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我在深渊等你

1、第 1 章

　　【一】

　　我一直都记得那一次看见张伟爵的时候。

　　很多年了，好多记忆都已经泛黄，可唯独那一天，我记得那么清楚。

　　那是个雨天。

　　那天正好该我值日，等我把教室打扫干净之后，整个校园已经没几个人了。学校很大，我选了一条极为偏僻的路，道旁栽满了枫树，正值秋天，枫叶呈现出一股惨烈的红。四周很静，除了淅淅沥沥的雨滴砸到伞页上的轻响，就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握住伞柄，心里奇异地变得安定。

　　我突然发现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人的背影。

　　他并没有撑伞，雨水大颗大颗地打在他身上。身材瘦削，整个背影看上去非常单薄。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以一种和天地对抗的姿态。

　　也许是感应到了我的靠近，也许是听到了我靠近的声音，他慢慢地转过身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湿湿的搭在他的前额，也许是因为下雨，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种近乎脆弱的神情。他紧紧地抿着唇，不悦地望向我。

　　我知道他。

　　我们班的张伟爵，万年优等生，我的邻居。

　　虽然他是我的邻居，但我很少看见他，最多只是点头之交。优等生，总有几分傲气。我向来不太喜欢太骄傲的人，所以当了几年的邻居，我也没和他深交过。

　　可是现在——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样子。

　　他眼里翻动着暗沉的情绪，嘴唇煞白，浑身都湿漉漉的。看上去既可怜又脆弱。可眼眸的最深处，却挑动着一抹炽热，尽管一闪而逝，却被我敏锐地捕捉。

　　他望向我的时候，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我不明白自己身体的反应，被他一望，惊得伞都差点掉下来。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开了。留我在雨中茫然了很久。

　　甚至我忍不住想，那也许不过是我的一场梦。

　　但自从那时起，我便忍不住开始在意他。

　　在意他黑白分明的瞳孔里盛了什么，在意他总戴的那个孔雀绿的袖章，在意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我的胸口里面好似住了一只野兽，在那个躁动的青春期里，名叫张伟爵的影子一直笼罩着我。

　　我知道这也许有点不正常，可我控制不住。

　　我忘不了他的眼睛。

　　【二】

　　新学期调换座位的时候，我和他成了同桌。

　　缘分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在那个单纯的年纪，人和人要成为朋友，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再加上我和他是邻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便成了很好的朋友。和他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孤僻，他只是性格有些内向而已。

　　他并不是冷漠傲气的优等生，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得出这个结论的我，对他的在意居然又深了一层。

　　不过，他的确有很多东西和别人不太一样。他经常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听歌，我以为他会听一些柔软的曲子或者纯音乐，没想到他听的是X-Japan的摇滚。

　　有谁会想到，在他眉目淡漠、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耳边竟有TOSHI的声音在缠绕呢，你简直想象不出他追星的样子，但他确实追星。他有满满一抽屉的日文正版CD，都是这个日本老牌摇滚组合的。

　　他就像一个火山，静默的，内里却是滚烫的岩浆。

　　越接近他，就越能感到那份赤诚与热度。

　　以致于多年以后想起他，首先回忆起的便是那灼热的温度，一如我手里的烟。

　　烫到我握不住。

　　【三】

　　我已经记不清这样的感情究竟是哪一年变了质。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那份在意仿若爬山虎的触手，一点一点地抓住了我的胸口。可我不明白，在那个躁动的年纪，那份跳动的炽热到底是什么。

　　那一天，我和他一起打完球，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递给我一瓶汽水，自己也仰头喝下。

　　晶亮的汗水划过少年白皙的皮肤，一点一点流过锁骨，消失在胸口的衣领处。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我想吻他。

　　这份冲动让我措手不及，我几乎咬碎了牙齿，才按捺下那份突如其来的悸动。

　　然后便是深深的羞耻。

　　他侧过身，不设防地对我笑道：“怎么不喝？”又顿了一下，“你的脸好红啊，太热了吗？”

　　我心跳如擂鼓，几乎融化在他极淡的笑容里。掩饰般地灌下一大口汽水，我干巴巴地笑道：“没、没事。”巨大的羞耻感几乎淹没了我。这分明是诚心待我的、我最好的朋友，而我竟对他抱有这般可耻的欲念。

　　我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而我终于模模糊糊的预感到了，那些日日夜夜跳动的，啃噬着我胸口的，让我夜不能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四】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和张伟爵说过话。

　　那个时候网络并不发达，但我还是偷偷偷偷用爸爸的电脑搜索了同性恋三个字。

　　“同性恋，是指男人和男人或者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恋行为，是一种性变态。”

　　原来我是……变态啊。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地涌动着，自我厌恶之感几乎逼疯了我，我冲到厕所，吐了个天昏地暗。胃里的东西不断冲击着口腔，混合着我的眼泪。

　　可我闭上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他的眼。

　　略带冷淡的，黑白分明的眼。眼眸深处暗含一抹炽热。那热度，拥有让我为之疯狂的力量。

　　张伟爵，我该那你怎么办。

　　他不明白我突然的冷淡和疏离是什么，每一次想问我，都被我避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他，我怀着这样丑陋的欲念，根本没有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为什么躲着我？”某天放学之后，他伸手拦下了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躲着我？我们不是兄弟吗？”

　　你不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兄弟。

　　我动了动嘴唇，却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轻咬下唇，别过头去。

　　“只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说。

　　他抿了抿嘴，脸上显现出一丝怒气。“你到底在在意些什么？如果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你这人怎么这么难搞！”他用力推了我一把，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跌坐在地上，抬手捂住眼睛。全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他妈还是个男人么？

　　我咬牙，腿却使不出半分力。

　　我又想吐了。

　　【五】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竟成了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他是优等生，考上了美国某所知名大学，提前飞往了地球的另一端。

　　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段奋战高考的日子，还觉得空虚得不可思议。

　　再没有人和我一起打球一起游泳一起看电视一起放学回家。

　　身边那个位置，永远地空在那里。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不久之后，邻居家的楼就被市政府强制拆迁，成了一块空地。最后一块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都没有了。我有些时候甚至都怀疑这会不会是我的一个梦。

　　年少那些无疾而终的，晦涩而热烈的暗恋，会不会只是我的臆想？

　　我并不是同性恋，我想。因为，我上大学之后也陆陆续续交了不少女朋友，对女孩应有的感觉和反应和冲动我都有，我不是变态。

　　只是心像缺失了一块，空落落的。

　　他离开已经七年了，我早已娶妻生子。

　　我已忘了他笑起来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略带冷淡的，黑白分明的，可眼眸深处却暗藏一抹炽热。

　　在那个枫叶红到惨烈的秋天，那么直直地射入我的眼睛。

　　再也找不到出口。

　　我一直无法定义我对他的感情，我明明不是同性恋。可我就是忘不了他的眼睛。

　　直到某日路过街头的音像店，店里正在放一首粤语歌。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到这日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终于明白那些日日夜夜在我胸口跳动着、噬咬我的，究竟是什么。

　　我忍了七年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