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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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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格朗泰尔并没有在科林斯酒馆二楼睡着错过了整场战斗。
他中间有醒过,马吕斯知道。
在最后那一个早上,马吕斯坐镇在街垒顶上时,格朗泰尔短暂地醒过,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对话。
就像ABC之友的名字并没有载入史册而只是留在曾经的知情人心里一样,这一段对话,除了马吕斯终生铭记之外,世上已经没第二个人知道。
即使是他最亲爱的珂赛特,他也没有透露半句。
从街垒顶上望下去,一切都很宁静,战友们在走来走去作最后作战的准备,偶然还谈笑几句,气氛无比轻松愉快——即使这种轻松愉快背后是说不出来的惨淡和绝望。
大家都准备好要去死了么?我死了以后,父亲见到我会对我说些什么呢?马吕斯忧郁地想。
这时候有口酒喝喝就好了。
屋里忽然有轻微的响动。马吕斯心里一惊,是谁?他抬眼向酒馆里望去。
是酒鬼格朗泰尔。暂时的宁静让他感到不适,所以睁开了懞懞醉眼,四处张望着,活动着发麻的四肢。
“嘿,格朗泰尔,你那还有酒么?”
格朗泰尔蹲下身子,挨个把地上的酒瓶捡起来看看摇摇,终于拿起一只黑色酒瓶,隔窗递给马吕斯:“还有半瓶苦艾酒。”
马吕斯伸长手臂把酒瓶接了过去,想也不想就闷头灌了一大口。
“喝慢点,喝急酒容易醉。”格朗泰尔在屋里说。
马吕斯把酒瓶递回给格朗泰尔:“你听上去更像是怕我把你的酒喝完。”
格朗泰尔接回酒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慢一点才是喝酒的正确方式,像你那样喝法,只会把自己呛死,而不会感受到酒的妙处何在。”
“马吕斯,你为什么在这里?”格朗泰尔忽然问道。
“我?”
“是。”格朗泰尔走近窗边,看着街垒上忙忙碌碌的人影:“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你,又是为了什么呢?你不是和你的珂赛特打得火热的吗?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个局外人。”
马吕斯回头看着醉汉的脸。他们认识好几年了,这才是第一次认真端详格朗泰尔的脸。
格朗泰尔长着一张不大符合大众审美的脸,街垒众人对此早有共识,尤其是他站在俊美如云石塑像的安灼拉身边时,这种对比更加强烈。每个人的头发胡子都修饰得干净整洁,可格朗泰尔偏不,他任由长长的头发毫无修饰地飘荡在肩膀上,任由虬髯放肆地爬满他的脸,本来料子很好的马甲和衬衫上永远留着洗不干净的酒渍,此刻他那件松花绿的马甲上就染着斑斑点点的红酒渍,且看上去已经有些日子了,颜色已经暗红如陈旧的血渍——但是他对外表的邋遢毫不在乎,在乎的只有他的酒,这就是马吕斯一直以来对格朗泰尔所有的印象。
马吕斯收回凝视格朗泰尔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种几乎让他发疯的痛苦又重新压上他的心头:“她现在怕是已经跟她爹坐船去英国了。”
他用双手捂住脸:“我对她说过,没有她,我会死的,可是她还是走了,一声不响地。连一封信都没留下。”
格朗泰尔走过来,在窗台上坐下。
“你认为她不爱你了。”格朗泰尔说。
马吕斯点了点头,脸庞连同双手一起颤动,同时从指缝间漏出一些像受伤的小野兽似的呜咽的声音。
“所以你是来街垒送死的。”格朗泰尔冷冷地说。“你并不信什么共和,什么民主,什么自由,你爱的是你的拿破仑,你就是来送死的。”
马吕斯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如匕首般盯着格朗泰尔,反问道:“那你呢?你难道又信什么共和什么民主什么自由?你不是什么都不信的吗?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格朗泰尔摇晃着酒瓶,然后举到唇边喝了一口。他看着坐在街垒底部的一个岿然不动的身影,沉吟不语。
马吕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个顶着一头在太阳底下灿然生光的金发,异常端庄坚毅的背影,霎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马吕斯并不是笨人。格朗泰尔凝望云石塑像时,目光中饱含的仰慕和热爱,和他凝望珂赛特时并无二致。
“原来你是为了安灼拉。”马吕斯轻声说,“你就是来陪他死的。”
格朗泰尔把手中的酒瓶递给马吕斯,马吕斯伸手去接的时候,发现他竟然红了眼眶。
“嘿,我以为你爱的只有你的酒瓶子。”马吕斯说。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包括安灼拉。”格朗泰尔苦笑了一下。“虽然我对他反复强调,我信仰他,但看样子他并不相信我的话,我只有用行动证明,我不信他的主义,但是我愿意追随他到天涯海角——甚至,是追随他去死。”
“你觉得值得吗?格朗泰尔。”马吕斯又喝下一大口酒,然后把酒瓶还给格朗泰尔。
“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格朗泰尔反问:“我这辈子,总是在怀疑这个忖测那个,我对世间万物都抱着嗤之以鼻的可鄙态度,我经常说,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我的杯子满了,但其实不是的,马吕斯,还有一件事我无比确定,那就是我对安灼拉的不可救药的信仰。我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无比确定了,这个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追随左右,只要他乐意,哪怕让我趴下来学狗叫,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
格朗泰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马吕斯,这场革命,从一开始就可以预见到是会失败的。人们并没有足够的战胜恐惧的决心,他们会在关键时刻退缩,抛弃现在街垒上忙忙碌碌的孩子们,虽然这些孩子们即将为了他们而殒身。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当我们都死了以后,他们会在为口奔驰的空档中,偶然想起我们,为我们掬一把同情之泪,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来献上一朵随手摘来的野花,在应该怒吼的时候怒吼着声援我们的后来人,那我们也就算死得其所了。最坏的结果……你也知道,就是当我们的鲜血被洗刷干净以后,他们仍然麻木地生活在恐惧之中,被恐惧捏住喉咙而发不出也不愿意发出愤怒的吼声。这个最坏的结果,我相信安灼拉也想到过,但是他决不会承认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发生,他坚信能用自己的鲜血唤醒那些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们,于是前赴后继地来加入我们。安灼拉就是这样一个坚定的人,他坚信我们会有后来人,他坚信自由之光终有一天会照耀他深爱的祖国乃至整个世界,而我,虽然是革命的局外人,但我坚信他所坚信的东西,就是这样。”
格朗泰尔一边说,一边回到属于他的那张小桌子边上,趴了下去。最后的半瓶酒已经喝空了,而他准备继续去睡。马吕斯远远地听到他用越来越含混不清的声音在说:“马吕斯,你知道……我以前曾经在画室里当过学生……虽然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偷苹果……但……科林斯的酒窖里……有我的一幅画……如果你能活着走出去……送,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他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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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赛特搀扶着刚能起床行走的马吕斯,来到战后的科林斯酒馆。
那个用数不清的石块、铁枝、木柱还有公共马车以及其他东西堆起来的街垒已经被夷为平地,当时弗以伊用他为扇页着色的手指堆砌起来的鹅卵石,一块也没有留下。于什鲁大妈和马特洛特她们也已不知去向,整个科林斯酒馆已被废弃,唯有酒馆墙上的那些弹孔,触目惊心地,无声地述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令人战栗的一场战斗。
“马吕斯,你回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身子还没完全好,这样真让我担心。”珂赛特看到马吕斯抚摸着酒馆里那些弹痕累累的空桌空椅,业已热泪盈眶,她紧张地绞着手中的手绢。
马吕斯没有回答她,自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酒窖。
格朗泰尔说的画,斜斜地倚在酒窖的墙角落里。马吕斯一手拄拐,艰难地俯下身去把它给拿起来,转身就又往外走。珂赛特只好赶紧跟上,扶着他的手臂上了门外的马车。直到回到家,马吕斯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格朗泰尔的画被马吕斯亲自挂在他书房的墙上。狂狷而放诞的笔触画的是俊美的神祗拥吻强健的武士,珂赛特对这种画风和所表现的内容一点也不理解,让她更不能理解的是马吕斯时常看着这幅画默默流泪。
“马吕斯,到底这画是谁画的?为什么放在酒馆里?为什么你特地去把它取回来挂在书房墙上?”珂赛特憋了很久,终于把这些疑问都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
马吕斯转过头,伸手抚摸着珂赛特秀美的小脸:“亲爱的,别担心。这画的作者叫格朗泰尔,对于刚过去的那场革命,我和他都是局外人,而他,已经追随他的阿波罗而去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