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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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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里升腾起雾气,犹如洪荒而来的梦魇,缓缓吞没了来路。
鬼如来面无表情的道了句佛号,手拨念珠,黄褐色的木珠间染着紫火莲和花脂浓烈艳丽的异域香气,却只是在互相碰撞间发出枯索规律的轻响,依稀缭绕着当年罪身磐中宿业止歇的余音。
然而万般如来相,已成虚妄。
在这迷茫幻境之中,他若醒似眠,浑浑噩噩的择定了方向前行,沿途寂静,却隐隐约约的传来微弱啜泣,细细的,只在最深沉的夜晚拷问心灵。
是谁在哭呢,佛首的慈悲忽然涌上心头,鬼如来不禁加快了步伐,而仿佛是感应着这情绪,大雾渐渐散开,远远现出一个稚龄孩童的身影。
身穿褐色僧衣,背对着的瘦小肩膀不停的因为抽噎而抖动,接连不断的眼泪在地上聚起了水洼,照出一条在悲伤里洄游的小鱼。
……光世。
鬼如来的心也像被浸泡在那泪水中,他忍不住向那孩子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仿佛没有过任何未来,只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光世大如本是鱼身,五行属水,然而鬼如来却能够清晰嗅到一股焦息,从僧衣下,骨血皮肤间渗透而出。
好热啊,好痛啊,佛首,救我……光世大如悲鸣着,细弱的手臂攀着鬼如来的脖颈,像是落水之人附上最后一根浮木,鬼如来从不记得他有过这样坦白的示弱,这个由他抚养教导长大的孩子性情坚韧,因为各种原因,谨言慎行得甚至有些过分,就算是在对他疼爱有加的佛首面前,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深藏的依赖和仰慕。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令人爱怜,鬼如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示做安慰,心中却慢慢溢出悲恸,他看到了自己周身氤氲着的佛光,柔和而感伤,佛愆法相已如冰雪般消融,只剩下当初云鼓雷峰上那位慈悲为怀的佛首,经年戒杀,却在得知庄严殿主舍身之时,坚决地重开佛刑禅那。
他直视着光世大如水色的眼睛,声音里溢出淡淡痛楚,我知道,我都知道……光世,句芒森寒的锋刃上跳动着诡谲艳丽的火焰,穿透了光世大如的胸膛,残忍的燃烧着。鬼如来抱紧了怀中的小小躯体,邪火炙烤肌骨,焚干血肉,那热度隔着逐渐烧化的焦骸,烫着他的脸孔。
光世啊……鬼如来仿佛不忍卒读的闭上了双眼,烧出的骨殖簌簌从指缝中落下,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仍是一场空妄。
这是惩罚么,鬼如来自问,然而再睁开眼时,却蓦然心惊。
那本该随风的灰烬之上,居然站着一个与方才的光世大如年纪相仿的孩童,不一样的,是那张虽带稚气仍能看出未来倾城之色的面孔,眉头轻颦,眼中尤带泪光。
太熟悉了,那是,幼年的他化阐提。
鬼如来不禁倒退了几步,却见那孩童亦趋上前,张开手,似乎就要扑进他怀里。
而一截碧绿的刀锋,已从他腹部透出,鲜血淅淅沥沥地滴在地上,艳丽刺目,诡谲无比。
好痛啊,他仿佛受尽了委屈般的哭泣着,我好痛啊……
——父亲。
鬼如来蓦然惊醒,紧紧攥住的念珠膈着手指,几乎令他感到疼痛。
涤罪犀角立在身旁,银蓝刀身上镶嵌着无数鲜艳血红的琥珀,仿佛暗处睁着的无数眼睛,窥伺一切。
他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躺在魔皇陵废墟中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四方冰荧灯已经在爆裂中折断长杆,然而纤薄的灯壁里依然散发着惨白磷光,静静地照在他身上。
是噩梦么,鬼如来摊开手掌,佛耀已尽消,即便是重生,也无法散掉他满手的血腥。
空灵悠远的女声幽幽响起,鬼如来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眼前景物的变幻。
抱着素色布偶的食魇魔使凭空聚起身形,走近前来,琉璃般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虚幻而又漠然的发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怎有此一问,鬼如来没有回答,却另启话端。
锋海神铸的塑体之术,你是第一个实行者,恐有纰漏这种理由,很难想到吗。
呵,鬼如来低沉的笑了,恐有纰漏是真,但你害怕的,是什么出纰漏呢。
风雨欲来的森严气息在鬼如来缓慢的吐词中酝酿,我能够感觉到,在这具重生的躯体里,佛元已被摧毁殆尽,如果说这是死亡的遗留,你又要如何解释,我这通身魔气里,隐藏的脉动呢。
涤罪犀角似乎敏锐的感知到了主人蓄势待发的愤怒,刀柄上的苍红飘带无风自动,猎猎作响,犹如被嗜血渴望催使一般,浓烈的魔气冲起站得极近的魔使两鬓幽黑上琳琅的发饰,发出杂乱的哗音。然而他的脸上,却平静得简直不似活物,甚至还从唇角,泛起些微不可知的笑意。
佛元于你,还有何意义,难道你还想回复成为当年云鼓雷峰之上的佛界魁首么。
他说,丝毫不在意这话锋犹如尖针般刺进鬼如来瞳中,击出眉峰间转瞬的剧痛,帝相解裂,世间独留佛愆,生存之道,唯有以杀止杀,以血还血。
食魇魔使的声音里仿佛带着催眠的力量,安抚着鬼如来的杀意和痛苦,他白日曾为寻仇踏上胤天皇朝,却落入驺山棋一的阴界鬼狱,重生后本就不甚坚实的清明已在声声怨号中崩塌如不周山尘,更兼迷梦中心神受创,愈是给了闍魇那伽可趁之机,幻力渗进言灵,丝丝缕缕的编织成预谋已久的罗网,捕捉着鬼如来的意志,他亦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混沌,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拥身而上。
闍魇那伽接过鬼如来失去意识的身体,小心而吃力地将他安置在石板之上,就在此时,血红中参杂着碧绿凶光的繁复法阵从地底旋透而出,重重异芒轮转如宿世经筒,不止不休,四方凶煞交结,共长共消,汇于虚空抟摇而下,赫然显出阵法中央的鬼如来,如同被奉上石台的祭品,源源不绝的被灌入魔魇邪力。
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的闍魇那伽阖动着眼睫,面孔被照得明暗不定,很快……最后的希冀,强烈的欲望……解脱……很快了,声声呢喃融合在这诡异场景中,难以言喻的阴森可怖。
僧者愚昧,破杀生戒,起分别心,有罪,偿业。
伴随着低沉的声线,涤罪犀角挥出粲然邪光,邪文梵字尽绘苍生屠戮,鬼如来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哀嚎遍起,曾在莲花座下听法的清净僧者,此刻尽为尘泥,秽不可返。铁锈味浓烈得熏眼成痛,然而鬼如来却面无表情的拨着佛珠,缓缓离开了他亲手所造的修罗屠场。在他身后,食魇魔使寂然现形,终年不辨悲乐的脸庞上,延生出枝蔓缠结的欢愉之意,他默默跟随着鬼如来,听闻他一路扣动佛珠,唇中竟仍低念渡世经文。
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须菩提,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尔所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提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往色生心,不应往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往心。
恶念生嗔,善念成恨,众相非相,得此如来之名。食魇魔使怀抱着他无面无声,素底之上绘满血字的布偶,感到一阵灼热的脉络被已然茫茫无觉的鬼如来的心跳所牵引,在他臂弯里跃动,一次强似一次,带动着梦魇铸造的连绵城墙上起伏的挽歌。
那是不曾见闻过的景象。
鬼如来孤身独立,望着眼前茫茫夜色下犹如蛰伏猛兽般黑幢幢的宫殿,心中默念。然而不知为何,灵识深处,却隐隐约约的泛上一层忧伤的怀念,突兀至极,令他一时迷惑。
这也是梦吗,还是他身处的婆娑世界,也不过是枕边一缕清寒残梦的遗香。
伴随着漫无边际的臆想,他身不由己的行走而去,仿佛被某种意念催使,他看到自己周身的装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幻了原貌。佛愆厚重的法袍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玄黑底色的华贵冕服,前襟绣着的暗金纹样流丽生辉,身旁似乎是暗夜里寂静的长廊,冰荧灯却不似魔皇陵里的惨白,反而从头顶散发出柔和的暖光,照亮着前路。
尽头是两扇镂着花的门扉,身体似乎很熟悉的推开走了进去,向侧阁去,门廊处垂着及地纱幔,影影绰绰,其后有人闻声咦道,您来了?非常年轻清脆的声音,虽是疑问,口气却熟稔而亲热。
鬼如来听到自己口中发出陌生的喉音,这么晚了,还在看书么。
是啊,那人回答,始终看不清楚眉目,却能在心中勾勒出隐约的轮廓,长长的一段话,鬼如来并不听得十分真切,下午被拖去了校场……足足闹了两个多时辰。
我听法业说了,你啊,太宠着他了。
那人似乎有些赧然,然而又做出有理的样子辩解道,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玩笑,就算顺着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逆了他的心,惹出些不高兴,也教您着恼。
他可不敢跟我使性子,也就吃得住你。
您说的呢,那人笑了起来,哪次我真动了火罚断灭,最后不是您在中间做和事佬啊,父亲。
说不出是断灭还是父亲二字令鬼如来心中一凛,几乎是起念瞬间,涤罪犀角狰然而现,碧光劈裂层层迷眼,缓缓坠落的纱幔后,果然是少年模样的他化阐提盈盈望来,姣好眉目间甚至还染着尚未褪下的安和之意,唇上含笑,棕柔长发间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仿佛无知无觉的迎上破空而来的魔兵。
鬼如来却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即将故罪重演的犀角被他硬生生止住,然而其势不泄,仍旧在那无辜的脖颈间留下了一丝艳丽的血痕。
突如其来的留手,只因刀下所立人影,已经不再是那位宁静若处子的年轻魔主,反而是带着扑面而来的微醺酒香和春日桃花新鲜湿寒的,依稀旧时模样的少年僧人。
缘醉……
鬼如来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口气中已渗进不易察觉的软和之意,如同被这呼唤注入生机,那人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笑着回应道,怎么总是被您发现啊师尊,不过说好了,您可不许告诉僧老的哦。他一边求饶,一边偷偷把酒葫芦藏在身后慢慢退去,蓝灰色的眸子狡黠灵动,眼角下细细一颗泪痣,为俊俏的脸孔更平添了一份随性的风流。
然而看在鬼如来眼中,却是分外讨喜的爽朗和纯粹,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是身在云鼓雷峰,天高云淡,候鸟南回。山肆的桃花总是开得较晚,那一年,却是缘醉在世尊那儿学了地气蓄返之术,催开了他僧舍角落里的一树青枝,落英缤纷,烂漫无比。缘醉发上沾着粉的白的花瓣,拉住帝如来,仰着脸笑问,师尊,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斯景斯情,自然美轮美奂,却是空花泡影,如露,亦如电。
鬼如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希望能挽住那渐渐退进迷雾中的身影,然而掌中虚妄,已成恒河沙。佛修经年,怨憎会,爱别离,红尘八苦,依然轮回。他于梦魇中哀挽执迷,却不知那倒行逆施的心魔,便在此刻生枝长蔓,也不知食魇魔使无色无情的双眼,正注视着自己种下的魔胎,怎样从悲恸与毁灭中,开出源自于万古洪荒的凄艳灾祸。
佛剑分说。
鬼如来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从沼泽中寻觅到了一丝冷泉,眼中闪过片刻的清明。他喃喃说道,圣行者,发大悲愿,执佛牒,斩业渡生。
是呵,魔皇陵中,食魇魔使站在他面前,犹如高台上渺茫的雾气。他已为你而再度入世。曾闻你替他释罪,如今,他来寻你报恩了。只是佛门响世杀相的报恩之法,身为佛愆的你,应该了然。
鬼如来面色沉郁,长睫低垂,自有一股宁静的哀毁之意。
闍魇那伽继续说,等到那时,将是涤罪犀角与佛刑禅那的末世交锋吧。
佛刑……禅那……佛刑禅那!
被这记忆中深埋的字眼触动心神,鬼如来忽而按住头颅,现出痛苦的神色,佛刑禅那怎会在他手中!
闍魇那伽观察着他的神情,口中漠然道,云鼓雷峰为号天穷所灭之时,圣弥陀将佛刑禅那带往定禅天,佛剑分说受梵业枷刑,如今,已是佛刑禅那所认之新主。
鬼如来只觉得眼前一片烂漫佛光,金芒触体犹如火灼,砭肌透骨,偏偏在这烈焰焚身之苦里,闍魇那伽的只字片语绝无遗漏,清晰地落进他的耳中,撞钟般,声声擂响魂魄。
那把空刀,伴随着他走过无数日升日落,历经人世百态众生诸相,终于修成正果。剔透金黄的刀身上镶嵌正红宝环,既是镇魔,又是证心。他曾与之默对的春秋寒暑,摒弃所有伪饰与犹疑,徘徊前障,挣扎宿业,最后勘破真意,佛愆必逝,佛首长存,纵使造下苍生血孽,初心尚在,仍需一肩担下苦果,倾力偿还与补救。
佛刑禅那,即是此种决心的佐证。
但他现在手中所能紧握的,又是什么呢?
食魇魔使还想靠得更近,然而平地之间狂风骤起,向他劈头盖脸而来。惊异地倒退两步,方才看见鬼如来骤然立身而起,仿佛怒目金刚欲降伏魔障,拈指间,竟是当年雷峰上的佛首绝式。
那伽,你究竟做了什么。
失落已久的清明重回灵台,鬼如来能够感觉到身体内侧,一股竭力抗拒着它的魔息,带来的痛楚几乎催肝裂胆,他咬紧牙关,一心盯着眼前的身影,暗自惊叹朝夕相处竟然迷惑了他的心神,即使是在行差踏错众叛亲离后唯一一双向他伸出的援手,也不该忘记——魔,就是魔!
佛愆杀意凌厉,纵是闍魇那伽,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而数次开口之机均被打断,显然鬼如来决意已定,不欲再被他巧言引诱,然而气劲纵横间,越来越招架不住身形狼狈的闍魇那伽却仍是眼神淡漠,喉中时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诡异低笑。
鬼如来闻声,戾气暴涨,佛珠一甩,涤罪犀角凶煞现形,血光满目,横刀于手,鬼禅六段蓄势待发,却见食魇魔使凭空举掌,冥冥中生出一股惨绿的邪力,汇成一线,径直灌入涤罪犀角锋尖,受此牵引,犀角大震,咯咯低鸣间,竟然仿佛要挣脱佛愆之手,魔气汹涌,将鬼如来周身团团笼住。
闍魇那伽慢慢走近定在原地,仍旧与心魔厮战的鬼如来,看到他额角源源不断滚落而下的豆大汗珠,冷冰冰的手,覆在他因为紧握犀角而渗出鲜血的掌上。
我——相信你本性的黑暗,而你现在所行的路,也在证明我的判断。
鬼如来紧闭的眼蓦然睁开,惊疑怖惧在剧烈翻涌后归于寂灭,他直视着闍魇那伽,那是和另一个人迥然相异的脸孔,然而那双眼,无情无欲,不垢不净,琉璃般无色的双眼,却深沉得如同魔城暗夜中那些飘渺的梦境,是众生相,我相,执迷相——诸相非相。
他忽然发出惨烈的笑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前尘万般,尽数溃于此刻,鬼如来厉声喝道,你虽魂销魄散,仍不忘拖我同坠阿鼻!种那恶因,得此恶果!你我,皆可称上足矣!
他神魂激荡,悲怒同声,然而心底一线业火,起自星星,终于燎原,至此,万劫不复。
光偃影息,声销行灭,魔皇陵的废墟间,终归空寂。食魇魔使虔诚的伏在石台下,口中念念而成冗长的魔咒。点点金芒自鬼如来周身抽离而起,汇作一团瑰丽光耀,倏尔之间,落进那只布偶,随即消融不见。
反观鬼如来,眉心之中闪过一丝黑气,佛愆法相,竟是枯竭之景。
闍魇那伽直起身来,敬仰而珍惜的抱起布偶,素来绝情断欲的面孔上,竟然浮现出难抑的欣喜。
只待涤罪犀角与佛刑禅那共断,魔皇重临之机,已是近在眼前……
明明没有任何回应,他喃喃自语间,仍是有所笃定。
灭族之恨,身死之仇,您,能否释怀了呢?魔主啊……他化阐提。
仿佛为这问题作答,千丝万缕蒙蒙雾气从闍魇那伽衣袍下溢出,占据躯体的强烈欲念逐渐淡去,他忍不住呻吟出声,身为蜃海冥都之食魇魔使,他自始至终,便以己身为器,受魔族驱使,收梦魇筑城即是因此,促魔皇复生亦然。斩不断的轮回,逃不脱的因果,魔城脱封后,闍魇那伽曾感到短暂的轻松,而阐提一脉覆败后,他再次沦为那足可劈山裂海的执欲的囚徒。
听闻众相凡窟湮灭后,巫阳神女便失去了踪影。那唯一与他同陷无间的神妓,是否已先得解脱了呢?
闍魇那伽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静静看着从他身上褪去的欲念,化作蒙蒙雾气,在弥散之前的最后时刻,仍是于祭台上的鬼如来面前流连了弹指一瞬。
爱欲忧怖,贪嗔痴恨,所幸,他不是这地狱中的孤独一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