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少非相

1、独角戏

　　“皇叔叔，他们……他们都说阿清是野孩子。阿清是不是很讨人厌？呜……爹爹和娘亲都不要阿清。皇叔叔，你会不会也不要阿清了？”
　　“怎么会呢，阿清那么乖。阿清的爹娘不是不要阿清了。是想让阿清独立成长，像个男子汉一样。阿清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怎么可以总是哭鼻子啊。”
　　“呜，那等阿清，像……像个男子汉了，爹爹和娘亲就会回来了么？”
　　“会的，所以阿清要快点长大啊。”
　　“可是，可是，阿公说爹爹和娘亲都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阿公是在逗你呢，皇叔叔何时有骗过你？”
　　“嗯！那阿清，阿清相信皇叔叔，阿清会成为男子汉的。爹爹和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桃花又吐了新苞，昔日的看花人却已身归黄土魂归九泉。亭中长身玉立的男子望着怀中破涕为笑的小玉人儿，不由愧疚。
　　阿清，皇叔叔终究是骗了你。

　　前尘往事
　　泰安七年，尉烯不过是众皇子之一。时年十一。
　　那一年宫宴，他见着了那对因才色双绝而闻名的青梅竹马。
　　青梅宋清姽，宋学士幼女，乌黑的眸子光彩照人，眼底眉梢，桃红唇畔，尽是化不开的温暖笑意。
　　竹马顾方行，顾将独子，眉峰突出，脸廓刚毅，与生俱来的军人气息，却在望着清姽时尽化为绕指柔。
　　顾宋两家，本是门当户对，又是世交。早年便已约为儿女亲家。难得顾家公子与宋家小姐也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约莫再过个两三年，待清姽及笄，两家便要办婚事了。
　　这些，尉烯早已听闻。可惜，不是知道不可能，就可以不动情。
　　那样的耀眼的人儿，任谁见了都会动心。
　　而尉烯，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一点情思。却就此，无从回头。

　　泰安十三年，尉烯已是太子尉烯。
　　宋清姽及笄，顾家向宋家下了聘礼，顾方行亲自写的婚书。婚期定于中秋，是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
　　尉烯收到喜帖，只是命人送去了贺礼。并未出席。
　　那样一个美好的夜，尉烯在太子苑中独饮，眼里是比月光还清冷的寂寞。
　　公子红妆，金玉良缘，芙蓉帐暖度春宵，却与吾何干？
　　是自己痴人说梦了。明知不可以也不可能的事，怎么会放纵自己沉沦。尉烯呵尉烯，你真是失败。
　　清凉的酒入了喉，却烧起了一团火，最后化作一点晶莹，在谁的眼角闪烁。多想将自己麻痹，醒后便暗笑，原不过是梦一场。
　　麻痹人心的，或许从来也不是酒。
　　因为疼，所以强迫自己忘记。
　　也因为疼，所以从不曾忘记。

　　泰安十七年，尉粲驾崩。
　　方武元年，尉烯是万人上，是九五至尊的尉烯。
　　虽有这样光鲜亮丽的外衣，却掩不住内里的腐朽肮脏。
　　朝中皆知，新皇不过是魏丞相的娈童，顾将军的□□人。
　　恐怕也没什么帝王风范，一个权术的傀儡而已。这尉家的江山，怕是要颠覆了。只是不知，最后是姓魏还是姓顾。新皇两边都站，最后未免两边都站不稳呢。
　　所谓为人臣，却是面上百恭百敬，背里不定多辛辣的嘲讽。
　　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顾家却是喜事到临。
　　顾夫人宋清姽诞下一子，顾方行为其取名为顾清。以尔之名，冠我之姓。其间的浪漫与宠爱，不言而喻。

　　方武三年，尉烯三年的筹谋，一朝成真。
　　魏相魏悝，谋逆之罪，九族连斩。
　　顾将顾东临，不治之病，三月未愈，撒手人寰。
　　顾方行子承父位。
　　顾魏党派接连倒台。朝堂肃清。
　　自此，政权兵权收回。皇权走向制高点。
　　一时间，各大臣都护着脑袋做人。唯恐被牵连了去。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与此同时，边夷借朝内政乱之机，趁火打劫，烧杀抢掠。边疆难民倍增。夷人大放厥词，必将入主中原，一统天下。
　　夷人本以为抓住了时机，却低估了尉烯的能力。尉烯复仇的火焰虽燃得旺，却并非同归于尽之举。否则又何须三年苦心谋划，顾魏二人早已白骨销蚀。这一仗，或许艰难，尉烯却是必胜的。
　　朝廷放血放的不过是多年的污血，皇朝的根基未曾动摇。何况顾家军由顾方行率领，仍是皇朝主力军，即使有个别人妄图夺权，顾家军却岂容顾姓之外的人统领。
　　夷人整军列兵的消息传来后，顾方行便主动请缨带军平夷。
　　早朝之后，尉烯留下了顾方行。
　　“顾将军，这次出军，几成把握？”
　　“九成。”
　　“这剩下的一成，是顾家军中的李副将吧？”
　　“三日内，必成十成。三日后，臣便带军南下边夷。”
　　“如此甚好。不过，边夷气候与皇城相差甚远，此行地利尚缺，顾将军可要为家中的妻儿保重啊。”
　　“谢陛下关心。微臣告退。”
　　“嗯。”
　　尉烯望着顾方行远去的背影，眸色深了几分。

　　方武三年七月，顾方行领八千顾家军，三千皇军南下边夷。
　　八月，尉烯收到消息：顾将军水土不服，缠绵病塌，军内谣传：将军病倒，此行必败。夷人嘲笑顾家军新帅不过缩头乌龟，更为猖狂。
　　第二份密报传来，却是死讯。夷人趁顾将军病卧床榻，偷入军营，暗杀之。顾家军大乱。战线逼入国境内部，我方兵败如山倒。
　　尉烯本想瞒住死讯，私下另派人带军。以免皇城人心之乱。
　　宋清姽却不知从何得知消息，当即带着三岁的顾清亲自驰马奔往战地。尉烯得知此事时，宋清姽已上路三日，纵是命人追赶，也是徒劳。
　　九月传来捷报：
　　顾夫人以顾清为名，带领军队，皇军不从。顾夫人便只携了八千顾家军深夜奇袭夷人军帐。纵火烧了粮仓，南方潮湿，火势很快见小。而五千顾家军早已趁乱包围了一万夷军。另有两千顾家军埋伏于夷营后方，切断支援也切断退路。余下一千精甲死士分别深入夷营，目标是由小队长到各个领军人以及大小军医的首级。而顾夫人亲入主将营帐，一刻钟后，提着主将的头颅出帐。
　　夷军大乱，逃跑者死于乱箭流矢之下，中于埋伏之中。余下士兵见状，个别壮士自尽，其余投降归顺。
　　顾夫人将降军交于张副将后，便独自去了顾方行尸首安放处，连磕三个响头后，自刎于前。众人发现后已无力回天，奇怪的是，顾夫人的身上还有剧毒，一旦接触，便会中毒，张副将去救她时就中了毒，不过军医就在附近，排毒及时，幸无大虞。
　　尉烯得知后独自呆在御书房直至第二日寅时早朝，随即昭告天下，顾将军与顾夫人平定边夷有功，为国捐躯，追封顾将军为勇义侯，顾夫人为勇义侯夫人。顾家独子顾清弱冠后承袭父位。
　　顾家军班师回朝之日，尉烯亲自城门迎接。
　　七日后，下葬，全城肃穆，为勇义侯夫妇送行。

　　方武五年，国家昌宁，英雄之死终于换得百姓安居。
　　由于顾清年纪尚小，顾家军便被分拆至各个军系，仅留一千暗卫保护顾清。其余顾家军若愿在顾清成年后重归顾家军，不问缘由，皆允。
　　看似皇恩浩荡，明眼人却知，待到顾家小公子成年，都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顾家老将不知余几，届时的顾家老将对顾家情分不知余几。况乎新将？不过，皇帝对顾家小公子倒的确是好的出奇了。
　　下了早朝，尉烯这个二十四孝叔叔便去了顾府。
　　刚至顾府，粉雕玉琢的顾家小公子便洒着泪花向他的皇叔叔飞奔而来。
　　“皇叔叔，他们……他们都说阿清是野孩子。阿清是不是很讨人厌？呜……爹爹和娘亲都不要阿清。皇叔叔，你会不会也不要阿清了？”
　　“怎么会呢，阿清那么乖。阿清的爹娘不是不要阿清了。是想让阿清独立成长，像个男子汉一样。阿清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怎么可以总是哭鼻子啊。”
　　“呜，那等阿清，像……像个男子汉了，爹爹和娘亲就会回来了么？”
　　“会的，所以阿清要快点长大啊。”
　　“可是，可是，阿公说爹爹和娘亲都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阿公是在逗你呢，皇叔叔何时有骗过你？”
　　“嗯！那阿清，阿清相信皇叔叔，阿清会成为男子汉的。爹爹和娘亲一定会回来的。”
　　桃花又吐了新苞，昔日的看花人却已身归黄土魂归九泉。亭中长身玉立的男子望着怀中破涕为笑的小玉人儿，不由愧疚。
　　阿清，皇叔叔终究是骗了你。

　　水落石出
　　十一岁，明白了什么叫做惊为天人，方行于我，便是天人。
　　而方行眼中的天人，是宋清姽。
　　那时虽小，却隐约知道了自己和其他皇子的不同，他们说宋清姽真是漂亮，顾方行那小子真是好福气。而我却觉得，宋清姽可以伴在方行身旁，真是幸福。
　　我多想接近他，可是不行。因为我，那么脏。
　　我的母妃在我十岁那年将我送做顾东临与魏悝的娈童。她说：“烯儿啊，母妃以后想葬入皇陵伴着你父皇，所以烯儿忍一忍吧，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措辞很好，表情很真。可我忘不了当时她眼中的野心与欲望。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她的工具罢了。
　　不知当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儿子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呻吟时，第一次见到她的儿子满身□□的伤痕时，可有一丝动容，可有一分自责，还是在为了自己欲望即将实现而沾沾自喜？
　　在遇见顾方行之后。我夜夜难眠，难得的睡梦里也是方行厌恶的眼神。
　　我好想他：“方行，我，是不是很恶心。”可就是在梦里，他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世人百般羡，哪知天子苦。
　　待我坐上皇位后，我便一直筹谋着复仇。魏悝和顾东临，我怎么忍心让你们善终。无间地狱才是你们的归属。
　　而我的母妃，终是无福消受太后的荣华，早已死于顽疾。临死前，她对我说：“烯儿，对不起，母妃错了。如果可以，逃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吧。”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个母亲该有的温暖眼神，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悔恨。我真的恨她。却也真的恨不了她。百般不赦，却是我不得不原谅的母亲。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你已把我拉入了这潭深水，逃离，谈何容易？
　　在对顾东临下手的时候，不是没有过犹豫。杀了他，我便是方行的杀父仇人了。可我还是杀了。我不能因为爱而丢了尊严，这是皇族的尊严。
　　说来可笑，从泰安七年到方武五年，我一个人苦心经营的爱恋，不过是我一人的独角戏罢了。与他不曾有过私下交集，更无将心事和盘托出的勇气。只要看着你，就什么都好。
　　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唯一让我快乐的，不过是每日可以在朝堂上看见你罢了。这样不堪的我，还有这样难容于世的感情。这个世界，如何容得下我？
　　我永远记得那日，第一次，离你那样近。
　　不曾想，那一日，竟成了诀别。
　　你主动请缨时的眼神，我熟悉地不得了，那是仇恨。
　　你还是知道了么。既然你想，那么如你所愿。即使知道你此行的目的是要复仇，是要通敌叛国，我还是放你走。我愿一死以偿你的恨，而皇朝之根，依旧不会动摇。边夷人还搅不起我朝的大风大浪。
　　可我只猜中了开头，没料到结局竟这样惨烈。
　　几个人哄闹一场，独留我一人彷徨到老。
　　方武方武，武将方行。方武皇帝尉烯，这样是不是离你更近一些？

　　自小，娘亲教给我的都不是寻常女子所学。她教我军事兵法。
　　娘亲说：“清姽，你外公当年可是武将奇才，奈何无子承袭。外公不希望他自创的兵法失传。所以，清姽要好好学。还有，这是我们的秘密噢。谁也不可以说，就是你方行哥哥也不可以。”
　　“嗯，清姽知道了。”
　　而外婆常教我医理。
　　外婆说：“清姽啊，女孩子本不该沾那些戾气的。可这是你的劫啊。希望外婆今日教你的，日后可以救你一命。”
　　那时听不懂外婆的话。只知道比起医理，我更喜欢毒理。皇城人只知宋清姽五岁通习《百草纲目》，十岁已是医中佼佼。却不知宋清姽还善于使毒。
　　九岁那年，爹爹和娘带我去了宫宴。在和方行哥哥玩闹的时候，我发现了皇子席中一个很不一样的人，明明还只是个孩子，却一点不像个孩子。清清冷冷，好让人心疼。
　　他朝我们看来，我便向他投去了笑意。我以为他在看我，后来才知会错了意。他眼里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方行哥哥。
　　枉我自负美貌才情双绝，却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人。情根错种，覆水难收。
　　所有人都说我和方行哥哥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我也明了方行哥哥对我的一往情深。可是，阿烯才是我的劫，外婆口中的劫，原是情劫。方行哥哥再好，却始终不是我要的人。
　　阿烯，阿烯，唇齿间呢喃了无数次，最后都只是叹息。我只是见过你，话都不曾说过，可怎么就失了心。原来，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之说。
　　终究，嫁至顾家。成了方行哥哥的妻。
　　泰安十三年中秋，大家都说那是女孩子一生最美的时候。我多希望可以见到阿烯，告诉他我的无法自拔，想让他带我远走天涯。再不济，让他看看最美的我，那样也是好的。
　　皆是虚妄。
　　阿烯没有来。
　　红绸帐里，鸳鸯枕上，是谁家的姑娘在偷偷落泪。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创心之悲。
　　阿烯登上皇位那年，各种不堪的谣言在坊间流传。我终于明白，为何你从来也不像个孩子。我多么不愿意相信啊，可是我知道，那都是真的。原是他们，逼着你成长。
　　阿烯，多想温暖你清冷的眸，多想为你手刃仇人。可我这样尴尬的处境，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
　　方武三年，阿烯你终于下了手，多好，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
　　然而，我错了，我在方行哥哥的眼中看到了恨。他，不会放过你的。
　　可是，阿烯，我得保护你啊。
　　所以我在他临行前，敬了他一杯毒酒，制造了水土不服的假象。所以我派遣了心腹，伪装成夷人，杀了他。所以我在入夷军主帐前便在自己身上抹下了剧毒，取了夷人主将的首级。
　　即使对不起方行哥哥，我也不希望你受伤。即使同归于尽，我也要为你扫清障碍。何况，我本已决意赴死。也是为方行哥哥报仇。
　　阿烯，愿你一切安好。你会对清儿很好吧，他和方行哥哥那么相像。就让清儿代替我陪着你吧。
　　这样，你可不可以不孤单？阿烯，这些话终究还是随我化为一抔黄土。
　　阿烯，若有来生，你不生于皇家，你做个女孩子吧。我也不要遇见你，我也不要遇见方行哥哥。你和方行哥哥在一起吧。
　　然后，这之后的生生世世，你都和我在一起吧。

　　原来我们，在最好的时光里，都爱错了人。演了一场无人欣赏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