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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夜的气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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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霸道的镖!”顺河街老猎户陈三使一柄解腕尖刀,小心翼翼剖开虎腹,只看一眼,连声惊叫道:“好霸道的镖!”
“怎么个霸道法?”站在近边的冷鸿儒忙问。
陈三双手扒开虎腹,解腕尖刀灵巧地往里一指:“你们看这畜牲的心!”
外围的一圈人都凑过脑袋来,便见那畜牲心上插着把熟悉的飞镖。被血一染,镖尾的红缨与镖身粘到一起,血糊糊湿答答地,很有些难看。众人自然认得这是剑馆惯用的剑花镖,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纷纷道:“心怎么了?”
“怎么了?”陈三是太激动,也就忘了使用尊重些的口气,反问道:“你们说怎么了?你们看看这心,千疮百孔的,几乎整个儿粉碎了,这是被镖尖的劲道给炸的!冷老板,不瞒你说,我陈三打了一辈子的猎,也碰见过几个江湖人物,可是这样霸道的镖,还真是第一次看见!”
冷鸿儒被这么一说,慌忙凑近去看,果见那颗心烂花花的,血肉都飞溅在腔子里,颇不似寻常一整颗鸡心鸭心猪心的模样。看了半晌,道:“你是说,小女的这一手镖技还有些可观?
“何止是有些?”陈三细心取下镖,在衣襟上抹了两把,仔细认认镖上字号,果见那镖尖上有个带血的“凝”字,大声道:“凝丫头,就凭这一手,你可以去闯荡江湖了呢!你好,比我那闲丫头好!”
人群应声裂开一道缝来。冷凝从这道缝中疑疑惑惑地走过去,看见那镖果然是她的,只是浸了血肉,异样的陌生。而从昨天到现在,这整个世界看在她眼里,也都有些异样的陌生了。陌生得让人不太能够置信。她果然还是活在人世?这虎、这人群、还有父亲,果然是真实人世,其实并不是阴曹地府的一种幻象?
只记得那一刻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她仓仓促促,胡乱打出镖去。而这般出手的一支镖,也可以正正好打中老虎心口,并将之炸个粉碎?难道是老天有眼?她命不该绝?十殿阎罗都是她的手帕交,所以从生死薄上涂去了她的名字?
陈三将那支脏兮兮的沾着死虎秽物的镖递过来。冷凝接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将圈子里一只被人踩翻了的猫食碗抄起来,往前一递。那镖“丁宁”一声,落在碗里。陈三叹道:“可惜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丫头,要不,就凭这一手功夫,出去闯荡一番江湖,可有多爽气!”
冷鸿儒笑道:“陈大哥这可谬赞了。其实这丫头娇惯倒不娇惯的,只是这一次实在不过是碰巧罢了。从前我也常见她打镖的,也就是玩玩而已,哪有个准头的?便是剑馆里杞先生,也没少说过她。这一次,真正是奇怪——大约是老天开眼了吧!”
“这就叫生死关头,”陈三道:“是英雄是狗熊,往往就看这种关头了。就说二十年前道士冲的那只母豹子,葬送了这行里多少好手?最后死在我手里,并不是说我的本事就有多大,一个要点,就是冲着这生死关头,发挥不发挥得出来。若这时候怯了,平时较量,再多么技艺纯熟,又有什么用?所以我看着,凝丫头是个好样的,是个好样的!”
冷鸿儒笑道:“哪里哪里,小丫头哪能跟陈大哥你比。你看看,现在不就已经吓得快没有了魂?”
陈三看看冷凝恍惚的样子,也就笑了。他是老猎人,说话归说话,手下可不慢,转眼间已经将死虎的五脏六腑一一取出来,放在边上的一个瓷盆里。冷鸿儒一转头,往厨房里唤道:“小鱼!”
便一个青衣小鬟梳着个丫丫头,从人群里挤进来。冷鸿儒指着那盆吩咐:“快把这些东西腌起来,仔细着那颗心!弄坏一点,小心你的皮!”小鱼吐吐舌头,把一盆杂碎都端起来,那人群又裂开一缝,放她过去了。
陈三又开始剥虎皮。一边剥,一边赞叹那支镖打得真是恰到好处,正中胸口。所以这虎皮当胸剥开,竟不露一点伤痕瑕疵,实在是很少见的了,要卖的话,可以值得不少钱呢。那四周围的街坊邻居,本来看见这只虎,知道是被冷凝小丫头打死的,都当是一大惊奇事。现在听他这一说,想到虎皮之值钱,又都是一片艳羡之声。
冷鸿儒一边袖手听着,只是微笑。这张虎皮,不用说,当然不卖的了。就算如陈三所言,它珍贵得很,好在家里开了片药铺,在这个山城中,还算得殷实人家,根本不必指靠这个卖钱。更何况,差险险,它还是女儿一条命换来的呢。只合永远做个念想儿,哪里舍得去卖?
一切弄得清爽,已经是午饭时分。山城规矩,杀猪宰牛都得招呼屠户酒饭,不以现钱计酬,只饭后割数斤新宰的猪牛肉。眼下冷家这剥一个虎皮么,却没有前例可循,好在山里人圆通,自然而然,便依此类推了。当下也不必多说,人群散后,冷鸿儒便单留陈三吃饭,并几个相熟的作了陪客。饭后,照是割几斤虎肉,并几根拆开来的虎骨,让老猎户一并带走。
客人一走,冷鸿儒便带着几分酒意,敲开冷凝的房间。冷凝还在糊涂着,见他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冷鸿儒脸上喝成了桃红色,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笑咪咪地对着女儿左看右看,半晌,手臂伸得老长,一握拳,蓦地里冲她翘出一根大拇指来。
冷凝有些哭笑不得:“那只是碰巧!”
“碰巧?”冷鸿儒打个酒嗝:“你以为碰巧就那么容易!我跟你说个故事吧。汉朝时候,飞将军李广有一天出门打猎,碰见老虎,拉弓一箭射去,正中虎背。奇怪的是那老虎却纹丝不动,跑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是块象老虎的石头。他这一箭竟深深没入石缝中去了。后来再射,却没一箭再能射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冷凝明知道他的意思,这当儿偏偏懒得回应,道:“不知道!”
冷鸿儒无奈:“你这丫头!这明明是人到危急关头,能力倍增么!就好象上次胡家失火,胡老大竟把棺材也给扛出来——若在平时,四个人扛,还得喊号子呐!你这一次,当然也一样的道理。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少见,大多数的人到了这时候,腿还都是软的。所以你本事呢!丫头,你陈伯说得不错,你是好样的!”
冷凝不作声。冷鸿儒又道:“刚刚陪你陈伯喝酒,席上我就想了,假使你危急时候能有这等本事,平时凭什么就不能有?所以,对于你的将来,我又重新作了一番设想。本来想着女孩子嘛,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不就成了?现在看来,丫头,你可是个人物呢!爹爹虽然只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见识可也不小,你既然是个人物,我还能让你给埋没了?”
冷凝疑惑地看他,却不晓得怎样才能不埋没了她?冷鸿儒又道:“你陈伯说得没错,你既有这个身手,便该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再说现在的江湖,可不同以往了。以往那一阵子,少林武当独霸天下,江湖上哪有女人的位置?现在太阴教崛起,不说别的,就说那四花公子——簪花、拈花、浣花、葬花这四位在江湖上是何等名头?还不都是那位什么,嗯,茜纱烟罗温柔温教主的座下?这位温教主么,听说可是个绝色女子!所以现在正是女子当道,恰巧逢着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出去闯闯,未免是太可惜了。”
“怎么闯?”冷凝嘟哝道:“就凭这个身手,闯出去被人一刀杀掉?”
冷鸿儒笑起来:“就你一张乌鸦嘴!当然是练好了武功才出去。虽说你有这个逢凶化吉的运气,可也不能单单指靠着危急关头能力倍增呵!当然还是要自己本事好。来,我们这就去杞先生那儿,让他多提点提点你。今儿杀了虎,晚上请客,顺便也请他过来吃饭。”
冷凝一听提到杞成舟,却就有些瑟缩。虽说这中间幸好打了个岔,毕竟那桩谋杀血案还不知道会有个甚么结果!真是躲还躲不及,哪里愿意去?不过冷鸿儒虽然娇惯女儿,此时被酒性一激,想到即将铺展在冷凝面前的江湖大业,不免情绪激昂,哪里还顾得上她愿意不愿意?当即一把揪起,带上准备好的虎肉虎骨,往杞成舟家去了。
剑馆先生杞成舟光棍一条,五年来一直在顺河街赁个浅屋浅院居住。此处沿河成市,一向是外来逃荒户的聚集地,整条街光景都不大好,他这间浅屋子,因而倒也不显特别破落。父女两人这回还运气不错,事先虽没打过招呼,先生倒是在家的。只是敲过门以后,那应门的声音有些儿奇怪,夹在一串轻咳之中,飘渺得象是穿过十八层地狱底下冤鬼的呼号,人间世若无灵通,恐怕不大能听得见的。
门开开来,更令父女俩惊异的,是这先生苍白的脸色。虽说这一位的脸色掩蔽在一大丛乱草之后,能够让人看见的部分也着实不多了。冷鸿儒便惊道:“杞先生!这是生病了么?”杞成舟咳嗽两声,一边闪身让两人进门看座、倒茶,一边道:“没什么,一点点风寒而已。”
“若说是风寒,”冷鸿儒忙道:“这虎骨最是有效了!炖了汤喝下去,或者泡酒,都是最好的!”
杞成舟瞄一眼他带来的东西,轻咳道:“便是凝丫头杀死的那只虎么?我听说了,可好本事呢!”
冷凝脸上蓦地红起来,不必说又想起那宗谋杀血案,陷在椅子里,几乎恨不得缩进地下。一时也窘极了,却听他父亲道:“哪里哪里!这还不是杞先生的功劳!若不是杞先生先一步救下岳家姑娘,把大虫打得也累了,小女哪能讨这个巧呢?”
杞成舟苍白着脸,只是微笑不语。冷鸿儒这一次来,本想趁热打铁,叮嘱他多教导教导女儿,现在看他这病怏怏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便寒暄两句:“要说这只大虫,却实在肥硕——今儿晚上,杞先生就过来吃饭?”
“免了吧,”杞成舟道:“不是客气,身上实是不便。
这身上的不便,自然也都看在大家眼里。冷鸿儒也只得罢了,略略又说几句,带着冷凝拱手告辞。杞成舟咳个不停,只略微往外送了两步。父女俩默然走出好远,冷鸿儒忽道:“这位杞先生,一个人过日子,其实也有些可怜。你瞧现在生病——大约是昨天打虎受了惊——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我看我们送去的虎肉,他大概也吃不上。单瞅那茶都是凉的。”
冷凝女儿家毕竟心肠软,虽说对一丛乱草并无多少好感,也不免有些恻然:“那就教小鱼去生个火,把肉骨头炖上就是。虽然家里晚上请客,厨房里可能忙一些,这个功夫,总能抽得出来。”
冷鸿儒点头称是。说话间走到东街的冷家铺面,他还有生意要忙,冷凝便自顾家去,先到厨下吩咐了小鱼,然后转回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时千思万虑,理也理不过来。
这么说,她果然是杀了一只虎?这明明有些什么不太对劲。可到底不对劲在什么地方,却又偏偏想不出来。那支致命的镖是她打出去的。而阿闲死命掐醒她的时候,那只虎就死在她身边。这虎,当然是她杀死的。然而……她那一镖……打在老虎心口……并将之炸得粉碎?
又楞半晌,这才使劲甩甩头,决定不再去想这种没有答案的苦恼问题。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没有过去的,只是那种生死存亡悬于一息的感觉。那种感觉——她怎么从来都不曾发现过,原来生命会有那样的美丽?真是太美了呵,而她差险险就要失去……
也许是该好好地做点什么事了。只是,又该做些什么呢?难道真如父亲所设计的,练好了武功,去闯荡江湖?不管,还是先练了再说。这样,下一次遇上老虎,她就不会再落入那种吓昏过去的惨境。当然,下一次再遇到老虎的机会,也很渺茫了就是。
严肃地打开内功图谱,第一页,没有期望中浑身经脉的裸体人像,却见是个含颦浅嗔的美女。美女梳堕马髻,插长步摇,柳眉,杏眼,桃腮,樱唇,似乎是在扭腰跳舞,八幅湘裙旋转着洒开,铺满了整张页面。
这才想起来,是阿闲说的,这些不男不女的裸体有伤风化,需要对其外观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风化不风化的,冷凝年纪不大,其实倒还没觉得怎么样,只是倘若革命了以后,□□的裸体会变成华服亭亭之美女,那就着实有一种特别趣味。往后再翻几页,整本书原来都是革过了命的,衣纹的线条极其繁复,经脉的走向一根没有。
这就练不得功了。废然一声长叹,抛书向外枯望。窗前是一片月季花丛,新绽的蓓蕾仿佛也传染了她的没有抓挠、不知所措,只是一片焦躁地舞弄春风,似乎是在絮絮申说,如此短暂的一生,她要干出些什么来,她要干出些什么来,她一定要干出什么来!
可是她到底该干出些什么来呢!?
一只老虎蹭地窜上窗台。冷凝定睛一看,却是只布老虎,只巴掌大小,从窗台边缘上一路跑来。堪堪奔到中央,边缘处又上来一个人,也是布人,比指头粗壮不了多少,抡着一根布棒子自后面追赶。追上了,便跟老虎缠斗起来。一时虎咬人,人打虎,斗个不休。斗到紧处,那布人吐气开声,一声吆喝,奋起神威一棒打去,布老虎身形一歪,顿时软瘫在地。
冷凝本来愣怔着,到了这一声吆喝,却听出破绽,笑骂道:“阿闲,你又捣什么鬼!?”
阿闲吃地一笑,两只手上各套着一个布家伙,从窗下冒出来,笑道:“怎么叫捣鬼呢?明明是上演一出武松打虎,多谢救命恩人呐。怎么样?技艺还比较纯熟吧?我可是练了一个晚上哦!”
冷凝“呸”一声:“哪个愿意救你的命!象你这样冒失胆大,跟你在一起混,早晚要把我这条老命给葬送掉!”
“不会的!”阿闲跳进窗来:“我可正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这一次咱俩遇险,真是应了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呀!要是我们功夫再好点,怎么会是那个情景?”
冷凝道:“功夫再高点,我看也不过如此。乱草丛功夫是比我们好了,能从虎口下救了月影如花,可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给惊出病来?比我们还不济些!这不,我刚刚已经叫小鱼给他生火炖骨头汤去了……”话还未完,说曹操,曹操到,门上吱呀一响,居然是小鱼推门进来。冷凝一笑,转口道:“这么快就做好了?你手脚倒麻利!”
小鱼笑道:“不敢当!我可是没做,有人早替他做了。”
“是谁?”那两人异口同声。
“还有谁?自然是岳姑娘了,”小鱼看看两人还在努力思索岳姑娘是谁,补充道:“就是月影如花呀!我还没走到地呢,老远就闻得异香扑鼻。我当时还想着,可不敢叫病人劳动,慌忙走近去,原来……”
这边两个对视一眼。阿闲笑道:“这就叫怕死的人所见略同。我来谢你,那边也谢她的救命恩人去了。嗯,一只虎,倒出了两个救命恩人,并且拆散一桩迫在眉睫的姻缘,这一下,倒便宜说书王伯了,又可以编老长一段话本,还是真实故事呢。要是当街说将出来,可不羞死了那魏老二?”
其实就不说,魏老二也活该要羞死。他这一桩婚姻,托他爹的洪福,娶的全县最负盛名的美女,他家又爱面子,彩礼上大摆阔气,只差就赶上县太爷几年前为公子娶亲的排场。生意人算盘打得贼精,本来想着岳家是个外来户,又人丁稀薄,月影如花只得一个多病老娘,过不两年,岳夫人一翘辫子,这彩礼,还不早晚是个回笼的结果?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场轰轰烈烈,竟落个如此下场。
此时再要问岳家索回彩礼罢,舆论早成了一边倒的趋势。毕竟是他魏老二自己当先逃跑,把新娘往虎口一丢。这样想吧,倘使这位新娘子没福命蹇,就此被大虫一口吞掉,他魏家还不照样是人财两空?如今好是新娘子洪福齐天,那也是人家自己的福,跟扔下媳妇撒腿就跑的魏家又有什么干系?
两人这一提到魏老二,想到那种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不免好气好笑。尤其这猪八戒之前也不曾照照镜子,还动过她们剑馆著名刺玫瑰阿闲的心思!其实光这一条,也就够得上死有余辜十恶不赦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遑论他哉?
闲话间小鱼自回厨下。余下两人笑骂一阵,才又回到刚才的话题。阿闲道:“这一次,我们就是吃亏在武功差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自今而后,勤学苦练。今儿晚上,我们就到锥子山上练剑,怎么样?”
看来,这也是死过一回之后的共识。冷凝又哪有个不答应的?正好晚上家里请客,也烦着那种闹腾腾的场面。虽说大虫是她杀的,可等她杀完了,大人们一厢里说起话来,又是恭维,又是恭贺,个个显得蜜里调油难解难分,那光景,哪里又有她的位置?烦!
也不必形容那晚饭时的热闹光景,左右是冷凝躲着人群在房间里匆匆扒了两口,便提剑出门。一路出得东街,拐上田间小路,夜月底下,便看见锥子山清晰的剪影。锥子山其实只是混名,大约是自山顶建了座文峰塔,那塔直刺天空的形象在山乡人看来,就是一根鲜明不过的做针线扎鞋底的锥子,而得名。
走在田埂上,昨天还冷冽的夜风扑在脸上,此时竟柔和得象母亲轻抚的手。吹面不寒二月风,原来春天这就已经到了。被这样的微风一吹,冷凝霎时间身心舒展,脚下韵律不觉丰富,走动中似乎有一种舞动于春风的感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地注意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跟着她已经有些时候了。仔细一想,好象刚上东街,这步声就粘在身后。但东街毕竟是繁华所在,身后有几种脚步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拐了这么多个弯,早是出城入郊,那步声仍然跟在身后。并且,不即不离,既没有加紧步伐超过去的意思,而当她被春风一吹,步速加快,那人也没有掉队的倾向,干脆也跟着加快了节奏。
这人究竟是谁?
冷凝蓦地恐慌起来。小时候奶奶说过的故事一下子都从遥远的记忆里翻腾而出。奶奶是从大化坪那种深山里嫁到县城冷家的,随着嫁妆便带来了说不完的山里故事。奶奶说,山里人走夜路的时候,是回不得头的。比如有人从背后搭上你的肩膀,你不要理他!要知道那可是狼。你一回头,咽喉暴露,狼便一口咬下来了。
冷凝身后的这个人并没有搭她肩膀。那么,他不是狼了。不是狼,会是什么呢?冷凝打个寒噤,忽然想,难道是鬼?至于鬼,奶奶也说过的,如果鬼跟上了你,你也不能回头。因为走夜路的时候,人的肩膀上,是有两盏看不见的长明灯的。鬼就怕了这个灯。你一回头,这灯嗖地灭了一盏,鬼就不再怕你了。
冷凝嗓子眼直发干,腿弯子也禁不住直了,只觉一步步捣在地上,都吐出她心眼里的一个字来,所有的步声连在一起,便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决、不、回、头!
我、决、不、回、头!
在“决不回头”的脚步声中,好容易走完田埂,登上自锥子山脚下流过的淠河支流幽芳河的堤岸。不料那脚步声也跟着上来了。冷凝暗暗叫苦,这才终于想到,只是决不回头是没用的,总不成这样一直跟鬼走下去,走到东方发白?但若是照原先计划,到锥子山上去,固然见到阿闲总要心安些了,可又总不好意思,明知身后有鬼,却还给她带此一只鬼来?
所以最要紧的,还是把这只鬼尽快赶走才好。怎么赶走呢?奶奶好象也说过那方法的,只恨自己那时太贪玩,竟把这样重要的知识,统统都给忘记了。冷凝一壁后悔,一壁搜肠刮肚,终于将奶奶传授过的那些法子想起来个影子。狗血?粪便?那好象是对付妖怪。妖怪跟鬼有什么区别?不管了,反正这两样东西现在也没有。再或者,桃木符?也没有。张天师神符?这个也只能下次再用。下次再走夜路,一定记着怀里揣一张。还有呢?咒?观音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六字真言?
唵嘛呢……?
俺叭呢……?
唵嘛呢叭哞吽!
终于想起来了!冷凝如释重负,顿时在心里狂念起来:唵嘛呢叭哞吽!唵嘛呢叭哞吽!唵嘛呢叭哞吽!
果然佛祖是慈航普渡的。三遍还没念完,背后的脚步声嘎然而止。冷凝对于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时不得不深表敬佩,当下还恐效力不够,努着劲又补念几声。却听身后一个怪样的声音道:“凝儿!”
冷凝吓得一颤。答不答应呢?还在奶奶的故事中紧张地思索着——好象有一种鬼,专门叫人的名字勾魂?身后那人已经冲了上来,又叫一声道:“这么巧呀,凝儿!”
冷凝扭头一看,鼻子险些儿没给气歪。原来却是个剑馆的同窗。就是昨天在演武大厅里站在她旁边,给她翻《暗器打穴大法》还没翻出个结果的那男弟子,小名叫做阿明的。老天丫!这家伙在她屁股后面跟了这半天,差一点没有吓破她的胆,还好意思说“这么巧”?
阿明笑道:“这么晚一个人往哪去呢?还拿着把剑,不是又去打虎吧?
冷凝本来就生气,让他这一说,更不高兴了:“我跟阿闲约好了到锥子山上练剑。”
“是么?”阿明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好象是看阿闲在不在,然后就忽然递过一样东西来:“这个给你。”
冷凝接过来,夜色下认得是个竹筒,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在手上摇一摇,好多小东西滚动着滴滴答答地撞在筒壁上,终于明白过来:“炒黄豆?”
阿明一怔:“呃……是呀,我妈炒的。”
冷凝道:“那谢了。那你这么晚,在这里又做什么?不会是一边吃黄豆,一边散步吧?”
阿明道:“呃……只是随便走走。”
“那你继续走吧,”冷凝道:“我要上山去了,说不定阿闲已经在等我了呢。再见!”
“再见!”
冷凝听到这一声,已经向前走出两步路。心里只觉得阿明奇怪。一个大男人家,吃什么炒黄豆呢!不过这一层奇怪,也没怎么放在心里,过桥上山,到了塔底,阿闲果然已经到了,月亮头下,正把剑使得花团锦簇呢。见她过来,不由分说,刺过一剑。
冷凝跳开,以一个优美的姿态反手拔剑,迎将上去。两人遂剑来剑往,各自亮开前无古人的俊逸势子,迎战对方后无来者的臭滥剑法。当然,再臭的剑法,对于锻炼身体总无坏处。尤其摆势子比较累人,两个人如此这般风情万种、风姿摇曳的交上手,不要多久,额上也都见汗。阿闲先跳出战圈:“歇会儿吧。”
“好的,”冷凝巴不得这一声,早把剑往鞘里一插,拿出竹筒:“来,吃炒黄豆。刚才正巧碰见阿明,给的。”一边说,一边把竹筒盖子一揭,倒出两把豆子,跟阿闲一人一把,信步往塔内走去。
“这是什么豆子?”阿闲走在前面,道:“可不象黄豆呀?”
冷凝往掌心一看,那豆子果然不是黄豆。黄豆圆鼓鼓的,这些豆子却生得煞是苗条。看来阿明也是个五谷不分的家伙,只知吃,混不知吃的什么。好在无论他知道与否,只要是豆,总是尽可以吃之不妨。冷凝伸指一弹,一粒豆子比打镖还准确,百步穿杨,落入口中。那边阿闲也跟着吃进去一粒。
两个人嘎嘣一嚼,表情忽然都异怪起来,一个面面相觑,忽地一起弯腰低头,张嘴大吐。阿闲对着墙脚连连“呸呸”上几口,直叫道:“呸!这简直是什么世道?连阿明这种人,也都学会耍弄人了!”
冷凝跟着吐完,抹抹嘴,苦巴巴地没有说话。阿闲愤然道:“且看看是什么东西!”噔噔噔冲上二层,凑到塔眼边仔细一张,月光下那豆子黑乎乎地,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她是刚刚发奋向上,虽没正式练好武功行走江湖,那行走江湖的诸多物事倒带得齐全,信手摸出火折子,一下吹亮,便往手掌心里一照——不照则已,这一照,顿时“咯咯咯”止不住直笑起来。
冷凝凑上去看,却见那豆子不止是身材苗条,连脸蛋都漂亮得从所未见,一半红来一半黑,在阿闲手里聚成一堆,被火光照耀着,粒粒饱满,灿灿发光。阿闲笑得肩膀直抖,怕把豆子抖出来,连忙把手握成拳头,笑道:“这个真是阿明给你的?”
冷凝情知有什么不对:“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豆子?”
阿闲要说,忽又笑得止不住,弯下腰去直揉肚子。冷凝大急,抓着她又推又搡,连连道:“笑什么嘛!笑什么嘛!快说快说,笑什么嘛!”
阿闲笑了半天,等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不忙着回答。先是一肃衣襟,清清喉咙,从塔眼里无限深情地了望明月,忽然拉长声音,吟起诗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笨丫头!这是红豆呀!恭喜你啦!这下可终于被人家看上啦!”
冷凝将信将疑:“这就是红豆?你怎么知道?”
“切!”阿闲不屑道:“长了这么大年纪的人,都没见过红豆的,恐怕就只有你了吧?看你这模样,其实也不是特别对不住大家的眼睛——算了,既然是红豆,两馋嘴猫也只好歇一歇了,来,再把它装回去。”
冷凝机械地把两把红豆又装回竹筒。坚硬的豆粒洒落筒底,响得圆润而清脆,可又说不上来有些空荡荡的。冷凝心里也空荡荡地,有些发慌,没有着落,整个人虚飘飘地好象浮在了什么地方。阿闲一口吹灭火折子,道:“倒看不出阿明……这么闷的一个人,也有这心思!”
冷凝不答,只又机械地合上筒盖。抬眼看明月,那月亮飘在天空中,很远很远。恍惚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象月亮一样的飘远了。只那是什么呢?难道是岁月?是没有认识红豆之前的那段岁月?
飘得远远的月亮仍旧在清灵灵地照着人间。不远的山路上,缓缓走来一对情侣。二月里的春风温柔地从山坡上拂过来,又从塔眼里钻进去,一股馨香的气息便不知从什么地方泛出来,倏忽间渗透这个轻暖的春夜。
一片温馨的寂静中,山坡上的那对情侣渐渐走近。春风中隐约传来一串轻咳。这轻咳有些似曾相识,冷凝微微一怔,仔细一瞅,果然认出个熟悉的身影来。可是,那熟悉身影身边的那个女人,却又是谁?又是谁以那样粘腻的姿势,走在一贯孤家寡人的乱草丛身侧?
再走近些,还是阿闲见过几面,认出来了。这女人谁能想到,竟就是昨天的新娘子月影如花?月影如花挂在杞成舟的胳膊上,两个人依依偎偎地,在串串病态的咳嗽声中,一直走到塔下站住。几乎是在同时,剑馆先生低头看看身边的女人,月影如花也在抬头,两张嘴唇便没有任何前兆地,互相凑了过去。
这样的春夜未免有些迷乱。隐在塔里的两个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声,只有心跳不听使唤,怦怦如鼓般跳。而塔外,正有一场激情在燃烧。吞噬与快乐,渴望与疯狂。男人女人的喘息混在一起,也不知是被春夜点燃了,还是他们点燃了春夜?
这样的春夜呵,总是让人有些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