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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方有嘉木 ...


  •   徐佳璇是一个来自南方小镇的女生。
      据说她是个神童。
      还是个非典型神童。
      她一背不出唐诗三百首、二不能对联打遍天下无敌手,三不是智商稳超一百九,据徐佳璇老家的邻居说,这女孩儿出生那天,屋顶上绕着一团乌云,也没下雨,她一出生,那云就散了。
      这么说,这个女孩还真有点神的。
      她老家是个有点闭塞的小地方,人多少还有点迷信。尤其是在徐佳璇三岁,指着山哇哇大哭,结果隔天山洪暴发那件事发生后,村里人不知不觉就把这女娃娃当做了先知转生一样的人物。

      这话在班里说开的时候,大家还哄堂大笑过一阵。
      徐佳璇刚好做值日,拎着滴水的拖把往教室里走,听到我们的笑声,又默默地出去了。我看见拖把上的水甩在她浅色碎花的裤脚上,黑色的斑点好像枯萎的花叶一样点缀在了那碎花纹里。
      真是难以想象,和神童在一个班的我们,还能过得这么毫无压力。事后想想,多少跟她出身农村有点关系。如果是个城里小孩,我们说他是神童,那一般是有硬性指标的,比如多才多艺,能说会道,这些,都和神童徐佳璇扯不上什么关系。
      大家嘲笑农村来的东西过时、土气、无知就像他们在心底看不起徐佳璇一样。

      有女生看见徐佳璇手上戴着的翡翠镯子晃晃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和我们说,唉,这镯子真是怪晃眼的。
      徐佳璇好像没听见,她把课本合上,然后拿一支削得尖尖的上海铅笔厂做的绿色皮铅笔,在白色的稿纸上整整齐齐地写字。
      当事人都没什么反应,我们自然无趣,于是我主动把话题扯到最近新来学校的插班生身上,这顿时引起了女生们的热议。
      她们的热情倒是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抬头,看见徐佳璇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她把脸转了过去,继续写字。
      我们聊完时,徐佳璇的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
      她那张白色的稿纸被风吹到地上,我弯腰捡起,看见她用楷体誊了一整篇诸葛亮的《出师表》。
      这是老师吩咐预习的课文,她就那么翻开一遍,竟然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
      我心里有点儿奇怪的感觉,有些不愿相信,想她可能早就背过了。
      第二天,我就没看过徐佳璇手上戴着镯子了,以后也没有过。

      那一天徐佳璇没来上课,班主任老师让我去她家找她。我才知道徐佳璇长了水痘。
      她寄住在她城里的叔叔家。

      那天风有点大,我抬起头。
      看见一个头发披垂的女孩,脸上冒着一颗颗红色的痘痘,站在窗边,窗台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开了几朵奶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
      我叫了徐佳璇的名字,她低下头来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冲我盯了半天。
      我又叫她,冲她挥手。
      她摇头。
      我又喊,你不给我开门,我怎么把作业拿给你?
      徐佳璇给我开了门。
      我看见她脸上红通通的痘,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徐佳璇立马倒退几步,侧过脸说,会传染。
      我以前得过水痘,很痒,恨不得把皮都挠下一层了,没见过像她这样不痛不痒的。
      我把作业递给她,又帮她标记了课本。
      徐佳璇在一边看着。
      我说,我是课代表,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徐佳璇不说话。
      我乐得轻松,就要起身回家。
      她喊了我一声。
      我回头。
      徐佳璇说,谢谢你。
      没关系,我说。
      她说,还是谢谢你。
      我只好换了个话题说,其实你戴着那个镯子挺好看的。
      她愣了一下,说,不小心——磕碎了。
      我惋惜地叹息了声,说,那太可惜了。
      她没说什么。

      我出门,对她说,你不用送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还会来的。
      回到家,我洗好米,煮饭。然后开始从冰箱里拿菜择洗。
      白萝卜上已经结了冰渣子,我姐一定是把温度调得太低。她喜欢喝冰镇啤酒,其实在这个季节,温度适宜,不用太低。
      做完饭已经六点,我收了衣服,去浴室里洗个澡,换了睡衣,在沙发上发呆,等她回来。
      姐姐一般是六点半到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有点晚。
      我在山上惊魂未定地跑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拍在了我的脸上。
      我睁开眼,一阵刺眼的灯光。
      姐姐的手放在我脸上。
      我抓住姐姐的手,问她怎么那么凉。
      姐姐说,勉勉你刚才一定在做梦,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起身去房间给她找衣服。
      姐姐忽然从身上抱住了我。她把下巴靠在我的肩上。
      姐姐低声笑着,笑着,只是笑声慢慢变成了啜泣声。她浑身颤抖着,泪水从我的耳后滑落到我的胸口。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她哭完。
      我看她沉默地喝着啤酒。
      姐姐对我说,勉勉,不要离开姐姐,答应我好吗?
      我点头。
      她需要的不是我,她需要的是一个承诺。

      第二天,我照旧去给徐佳璇补课。
      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在草坪上除草,看见我,给我开了门。
      他头发微卷,和徐佳璇一样皮肤很白,长得高高的,看着很年轻。
      我叫了声叔叔。
      他笑着应了,说小璇去医院打针了,过一会儿才回来。
      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来。
      她有点儿发胖,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很漂亮。
      她应该是这里的女主人。
      我又叫了阿姨。
      她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坐,给我洗水果,问我名字。
      我说我是文勉,叫我小勉就好。
      阿姨说,她和徐叔叔都把佳璇当做亲生孩子照顾,可是佳璇到这边读书后,每天总是不大开心,老是闷着,也不爱说话,希望我能经常找佳璇出去玩玩,让她开朗一点。
      我应承着。
      这时,徐佳璇回来了。
      她看见我的时候,手摸了一下脑后编织的长辫子,她的头发不像昨天那样乱蓬蓬的,显得精神一些。
      我冲她微笑一下,徐佳璇点了点头。

      我跟着她去了她的房间里。
      走到窗台边,闻到那股芬芳。我伸手摸了一下靠我最近的那朵黄色小花,手上突然被针刺一般的痛了下。
      我收回手。
      徐佳璇伸手过来要看,又在半途中收回自己的手。
      我的手指上是一条细长的红痕,渗出了血珠子。
      她从房间外面找了一个盒子推给我。
      我打开,是创口贴和药棉酒精之类的。
      简单包好。
      我说没想到这花儿上也有刺呢。
      她嗯了声,似乎是没意料到我会喜欢到去摸它们。她盯着我的手指。
      我甩了甩,说没事了,给你补习。
      我摊开课本,她坐在我的对面,翻动着书页,我于是两手都空闲着,念着老师标记的重点,她在一边记着,房间里一时只有笔尖在纸上刷刷的声音。
      我打了个喷嚏,她抬头看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打喷嚏是有人在想你。
      我诧异地看着她,有些疑惑。
      徐佳璇又看了一会儿我的表情,似乎有什么要说的。
      可是她又不说话了,低头继续写。
      她把昨天写好的作业交给我。

      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问题。心想神童会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徐佳璇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我拿起一看,竟然真写了好几个问题。
      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她,徐佳璇避开我的眼神,说,不可以吗?
      我只好老老实实给她照着老师的原话讲了一遍。
      徐佳璇撑着下巴听着,突然手放了下来,在桌上握得紧紧的。
      我停下来,问她怎么了。
      她不说话。
      我看她抿着嘴,猜测道,你是不是很想挠水痘?
      她点点头。
      我说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就不痒了。
      我脱口而出时自己也愣了一下,这句话——那时候是姐姐对我说的。
      她看着我,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说,鲨鱼吃了绿豆后变成什么?
      她想了想,说,什么?
      我说,绿豆沙啊!
      她还是抿着嘴。
      看来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我又想了一个,说,有十只羊白天去吃草,晚上回来,九只羊都去了羊圈里,一只却去了猪圈里,打一成语!
      徐佳璇琢磨起来,一只手就要伸起来挠脸,我抓住她的手。
      她回过神,连忙夺回自己的手。
      我有点不知所措,说,你那个——挠破了会留疤的。
      她也有些窘迫,低声说,手上也有痘。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
      气氛也变得有些怪。
      我匆匆讲完了几个题目,看时间不早,就和叔叔阿姨告辞回家。

      刚回家就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儿,我兴奋地走进厨房,发现姐姐围着围裙在做菜。
      姐姐说,你傻笑什么?
      我说,我开心呗。
      姐姐的眼睛红通通的,说,勉勉,看你大一岁,我就老一岁,我真伤心!
      她伸手往我脸上摸了一下,是洋葱!
      我眼睛里突然也冒出泪水来。
      我伸手揩了下姐姐的眼泪,说,希望以后能让你哭的只有洋葱!
      姐姐说,长尾巴啦,说话也和小大人一样,让我哭的明明是你。
      我笑,说,好吧,那就希望以后让你哭的只有我!

      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
      姐姐给我做了蛋糕,她是西点店的糕点师,姐姐说这是她给我一个人做的,别人都吃不到,也买不到,让我一口不剩地全都吃完。
      我许了愿,许愿的时候姐姐也闭着眼,我偷偷睁眼看了她。
      听说,如果你能在被祝福者面前许下祝福,那样实现的几率会变得更大。
      姐姐,希望你不要再为别人哭了,

      徐佳璇病好后回到了学校。
      她回学校那天没有戴那副大大的黑眼镜,她扎了一个马尾辫,穿着白上衣和红色格子短裙。
      和平时那个沉闷而土气的形象截然不同。
      这一天,班上的男生们骚动不已。
      我听见他们有些激动地议论,说没想到土妞跟出水芙蓉似的,比班花儿还漂亮,真是走眼。诸如此类。
      转来班上的男生薛彦在楼梯口拦住徐佳璇。
      我正从办公室出来,看见这一幕。
      薛彦背朝我,对她说,打扮成这样想要勾引谁?
      徐佳璇没说话,看向我。
      薛彦伸手碰她的肩膀,我喊了句,薛彦,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
      薛彦冷冷地瞟我一眼,去了办公室。
      徐佳璇问我,老师叫他干什么?
      我说,我骗他的。
      她看着我,说,谢谢。
      我说,你以后还是别这么穿了。
      她停在我身后,我进了教室。

      放学后,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看书,这种时候我是从来不和他们一起的。
      因为一些作业还没收齐,我在学校逗留了一会儿。
      出来时,外面已经在下雨。
      看了下手表才六点,姐姐一定还在上班。
      我站着屋檐下等雨停。
      一把伞伸了过来。
      是徐佳璇。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把手里的伞挪过来。斜斜的雨立马飘到了她的肩上,白色上衣透出内衣肩带的痕迹。
      旁边还站着男生。
      我伸手环过她的肩,接过伞,和她一起离开了学校。

      她打了个喷嚏。
      我说,这次是谁在想你。
      徐佳璇白皙的脸泛起浅浅的红晕。
      我松开了盖住她肩头的手,把校服外套脱下来。
      “你穿上吧。”我把校服递给她。
      徐佳璇说,你不冷吗?
      我说,快点,待会儿都淋湿了。
      她穿好了校服。
      默默地走着,她突然说,那个成语是什么?
      我说,什么成语?
      她说,九只羊去了羊圈,一只去了猪圈,打一成语。
      我见她蹙着眉十分认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伸手扯了我一下。
      一辆车子驶过来,溅起一串泥水。
      我想起了姐姐和我被溅得满身泥浆时,站在街头一起骂司机的情景,直把司机骂得停下车来。
      “你在笑什么?”徐佳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
      我说没什么。

      我们默默地走着。
      我把她送到她家门口。
      徐佳璇把校服脱下来还给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白天我是开玩笑的,你这样很漂亮。
      这时候,雨停了,乌云散去,开始放晴。

      这晚,姐姐留了一张字条,没有回家。
      第二天去学校,收作业的时候,同学看我如同见了索命鬼。进办公室看见老师和徐佳璇。
      老师说,文勉啊,怎么没休息好啊,眼睛都红了。
      我吓了一跳,交了作业就出了办公室。
      徐佳璇从后面追过来,发出小小的喘息声。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停下脚步。
      我问,有事吗?
      她说,你哭了吗?
      我摇头,逗她说,你别盯着我瞧,可能是红眼病。
      她说,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吧。
      “没事,不用。”
      我想了想,说,你能帮我给体育老师请个假吗?
      她问,为什么?
      我说,我姐姐昨晚没回家,我想去外面她店里找她。
      徐佳璇点头。

      我在西点店里看到了姐姐。
      她正在给蛋糕裱花。
      我从门缝里看见她专心致志地工作,静静地从店里出来,回了学校。
      回学校时,发现徐佳璇还站在操场,今天的太阳有点大,她眯着眼睛在太阳底下。
      我走过去,问她怎么不回教室。
      她身体有点晃,我扶她坐到阴凉处。
      我说,是不是老师罚的?
      她不说话。
      我说,对不起。
      她说,你找到你姐姐了吗?
      我点头,说,这下我陪你去医务室吧。

      我买了一袋蜜饯,说,一口喝掉,再吃这个,一点都不苦!
      徐佳璇迟疑了一下,喝下了十滴水,我及时地给了她颗大大的蜜枣。
      我说,还苦不?
      她吃完,我又给她一颗。
      她说,很甜。
      我说,还难受吗?
      问完自己觉得好笑,哪有这么快见效呢?
      她点头,好多了。
      我不语。
      徐佳璇从椅子上站起身,突然又晃了一下。
      我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教室里。
      徐佳璇的手很瘦长,握在手里柔却韧,温温的,不像姐姐的手,那么凉。

      过了两天,学校组织拉练爬山。
      两人一组。
      我同位儿请假回家没有参加,我就剩一个人。
      姐姐给我准备了一大袋子零食和糕点,她现在脸上有一种特殊的光芒,看上去都使人感染到快乐。
      我半开玩笑地说,姐,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姐夫?
      姐姐说,哪里有姐夫?
      我说,姐夫就在你的春天里。
      姐姐的脸红了。
      我一个人背着老大的背包走在队伍的后面,一面回想着姐姐脸红的样子,她应该有一个男朋友了,这年纪已经合适了。

      郊外的天空很蓝。
      正是秋季,金黄色的稻浪在风中层层翻滚,有人的上腰高。
      同学钻进麦穗里拍照。
      那稻穗沉甸甸的,坠下来像一帘黄金流苏。
      我也走进了稻田里,先是慢慢地走着,后来离队伍越来越远,开始快步地跑了起来。
      像是被猎狗追寻的猎物,在稻杆儿之间穿梭逃命。
      其实不是,我只是在凭记忆找着某个东西,我不知道那东西确切是什么,但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它将离我而去,就像这即将被人收割的稻谷。

      被一个垛儿绊倒。
      稻芒扎了我一脸,我翻了个身,躺在稻田里,看见蔚蓝的天空,就在着稻穗的团簇包围里,变作一人的轮廓。
      我哈哈地笑起来。
      “文勉!”
      是徐佳璇的声音。
      我爬了起来,拍拍身上脸上的琐屑,她闻声找到了我。
      她递给我湿巾,说,擦擦脸。
      我说,不擦,不想擦。
      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
      我没动,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说,你脸上有刺,疼吗?
      我说,不疼。
      她收回手,看着我,说,我看你好像摔了一跤,就过来看看。
      我说,地里软和的很,摔不疼的。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
      徐佳璇也学着我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说,你说谈恋爱是不是跟得精神病一样,让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呢?
      她沉默了会儿,说,不知道。
      我说,你别这么盯着我,好像我早恋一样。
      她微窘地别过脸。
      我说,我是说我姐。
      她嗯了声,说,你姐恋爱了?
      我点头。
      我说,她恋爱以后,哭是因为那个人,笑也是因为那个人。
      徐佳璇说,你觉得她不像以前那么关心你了?
      我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她说,爸爸妈妈不在我身边了,我反而不希望他们像以前那么一心在我身上。
      我说,为什么?
      她说,这样的话,他们会更加孤单。
      我有些了然。
      我说,你的叔叔婶婶对你还好吗?
      她点头。
      我说,你叔叔的小孩多大了?
      她说,他们没有小孩。
      我沉默,想起了她叔叔婶婶的模样。
      她说,我们走吧,队伍都远了。
      我说好啊。
      我站起来,把手给她。
      她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因为拉练到后来的回家路线不同,我没有参加后来的活动,提前搭车回了家。
      楼下停了一辆陌生的车。
      注意到它,是因为看见了姐姐。
      她正开门进了车里,车窗玻璃颜色很暧昧,我没看清里边的人,车便开走了。
      在家里倒头大睡,醒来后姐姐还没回。
      我用座机给她打电话。
      姐姐说晚上会给我带饭,不用做。
      我说好。
      大概是和那人一起去吃饭了吧。
      姐姐回来时,我在看《蜡笔小新》。
      小新对妈妈说,美伢,你好像美人鱼哦。
      妈妈说,哦呵呵,真的吗?
      小新说,是啊,你有鱼尾纹了。
      我笑得很大声。
      姐姐踉跄了下,说,勉勉,你吓死我了!
      我说,那是你心虚!
      姐姐捏了下我的腮帮子,说,给你带了最喜欢的水晶虾饺,香芋泥
      还有嗯,炖猪蹄!
      我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一声。
      姐姐把盒子拆开,捧着脸看我吃。
      我慢慢地咬了一只虾饺。
      姐姐说,好吃吗?
      我点头,在哪里买的?
      姐姐说,你吃就是了,那么多要问。

      我低估了薛彦这个同学耍流氓的持久性和坚定性。
      听同学说,薛彦在校外堵徐佳璇,要她当他的女朋友。
      薛彦给全班发德芙。
      我正要拆开我那板,徐佳璇进了教室。
      薛彦还在发巧克力,看见她,说,怎么才来啊?放心,我给你留了一盒最大的。
      男生们起哄说他见色忘友。
      女生则议论纷纷。
      不过发巧克力,大家都是挺乐的。
      徐佳璇看见我手里的巧克力,说,你喜欢吃德芙吗?
      我说,还好吧,那家伙爱散财,不吃白不吃。
      她说,你知道他发巧克力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知道。
      徐佳璇看着我,半响,默默地转回了身。

      放学后,薛彦请徐佳璇去看他打球赛。
      徐佳璇真的去了看台。
      我身上有点发痒,可能是昨天吃了虾饺的原因。姐姐记得我喜欢吃虾饺,可是以前她不会让我吃那么多,因为她知道,可是昨天,她忘记了。
      我抓着手背上鼓起的小丘,有些涩痛。
      收拾好东西,去了操场。
      这时候操场的人并不多。
      我沿着操场慢慢地走。
      一圈又一圈。
      操场上有人在练太极拳,有人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棒甩,有人在一个角落大声地背英语,还有人对着墙打网球。好像就我一人无事可做。
      直到天色有些变黑,我才想起了时间不早。
      出了学校,发现徐佳璇站在坡下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我背着书包走了过去。
      我问她,他没送你回去吗?
      她说,他为什么要送我回去?
      我摊手。
      她看着我的脖子,说,你是不是过敏了?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说,没有,几颗小痘。
      我们的家其实是顺路的。
      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头跟着。
      我忽然问她,你觉得恋爱是不是这样?
      她说,什么?
      我说,恋爱就是哭哭笑笑为了一个人?
      她说,我不知道。
      我笑,你不会爱别人。
      她不说话。
      我说,你知道不?我和我姐一块长大,她又是我妈妈又是我爸爸,还是我……我最在意的人。可是她现在的世界里,不再是我一个人了,她最在意的人,不是我了。
      唉,和你说你也不懂,我们不一样。我自嘲地笑了笑。
      徐佳璇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扯得长长的,远远地看,两个人影贴得很近。其实,又很远。

      姐姐是个很纯粹的人,她愤青,她单纯,她甚至有点像个理想主义者。
      她最见不得别人势利。也就是这个原因,她在机关部门里待不下去,最后去了西点店里做蛋糕师傅。
      她是愤世嫉俗的,可以说容不得一点沙子,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才是姐姐,姐姐该是妹妹。
      如果那样就好了,我想我会保护好姐姐,让她可以随性地生活,不必为了我委屈自己。
      我记得那是我十三岁的一个夏天,我刚来初潮。
      姐姐抱着我睡觉,安慰我别害怕。
      我的胸部发育了,却不愿意穿那些内衣。姐姐特地让裁缝给我用棉絮做了软软的衬垫,没有钢丝圈,很舒服,很贴身。
      我们夏天的时候一起洗澡。
      姐姐用盆子盛满水,说,勉勉,准备好了不?
      我说,好了好了,快来!
      姐姐就把一盆子的水泼到我身上。
      那感觉像极了冲浪,有种特殊而锐利的快@感。
      这感觉席卷我全身时,我在水花朦胧中看见的是姐姐的脸。
      十三岁做了第一个春@梦。
      那是午睡的光景。
      梦中,姐姐穿着那件细肩带的长裙子,我用手剥开了她的肩带,裙子滑下来。
      我看见了她光滑而白净的裸@体。
      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一阵锐利的席卷而来的快@感。
      一种无法清洗的罪恶感在快@感消失后笼罩在我的心头。
      每次看见姐姐,不知道到底是用妹妹的眼光在看她,还是用一种充满奇妙的占有欲的眼光在看她。我越来越少地去直视她,只好用撒娇和依赖当面具,只有这样才能肆无忌惮地触碰她。
      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是姐姐和妹妹的关系。
      姐姐在我肩上哭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切是我无法左右的。
      姐姐的快乐,我给不了,她的痛苦,我也无法替她承担。
      如果是这样,我又有什么权利霸占她的爱呢?
      谁能给我勇气,对姐姐说:
      姐姐,等我长大,让我保护你!让我养你!让我——爱你!

      在办公室里听到绘画创意团队大赛的消息,美术老师说一等奖有一万元。不过参赛必须是至少二人一组,这样每人也有五千元。五千元,可以给姐姐买一台很不错的笔记本了吧。
      我暗自记下这件事情。
      课间休息,徐佳璇转过来和我说话。
      薛彦走过来,对她说,今天一起去吃火锅吧!
      我说,不要太高调,会被老师发现的。
      薛彦冲我做了一个杀头的表情,期待地看着徐佳璇。
      她问我,你去吗?
      我说,好呀。
      她点头,那就一起吧。

      我在电话亭给姐姐打了电话,说我跟同学一起去吃晚饭,会晚点回来。
      姐姐说注意安全。
      我说好的。
      我心想,她都不问我是和男生还是女生。
      徐佳璇在后面等着,见我拿着话筒发呆,走了过来。
      “怎么了?”
      我摇头,说,我忘了吃辣过敏,我还是回去吧。
      她说,那我送你回去。
      我笑,你还是和薛彦去吃麻辣烫吧。
      她说,你不去我就不去。
      我们仨就凑了一锅鸳鸯汤底。
      她把每个菜样都在清汤里放了一些,提醒我捞起来吃掉。我怕丸子没熟透,她又戳了两下,我说你先咬一口,她咬了口说熟了,我就拿过来自己吃掉。
      薛彦看得傻掉了,说,这个电灯泡得有多少瓦!
      徐佳璇说,薛彦,今天这顿我请了,特地和你解释清楚,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
      我吃了一惊,除了薛彦,徐佳璇还和哪个男生有更密切的接触?
      她把一边的啤酒倒了一杯,说,这杯我敬你!
      我和薛彦一愣一愣地看着她喝掉一杯啤酒。
      薛彦则是一脸莫名地站在那里,看着徐佳璇,又看着我,半响,挤出一句话来,行,以后你找对象,找一个我收拾一个!
      说完,薛彦把那瓶剩下的啤酒喝完,喊了句服务员埋单!
      服务员说这桌已经结账了。
      我瞅着还在往我碗里捞羊肉卷的徐佳璇,顿时坐立不安。
      薛彦在桌上放了两张老人头走了。

      我起身,她问我去干嘛。
      我说,我看他好像误会了,挺好一人,你何必这么呛他呢!
      徐佳璇撑着下巴,说,他误会什么了?
      我说,我就是感觉。
      徐佳璇低着头,说,我好像有点昏昏的。
      我说,这么点啤酒不能吧?
      她说,你过来点。
      我又坐回她身旁,脑袋靠过去嗅了嗅。
      徐佳璇低声说,文勉,你感觉到了吗?
      我说,是有点酒味儿。
      她摇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个。
      我疑惑地看着她。
      徐佳璇的脸有点泛红,眼睛里含着水似的,我突然也变得有些紧张。
      我夹了一颗丸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她看着我吃,一边慢慢地说,
      我有一种能力,但我能控制以后就从没用过它,我一直很讨厌这个东西,自从被人发现后,我爸妈开始吵架,吵到我妈离家出走,我爸出车祸,然后我就从家乡送到叔叔这里。
      我停止了咀嚼,傻傻地看着她。
      徐佳璇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说,我想让你知道,可以吗?
      我一时间不好如何回答。
      突然脑子里听到一个声音,答应她吧,答应她吧,我似乎是被人按住脑袋点了点头。
      她可以说是有些艰难地微笑了一下,说,凡我能动用意念控制的东西,不能脱离我的意志。
      我的脑子里顿时如同被闪电击打过。
      我意识到前一刻我是选择拒绝的。
      我却点头了。
      我诧异地看着她。
      徐佳璇也直视着我。
      我说这不可能。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听见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声音,好像整个脑中枢都只听从这声音的指令。
      我按住太阳穴,试图驱逐那声音,我张开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我努力地看向她。
      她也似乎刚刚回神。
      我咳嗽了几声,站了起来。
      徐佳璇说,你没事吧?我刚刚……有点失控。
      我说,你说得对,既然它对你的生活造成了那么大的危害,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用它。
      她看向我,我连忙避开她的眼神。
      我听见她有些沙哑的声音,对不起。
      我摇摇头。

      这个认识似乎真的颠覆了我过去对世界的某种认识,我突然感觉到脑中的某一根弦断了,某些被苦苦压抑的东西突然间释放出来。
      徐佳璇握着我的手,说,刚刚我在试图和你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感觉了你脑子里隐藏的意识。
      我浑身一惊,看向她。
      她把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说,文勉,你喜欢你姐姐是吗?
      我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好像脸上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红肿发热。
      她说,勉勉,你姐姐是这么叫你的?
      我几乎是带着敌意看她了。
      我说,徐佳璇,你适可而止吧。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知道这笑是极美的,可我偏偏断定它是那么可恨。
      她说,我又多希望自己没有这种能力呢?勉勉。
      “别这么叫我。”
      她看着我,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我都有意识地避开她。
      她渐渐又变成了那个刚开始时的样子。每天低着头看书,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不时会冲我看看,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又转过身子,埋在书桌上。
      姐姐时常夜不归宿了。
      我在阳台一个人数着星星,用手电筒找着天上可以串起来的星座。
      以前很流行星座的时候,大家自我介绍第一句都会说,我是xx座,别人就会有反应。
      说,啊,xx座男生和s座的女生最配,前面那个女生就是!
      又或者说,xx座男生今年桃花运很多啊!
      姐姐是摩羯座,和她最配的男生应该是金牛座。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是,如果不是,他们会幸福吗?
      我被晚风吹得有些发冷,只好回到屋子里,一个人埋头大睡起来。
      心里不想事情的时候,可以一下睡得死;但是只要有点事情,闭上眼脑子里就会浮想联翩,压根睡不着。
      一天十二点过后,家里的座机响起,我吓得一下从床上弹起来。
      接起电话。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我屏息听完了他说的话。
      打开了灯,我脑子里跑进了一群嘶叫的秋蝉
      我打开防盗锁,推开门。
      叔叔抱着我喝醉的姐姐走进来,看见了面色惨白的我。

      到学校时,徐佳璇推着自行车。
      遇到我,她表情很是瑟缩了一下。
      我问她,能不能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
      她凝视着我,说,你想忘记谁?
      我突然想到,那个人是我姐姐,而这个人也是我同学,我的朋友,如果这件事让徐佳璇知道,那……
      我佯装得意地笑了笑,说,开玩笑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愣了愣,忘了自己先前和她疏远的想法。可是见她期待又隐约有些高兴的样子,顿时不好再做一副冷漠状。
      我忽然觉得如果我像徐佳璇那样,有那样一种神奇的能力,那我的烦恼该会减少多少?
      我想让别人爱人,别人便爱我。
      想让别人服从我,别人便服从我。
      没有人会让我烦恼了。
      我一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徐佳璇慢慢地推着自行车,娓娓地说,
      “我的爸爸以前在村里有一个很大的茶园,经常雇佣村里的人。我还小的时候,没有人陪我玩,我就跟在那些摘茶的阿姨身后跑,让他们和我说话。他们看见我,会抱着我玩,给我吃糖果,还唱歌儿给我听,在学校老师夸我聪明,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找我一起玩,放学后陪我一起回家。我天天都过得很开心。我十岁的时候,茶园被火烧掉,爸爸跑去了村外,一些伯伯找到我们家,说要把我卖了还他们的钱。妈妈害怕,四处借钱,她去了姑妈家,姑妈以前最喜欢我,给我买漂亮的裙子,妈妈就带上我去找姑妈,那天姑妈不在家,她家的门也关了,妈妈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我们坐在门口安静地等着,从白天等到晚上,屋里头亮了灯,我高兴地扯着妈妈的袖子,说姨妈在家,我们叫她吧。妈妈摇了摇头,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妈妈带我走了几里地回了家,我们像小偷那样回到家里,不敢开灯,轻悄悄地躺在床上。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来了几个叔叔,站在教室外面,大声说我爸爸欠了他们的钱不还,我吓得不敢抬头,老师到外面去请他们离开,他们把老师推在墙上。
      老师让我找来妈妈。
      妈妈那天回到家,看到我在写作业,说以后妈妈来给璇儿当老师。
      这样,我休学了两年。
      这两年里,以前的同学都不来找我了,我出门买面的时候,会有人指着我悄悄的说,我是那个逃走的茶贩子的女儿。我认得他们,他们以前常常说我会很有出息。
      后来叔叔找到了妈妈和我,把我接到这里来念书。
      妈妈也离开了村里,她要我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读书。
      勉勉,你知道吗,我的那种能力,就像爸爸的茶园子,随时可能被一把火烧掉。
      它对我,就像是噩梦一样的存在,直到遇见你。
      勉勉,不要讨厌我好吗?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徐佳璇停下脚步,站在我面前,眼睛闪闪地看着我。
      我伸手拥抱她。
      我没想到对我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付出,对她来说却意味着这么多。
      她愣了一下,轻轻地伸手回抱住我。
      我把脑袋靠在她肩上,说,
      “徐佳璇,你是个好女孩,值得别人纯粹地喜欢。”
      徐佳璇低声说,“那,你喜欢我吗?”
      我点头,下巴磕在她肩窝。
      她的耳朵红通通的,说,“我也喜欢你,勉勉。”

      我们和好如初。
      可是姐姐和徐叔叔的事却像一个刺,随着我和徐佳璇感情的加深而越扎越深,越变越痛。
      直到那一天。
      姐姐和我一起吃晚饭时,突然跑进卫生间呕吐不已。
      我看着姐姐脸色惨白的模样心痛不已。
      姐姐却忍不住地笑。
      姐姐忽然抓住我的手贴在她的肚子上。
      我心想到了什么,如遭雷击。
      姐姐说,恭喜小勉同学,你就要当小姨啦。
      我说,你会和那个人结婚吗?
      姐姐的笑容黯淡了一下,说,他很想要这个小孩。我也是。
      我微微扯起嘴角,不想让她看见我满面愁容。我轻轻地抚摸着姐姐的肚子,想象着那个男人用另一种方式占据着姐姐所有的感情和生命,我的笑很快就消退下去。
      徐佳璇,这个小宝宝,要叫你堂姐。

      我做值日,徐佳璇拿着我的书包等我。
      教室里就剩我们两人。
      我说,徐佳璇,你喜欢小孩子吗?
      徐佳璇点头,说,会跟在你屁股后面叫姐姐,姐姐,要你抱。
      我笑,说得好像你真有弟弟妹妹一样。
      “以前茶园的阿姨……”她停顿了一下,“我给她们带小孩玩的。”
      我点点头。
      我说,最近蒋彦没缠你吧?
      她摇头,“我和他一直都没什么,上次我就说清楚了。”
      我没再说什么。
      她总是很安静的。
      和我一起回家时,如果我不说什么,她就静静地跟在我身后。有时,我们说说话,便并肩走。
      徐佳璇今天有点反常。
      “你不开心。”她说。
      我咧嘴一笑,说哪儿看见的,你不会读心了吧?
      她紧张地咬住唇,看着我。
      我说,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
      她安心地点头,说,可以告诉我吗?
      我拉住她的手,徐佳璇的掌心暖暖的。
      我说,嗯,的确有件事。
      她安静地凝视我。
      我说,你婶婶对你好吗?
      她点头。
      我深吸了口气,说,那就没事了,我就担心你在家受欺负。
      徐佳璇反握住我的手,说,不会,叔叔婶婶对我都很好,勉勉,你不用怛心。
      她的眼看着我,仍然流露出一丝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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