可以使你在使用巨人化能力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并激发出超出普通巨人几百倍的强大战斗力。但作为代价，你作为人类的神智会渐渐模糊，直至有一天完全失去意识，陷入永久沉睡。”
　　他叙述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音调渐低。
　　我记起亚妮巨人化时的结晶状态。也许那就是强大战斗力的代价，被迫与这个世界永久隔绝，独自被封入冰冷坚硬的晶体中，承受永恒的孤独与冰冷。

　　“利威尔。”我轻轻唤他的名字。他的视线回到我的面庞。
　　“如果我也有这么一天的话，请您不要犹豫，杀了我。”

　　我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是怎样的表情，但被爱人亲手杀掉好过独自承受千百年的孤独与绝望。利威尔怔了一瞬，视线又回到教堂前方的雕像上，“废话。”
　　忽然感觉气氛有些压抑，我勉强笑笑，“兵长，和我讲讲您是怎样成为人类最强的吧。我一直以来都很敬仰您的能力。”
　　“你真的那么好奇？”
　　“不想说也……”听出他声音里的不悦，我有些后悔打探这么隐秘的问题，孰知他却坦然道，“亚撒的命令，和格里沙的药剂。”

　　“亚撒在听说格里沙对巨人药剂的研究之后，派出杀手拖住我，为独自出去找我的艾维斯注射了巨人药剂，以此铲除他迈向王位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我静静地听他的叙述，明明是那样痛苦的回忆，他却像是在讲着和自己无关的人的故事。
　　“亚撒那个人渣让我试药，命令你父亲将普通巨人和智慧巨人的药剂全部注射给我。只可惜它们混合产生变异，就成了现在这样。”

　　昏暗晦涩的地牢，被铁链束缚的少年满身伤痕，染血打结的发丝掩映下的眸子却凌厉而凶狠，像是至死都要保留最后尊严的鹰隼。而那个时候我在哪里？大概还在母亲的怀里睡着香甜的午觉，接受我父亲染满利威尔鲜血的手的轻抚吧。
　　我从侧面轻轻拥住他，人类最强，从来就不是一个象征荣耀的称号。
　　一切荣誉与功绩都建立在爱人的死亡与深沉屈辱之上，站在人类巅峰俯瞰到的也是一片荒凉。

　　“过去的不愉快，请您忘记吧……尽管我知道很难做到，但既然巨人形成的秘密已经找到，人类胜利也就指日可待了。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也请您一定要过得开心。”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无聊。”
　　我有些尴尬，才记起一件事情，“兵长，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果然是小鬼，想和长辈讨礼物。”我摇摇头，“请允许我许个愿望吧，就一个。”
　　利威尔抱起臂，“要许就快许。”

　　“我……想和兵长一起生活。”我原以为他会打我，停顿后却只听到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最好是在海边，一年有最多阳光照射的地方建一座木屋，不需要太大，但一定要舒适。最好有两扇窗户，这样可以方便在屋里观赏日出日落。”
　　“可是受到巨人攻击怎么办？”
　　我思考了片刻，“那就建在树上，可以用立体机动爬上去，视野会很棒。”
　　“……会有鸟类和虫子进来。”
　　“养只猫就可以了。”
　　“那种脏东西，我不会让它进来的。”
　　我看着利威尔骤然阴沉的脸，连忙笑道，“猫很爱干净，我也会每天帮它洗澡，所以……”
　　“我会经常回壁内。你要怎么躲避巨人？木质的房子很容易被毁坏。”他打断我的话，我思考了一瞬回答道，“在窗口挂上风铃好了。只要您用立体机动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它就会响，没有巨人胆敢接近。您不在的时候，我就为您写信，然后托人带去或者投稿给报纸，总之会让兵长您看到的。”

　　利威尔低下头，冰冷的唇角终于上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你去年许的愿望是什么？”
　　“驱逐巨人，现在马上就要实现了。”我的目光透过残损的彩色玻璃窗落在无穷远的天际，“我的愿望一向很灵验。”
　　利威尔冷哼一声，“可我还没答应你。”
　　“这样啊……抱歉，我又自作主张了。”

　　他忽然揽住我，语气放得温和低柔，“试试看吧，如果战争结束，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然后捡起地上一根散落的树枝，凑近火焰点燃，“吹灭蜡烛去睡觉，麻烦的小鬼。”
　　我愣了一下，嘴角上扬，眼眶却在发酸。
　　我闭上眼睛，吹灭那团我此生见到过最美丽耀眼的火焰。

　　我又在做同一个梦了。
　　童年的家庭，巨人入侵的恐惧，黑白灰三色交缠的废墟中，墨绿色斗篷的少年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把手放上去与他十指交叠。我看到他对我微笑。在那一刹那身体忽然变得巨大，腾起的白雾模糊了视线，而少年温柔的身影却被蒸汽溶解，化为漫天星沙。我伸出手想抓住那些不断散开的金色沙粒，它们却从我的指缝溜走化为无形。
　　醒来的时候面颊一片冰凉，火堆已经熄灭，利威尔站在我身边，轻轻踹了一下我的小腿，“起来了。我们要赶在大雪把这里完全封住之前，赶回调查兵团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