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手链》戴耳机遛狗

1、初见

　　徐静宜深深吸了口气，让眼睛和思绪暂时离开macbook的屏幕，漫无目的地打量着窗外。
　　虽然已致傍晚，七月末的艳阳仍在张扬地焦烤着大地，悬浮的水气轻轻摇晃着窗外的小街。只隔着一块透明的玻璃墙，咖啡店里却清爽如春，这让徐静宜一时间怀疑屋外的暑热是否真实。
　　脏脏的小狗吐着舌头走来街边，无精打采地朝咖啡店里瞧了一眼，耷拉下脑袋，好像叹了声气，慢慢卧倒在小街对面。
　　可怜的小狗狗，该不会中暑了吧，徐静宜猜想，是不是应该把它抱进店里，喂它喝一盘冰镇牛奶？
　　她抬起头看了看店长。店长是个光头，脖子上挂了条粗金项链，总是气呼呼一副不大好讲话的样子，她又看了看店里穿着入时的两对小情侣，弄条脏脏的小狗进来该不会惹得他们生气吧？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屋外一辆三轮车飞快骑来，停在了小街对面，一个棒球帽露肩背心的男孩熟练地把车上货物一箱箱搬进咖啡厅的侧门里，那里似乎直接通向操作间，果然，操作间里传出一阵女店主的笑声。
　　这是徐静宜一天中第二次见他来送货了，第一次是日头正盛的午后两点，这次是傍晚时分。搬到最后一箱可乐的时候，男孩注意到三轮车边卧着的小狗，抬脚踢了踢它的屁股，小狗抬起后腿徒劳地反击，当然只提到了空气，男孩对它嘲笑一番，迅速搬着可乐进了侧门。
　　徐静宜气不打一处来，那臭小子真的好过分，小狗都这么可怜了还要欺负它。她再也坐不住了，霍得站起身子。可她的步子刚落到门口，却看见臭小子飞奔向街对面，一把拎起了小狗的尾巴，快步走回，转瞬间已经推开了店门。
　　男孩也没想到有人站在店门口，脚步也是一顿，随即微微点头示意，从她身边闪过。那小狗倒悬在他手里，丝毫也不挣扎，只有舌头吐出好长。
　　徐静宜本是性子淑婉的女孩，见他举止虽有些过分，但毕竟把小狗带到了屋里，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忽然变得不合时宜，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感觉店里的目光都射向自己，赶紧默默走了座位。她带上耳机，又往窗边挪了挪，闭上眼睛使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里，希望高高的椅背可以将自己完全遮蔽。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那男孩已经坐在操作间边的一张桌旁，那里是冷气最足的位置。他自己喝着一瓶可乐，小狗趴在桌上，急吼吼地舔着倒在盘中的另一瓶可乐。两对小情侣对小狗喝可乐很感兴趣，都围上去和他聊着什么，从五个人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聊的真开心。徐静宜也摘下了耳机，嘴边漾出笑意。
　　女店长从操作间端出两根烤肠一片煎蛋，小狗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煎蛋，转头风卷残云般吃掉了那两根烤肠，对那片煎蛋再也不瞧一眼，又吧唧吧唧舔起了可乐。
　　“它不是跟我一样，也对鸡蛋过敏吧？”男孩笑起来。
　　“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两对情侣中的一个女孩打趣道，看上去她和那男孩很熟，“我说张杰，反正你还没有女朋友，就凑合着先跟它过吧。”
　　“光我一厢情愿怎么行，得征得小姐同意嘛。”张杰用手指着戳了戳小狗骨肉如柴的屁股。“小姐，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小狗屁股朝向他，瞧也不瞧他。
　　“噢呦噢呦，看来我们张大才子被小狗狗拒绝啦！”女孩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
　　喧闹了好一阵，那女孩提出要去夜市逛逛，两对情侣便出了店门，有说有笑而去。真好，徐静宜手拖着下巴，什么时候自己的脸上也能洋溢出那女孩一样单纯的幸福呢？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么？”徐静宜的思绪被拉回店里，看见那个叫张杰的男孩拎着半瓶可乐站在桌旁，灿烂的微笑对着自己。
　　徐静宜下意识看看空荡荡的店里。空座位不是很多么？他和自己很熟么？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她尚未开口，眼神中已带出疑问和迟疑。
　　张杰搔搔头，尴尬的笑了笑：“对不起，也许我有点冒昧...”
　　徐静宜看着他的样子，直觉得自己才应该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走神，对不起。当然好啦，坐啊。”
　　“你好，我叫张杰，刑法2班的，开学就大二了。”张杰轻摇着手中的玻璃可乐瓶。
　　“你好，我叫徐静宜。”徐静宜声音中有些腼腆，她忽然想到这时候两人的样子就像是一对约会的情侣，不过哪有会问对方名字的情侣呢？她的脸上不禁带了层薄薄的红蕴。
　　“小丫头，志愿报的是我们大学吗？高考完在这儿打电脑游戏啊。”张杰仰脖子喝尽口可乐，打了个嗝。
　　徐静宜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当做了高中生，顿时有些气了。“什么小丫头！我可是英文系的哎，开学也要大二。”
　　“生气了。”张杰一笑，“逗你玩儿呢，我猜我们也是同校，这么说就是为我向你道歉和道谢找到一个理由。”
　　徐静宜不是很明白，合上电脑，银制的手链顺着细腻白皙的小臂滑上去。“道歉倒不必，不过为什么谢我呢？”
　　张杰指了指朝着空调吐舌头的小狗。“替我的女朋友谢谢你啊，刚才你是想出去请她进屋吧？”
　　徐静宜不禁莞尔。
　　“去搓麻将啦，小杰一会儿把门锁好。”女店主跟在步履匆匆的男店主后边，摆了个胜利的手势，不停地朝他眨着眼睛。
　　徐静宜不禁有些吃惊：“你不是在这里打工吗？店老板好信任你啊。”
　　“也不能叫打工，就是有时间来蹭蹭饭吃。”张杰指了指街对面的居民楼，“我家就住那里，老板强哥强嫂都是我的哥们儿，十多年的老交情了。”
　　“好方便，上学只要几步路，下课直接就可以回家了。”徐静宜赞叹，“好羡慕。”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暑假还不是得打工挣学费啊。”张杰起身打开冰柜，拎了两瓶绿茶回来，张杰一口气喝下半瓶，另一瓶放在桌上。“你也是本市的吧？”
　　徐静宜点了点头，余光看到门外那辆三轮车，想起他下午两度送货的样子，怪不得皮肤都是黑红色的：“送货也是你的工作？”
　　“算是吧，我小时候就跟着他们混，后来两人结婚了，又在马路对过开了这家店，我自然就来帮忙了。你既然是本市的，都礼拜五了也不回家吗？”张杰拿起菜单放在徐静宜面前，“要是不急回家，想吃什么我顺便给你做一份。”
　　“不，不用麻烦了。”徐静宜的语声略带犹豫，“一会儿有人...是我哥哥，下班顺路接我回去。”
　　这时候两个男学生进了门，张杰起身去招呼客人。那两个学生大概是饿急了，着实点了不少鸡腿蛋糕，张杰利落地记下，转身进了操作间。
　　做这么多东西要忙好一阵子吧，徐静宜想着，浅浅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睁开眼时，一辆乳白色的奥迪旅行车已在路边缓缓停下，车灯闪烁两下，似在向她招手。
　　张杰还没有出来，徐静宜望着操作间的门，他才刚进去，怎么可能出来？
　　也许该进去和他告别，再说，咖啡的账单还没有付呢，徐静宜想，但是如果进去，他们攀谈的举动一定会引起车里人的注意，她不愿引起他什么古怪的联想。
　　窗外的车灯又闪了两下，似在催促。好吧，徐静宜收起物什，将一张二十元压在那瓶没有打开的绿茶下面。
　　她抬起头，又看了看操作间的门，竟有几分希望这时候他能够走出来，哪怕和自己随便说上句谢谢光临也是好的。可是操作间仍没有人出来。徐静宜略一迟疑，拿起那瓶绿茶，换了一张卡片压在钱上，匆匆出了店门。
　　日后回想，徐静宜自己也不知为何那天要将自己的学生证留在这里，但她毕竟这么做了。
　　“这么久。”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单手操控着方向盘，车子轻盈而平稳地汇入了最后一个工作日的浓密车流。
　　“沈卓，我有些冷，温度可不可以调高些？”徐静宜淡淡说道，她右手托腮看着窗外，银制的手链染上了一抹黄昏的淡红。
　　沈卓的目光透过银边眼镜，静静落在她的耳畔嘴角，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半晌，他调高了温度。“静宜，怎么又不开心了？每次家庭聚会都要闹情绪。”
　　“是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之间的聚会，你这样说会引起误会。”徐静宜语气有些冷淡。
　　“确实如此。咱们两家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每个月聚会的？从咱们上小学就开始了吧。”沈卓嘴角微微翘起，语气依然平稳温和：“也许从今晚起，这么说就不会再有误会了。”
　　徐静宜淡淡的眉角微微蹙起。“什么意思？”
　　“两个家庭，六口人之中，只怕只有你还不知道吧。”远处的红灯高高亮起，沈卓松开油门，随着车流的节奏轻点刹车，目光始终盯视前方。“今天晚上，我们两家就会正式定亲定下婚期，也就是说，你将会成为我的新娘了。”

　　油锅里的鸡腿翻滚着。
　　屋外两个男学生的聊天声越来越响了，偶尔还夹杂几声狗吠，估计是那两个无聊的家伙在逗狗玩吧。门前的风铃摇响，又有客人光临。
　　“欢迎光临。”张杰围着围裙快步走出操作间。
　　“那个...你是这里的老板吗？”来者是个女孩，衣着单调朴素，看上去是个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她双手紧紧扣在身前，显得非常紧张。
　　“算是吧，什么事？”张杰担心着锅里的鸡腿，语气不免不耐烦了些。
　　那女孩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像只受惊的小鸟，她努力镇定心神，磕磕巴巴地开口：“大...大哥，我...我是来打工的。”
　　“你在那边坐一下，我就来。”张杰随手一指，眼睛顺着手指的方向扫去，本应坐着徐静宜的那个位子已然空空，难道她不辞而别了？
　　张杰匆匆过去，背向的座子上也没有人，她果然走了。桌上只有一张崭新的二十元，和那瓶冰镇绿茶留下的围成方型的水珠印记。刚进门的女孩俯下身，拾起地上的一张卡片。“徐静宜的学生证！巧了，她是我们寝室的哎！”
　　“嗨，什么东西糊啦？”一群刚进门的学生叫嚷着，瞬间一阵焦臭飘到了张杰鼻端。“把桌子收拾了，招呼客人。”话声未落，他已经匆匆走进了操作间。

　　车子随着向导的指示缓缓停在了地下停车室的VIP车位上。仪表盘和手机上都有时间，沈卓还是习惯性地抬起左腕。“六点四十六分，他们也被堵在路上了。不急，那么，我们两个人也许可以先聊聊，不带成见，不带怨气。”
　　徐静宜并没有开口，她手握着从手提包里拿出的一瓶绿茶，轻轻拧开瓶盖，轻轻啜了一口。
　　“那我直说。”沈卓开口，“你成为我的太太，是两个家庭的利益关系使然，也是我们两人命运使然。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样的婚姻与爱情无关，唯一有关的是财产，结婚本来就不是你我两个人的意愿，而是两个家族的需求。”沈卓将车内温度调低了些，继续道：“你很漂亮，和你□□生子我并不反感，不过你也知道，我并不爱你，就像你并不爱我一样，我劝你也不必难过，就像我也不必难过一样，了解吗？”
　　徐静宜已经喝下了半瓶绿茶，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她也不知此时心中充溢的是愤怒，是恶心，还是委屈。
　　沈卓随便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绿茶。“你的父亲从我父亲这里批到土地，拿到许可，才可以开发楼盘，我的母亲供职银行，也全靠放贷给你父亲这样的大客户才能坐稳现在的位置，这种利益结构就决定了我们必须结合，只有我们结合，才能保证他们四个体面的结束这一生。”
　　徐静宜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瓶里的绿茶已经喝完，她却仍将空瓶子牢牢攥在手中。
　　沈卓继续说道：“不要悲观，我以为这样的婚姻起码给了我们双方一点好处，我们都不必忠诚于对方。你可以有你爱的自由，我也可以有我爱的自由，没有琐碎的牵绊，这样的婚姻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是一份工作，在人们面前显得相爱，适量的□□，生儿育女，替四位老人养老送终，然后我们可以好聚好散。”
　　“把温度调高些好吗，我有些冷。”徐静宜的眼泪滴在绿色的瓶上，在寂静的车中传出细弱的声响。
　　温度高了些，徐静宜压抑着想哭的冲动，哽咽地说：“我一直觉得，起码我应该对我的丈夫忠诚。”
　　沈卓闭上眼睛，半晌缓缓开口，依旧沉稳的声音中多了些许疲惫：“静宜，我无意冒犯你的爱情观，那是你的自由，但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不会对你忠诚，因为我不爱你。”他看了看后视镜，递给她一张纸巾：“擦擦眼睛，该准备笑了。”
　　车外响起了橡胶轮胎摩擦胶皮地面那尖利的声音，两辆一模一样的奔驰SUV圆瞪着双目，自地下车库的入口处前后呼啸而来。
　　徐静宜看见沈卓做了个深深的呼吸，气息收住时，他已绽开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她沾干眼泪，把那支喝光的绿茶瓶小心埋在手提包最下面，纤细的手指停顿在手提包的拉链上，却迟迟也拉不动。
　　车外响起了催促声，她看见沈卓的父母下了车，欢谈着朝自己走来，自己的父母也下了车，快步赶上陪伴左右。不知怎的，她急急翻出包底的绿茶瓶，拧下瓶盖紧紧握在手心，猛地拉上拉链，迎出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