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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春季篇·惊蛰 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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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梦沉溪
“阿隅娘,东头里。天天扮俏把门倚,关起门来被人骑。”
“阿隅娘,东头里。天天扮俏把门倚,关起门来被人骑!”
……
孩童们清脆的嘲笑声远去,石头打在额头上的伤口被泥水泡了,一阵一阵地发痛。湿哒哒的泥浆和着鲜血,还有头发上的脏水一滴一滴,顺着破了的衣摆落在地上,和泥巴混成一坨……
忽然,两只肥大的老鼠迅速溜过墙角,窜上房顶,发出嗵咙嗵咙的响声。灰尘扑簌簌的往下掉,天窗投进的光里能看到漂浮的飞尘,角落的蜘蛛网上有只挣扎的蝇子,阴影里的蜘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顿美餐……
藏身在阴影里,天窗里的光距离脚尖只有一线之隔,却照不亮沾满污泥的鞋子……
又做梦了。十年了,这样的梦魇总是挥之不去……
快醒来,醒来啊!
明知自己只是在梦中,却怎么也无法清醒,不知挣扎了多久,宋雪文总算睁开眼睛,他觉得浑身汗津津的。瞪着头顶青色的帐帘。天已初亮,阳光透过窗棂投进的光芒柔柔的,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秋日的洞宫山气候颇为怡人,不过做早课的弟子们却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
“哎哎,快一点,今天沈先生要查功课!”
“啊……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从沈先生手底下生还啊……”
弟子们互相结伴搭伙地讨论着学过的剑印法术,一边匆匆忙忙地奔向饭堂。
“那个面冷心硬的。临时抱佛脚就能通过他的考校么?”宋雪文嗤笑了一声,身边成群结伙跑过的人里,只有他是一个人独自走向斋堂。
洞宫山虽是清修之地,但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不平事。宋雪文虽然天资上佳,深得长老喜爱,却自惭出身而过于敏感,常与同门中一些弟子发生龃龉。师父常开导他莫要执着出身,也不必在意他人言论,“功夫自在你心,别人的三言两语于你,其实无增无减。”
“我什么都没有,必须要加倍努力,一时一刻都不能懈怠,才能比别人强!”宋雪文以此自勉,修习成绩一直是洞宫山雪字辈弟子中的翘楚。或许,艰苦的学习虽不能驱逐心中那道阴影,却可用来寻求内心的平衡。但是,谁又能在没完没了的轻贱捉弄中永远保持沉默呢?总有爆发的时候。先是激烈的口角,进而发展成斗殴。尽管长老们从来都是从轻发落,却也让他落下了“乖张孤僻”“好勇斗狠”的名声。
沈先生的课堂在一片宽阔的石制平台上,众弟子们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中间那个用来考校的红色虚印。
沈先生名玉成,是一年前才来到洞宫山的,不曾列席长老,也不拜入山门,只知道似乎与洞宫山福地的先祖师有些渊源,掌门和长老们对他也十分尊重,称他素有“剑法之神”之名。他本人却是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平时主要负责考校众弟子的剑术修为。洞宫山的剑术以法术为主,剑印为辅,二者同时精进绝非一日之功。宋先生的要求格外严格,且铁面无私,洞宫山弟子私下里都叫他“铁面神”。宋雪文从不怕众弟子口中的所谓严苛考校。他极敬佩沈先生的功力和道术,却厌恶极了他那让自己的内心无所遁形的犀利目光。
“宋雪文,到你了。”
宋雪文提起剑,走到台上,抬头平视站在另一头的沈玉成——“这是一个优秀弟子应该具有的自信!”宋雪文这么对自己说。他看着与洞宫山青色道袍完全不同的一身红衣,在山风里负手而立,秋意遍染的山色与之交织成一幅华丽的画面。“什么啊,那么悠哉,看起来倒像是个花花公子,哪里像一个修道人。”宋雪文暗暗腹诽着。
呼出一口气,只要击碎面前的这个赤色虚印就可以了吧?
“四正结,辰居央。中黄聚,印乃成。去!”宋雪文心念合一间,起手结印,桃木剑上涌出白色华光,一个漂亮的天罡印直扑赤色虚印,轰然一声,虚印碎了。
“哇,不愧是宋师兄,直接打碎了啊!”
“真的假的?大师兄也只能打破一半而已啊!”
众人纷纷的喝彩与惊叹声里,宋雪文的嘴角却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就是这样,只要自己露出一手,就有人来捧场,仿佛自己是个表演成功的猴子。
“不错。”沈玉成道,扬手将一张纸贴在台子下的告示板上,“名单上写到的人可以学下一门法术了。其余人都到后山去面壁静心,明天继续!”
“是……”众弟子依命而行。
而后他将宋雪文叫到跟前:“你的道术已经很不错了,可以暂时缓一缓这方面的修习。”沈玉成道,“之前提醒过你,你的术法中怨气很强烈,虽然后来有所控制,但你也发现了,效果不是太好。”
宋雪文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师长,点了一下头,却默不作声。
“你心中郁结太深,长期不得疏导,累积下去,会大损你的修为。”沈玉成见他毫无反应,只得道,“难言之隐,难在自己放不下,或是不愿意去正视。你一直视你师父如至亲,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妨对你师父说出来。长辈阅历丰厚,或可开导你一二。”
“……知道了。谢先生。”宋雪文干巴巴地丢给沈玉成六个字,然后行礼退下,去做功课了。
离去的时候,宋雪文心想:老调重弹。师父也不是没开导过,自己也不是不知,有时候,说出来比不说要好。“可是,我若是说出来,那不是自毁前程吗?”宋雪文心道,冷冷笑了笑。
连考校带传功练习,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课之后有几个师弟围上来,叽叽喳喳的向他求教,其中有个叫付雪新的同辈师弟雀跃道:“宋师兄你好厉害啊!这么快就学会新法术了,教教我们吧!”宋禺扯了扯嘴角,还没开口,面前就有三人拦住去路。
“宋师弟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章师兄有什么事吗?”
“啊,也没什么事,就是沈先生罚了我们功课,可是轮到我们打扫大殿,你看反正你也不受罚,就帮个忙呗。”
“帮忙?”宋雪文蹙眉,“天已经黑了……”
“哎,可别!则尘长老一会儿就要去查看,哎呀,不就是几篓香灰嘛,你就帮帮忙吧,看在师兄平时也没得罪你的份儿上?”
没得罪?哼,没得罪!当初刚进山门嘲笑我没爹没娘的是谁?屡屡赶着午膳休息时间给我派活计的人是谁?故意传错时间让我迟到挨罚的人是谁?总是仗着自己富家子弟身份拉拢一群小弟,让朋友背叛我的人又是谁?!……宋雪文硬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要是敢让师父们或者贺师兄知道的话……哼!别忘了你也是挨了罚的!” 章师兄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悄声道,然后故作爽朗地大笑道,“拜托啦!”在一群不明所以的眼光里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我要忍!宋雪文捏紧拳头,不能和他发生冲突!不然自己也要挨罚,今天值守的是沈玉成,他可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当然,我和沈玉成也没什么情面好讲。”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脸上的表情,宋雪文打发走了师弟们,来到大殿,开始打扫。
夜晚的大殿有些暗,宋雪文不喜欢黑暗,黑暗会让他想起来很多他痛恨的事情,曾经的他只能藏在黑暗里,躲避那些人鄙夷嫌弃的目光……
“讨厌我为什么还要看我!专门来表达你们的厌弃吗?”
“狗杂种,你还有本事跟老子乱吠,看老子不打死你!”
成年男子的拳头狠狠劈头盖脑地砸下,把瘦弱的孩子打飞出去,凌乱的刘海下,孩子的目光透出不符合年龄的仇恨和森冷,“呸!”
“不,不要去想了!宋雪文捂住脑袋,那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就离开那个地狱了!我早就不是那个阿隅了!我是宋禺,道号雪文,我是宋雪文……”
一遍一遍地默念着,仿佛将那些黑暗的过往都吐出来一样松了口气。
“嗑嗒。”清风舒朗月,小亭琉璃灯,棋子落于棋枰上响声格外清脆,袅袅的烟气从炉里缓缓腾起。
“看来又是贫道输了。”洞宫山掌门轻轻抚了抚胡子,笑道。
“承让了。”沈玉成将手中的棋子投入棋篓,抱拳道。
“令主棋艺愈发精进了,这棋虽然只至中盘,贫道却已经想不出翻盘的法子了啊。”
“啊,没事常与栖桐切磋,如今倒也能偶尔赢个半目。”
“哈。”掌门道长笑道,“此番还真是要多谢令主出手相助,不然凭贫道这微末道行,只怕一时还降不住那蜘蛛精。”
“虹溪祖师曾与在下有些渊源,如今驱除妖物也是完结一段善缘,掌门不必如此客气。”
二人正交谈,忽然看到一个人影背着一大袋东西往后山去。“这不是雪文那孩子吗,这么晚了是去哪儿?”
“掌门不至于不知道宋雪文时常被师兄们委派当劳力的事情吧。”沈玉成道。
“自然是知道的,这孩子资质不错,就是心性欠缺了些,尚待好好磨练。何况人性各不同,他也不能老依靠我们这些长辈卫护,不是吗?”
沈玉成没多说什么,身负千年修为,读心术自然不凡。只是他人心事是他人私密,旁人不便置喙。何况人心多变,多言无益。思及这一年来的观察,对宋雪文的心性他已心中有数,只是很难找到一个解决的方法。他交游甚广,也曾征询过诸多好友,但给出的回答大同小异——关键在其自身。想想不禁懊恼,人称法力无边的百妖令主,竟拿一个年轻后生的心结无能为力。脸上不禁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雪上文字,化去无痕,意在诸多不幸莫执着。冬雪固然冰寒,但逢春暖之时便会消融无踪。贫道当年为他取此号,也是希望他能放下太多执念。”
“掌门苦心,愿他能够体会一二。”沈玉成道,“宋雪文道术天资过人,已经超过同辈太多,在下倒是觉得他应该多在心性上多下些功夫。”
“令主说的是,嗯……不如隔些日子让他与几位师兄弟一同下山除妖?”见沈玉成微微蹙眉,掌门笑道,“年轻人嘛,总是呆在山里也不好。这世间熔炉,也是淬炼之所啊。”
夜色渐深,山中草虫蛙鸣扰扰,溪边萤火纷飞,小道缘溪深入,尽头是一片不大的沙土地,平日里是洞宫山弟子倾倒香灰的地方,今夜却多了些特别的气氛。
三天前,也是这样美丽的月夜下,诸多草虫鸟兽幻化的精灵陆陆续续地都集中到了沙地附近,善舞的蝴蝶蜻蛉在半空里滑过,留下星星点点微光的轨迹,不一时,土地和山神也到了,精灵们知道,洞宫山里又要诞生一个美丽的生命。
月光柔暖,清辉达到极盛,山神和土地歌起祝祷的唱词。古意的音调,悠长的韵律,召唤着天地间的灵气,渐渐融入到沙地上那株含苞待放的昙。
光晕无声,似是天地间极静的一刻,流水风声也为之屏息,那饱满的花苞,盈盈绽放开来。
冰姿雪魄,玉质月魂。
幽香盈风,犹若软烟。
阿昙,阿昙……
精灵们唱着歌谣,看着昙花里逐渐现出人形,裁花为衣,姿容清婉,双目垂睑,面含微笑。
只有一夜花期的昙花啊,你能在这个时间驻留多久呢?精灵们围过去,为这位得到土地和山神眷顾的新生昙花精灵拢起长发,戴上璧簪。山神说,此昙花精灵可以驻留三天,若是能够得到修道人的眷顾,会在世间活得更久一些。
精灵们聚集起来,对阿昙讲故事,唱歌谣,希望她在世间的每一刻都不会虚度,更期盼着那个有缘的修道人,可以挽留美丽的阿昙。
今天,就是第三天的晚上了啊!精灵们悲伤地看着逐渐衰弱的阿昙。反倒是阿昙安慰精灵们:对于只有一夜花期的她来说,三天的寿命,已经十分满足了。
突然,聚集的精灵们四散开来,阿昙勉强抬起眼,却看到了一双皂履,再往上,是淡青色的道袍,那……是一个道人。道人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良久,喃喃吐出了一句赞叹,“真美!”
阿昙笑了,笑得开怀,而灵体就在这样的笑容中慢慢透明起来。她看到那个人急了,似乎想伸手拉住她,又急急忙忙地凝了一个固灵咒,减缓她的消散。
从来不敢在这些修道人面前成型的精灵们聚成了一个实体,她们大喊着,“为她取一个名字吧,不然,她就要这么消散了啊!”
道人似是听到了,愣了一下,看向阿昙。艰难地想了半天,在触及到那双明亮的眸子时,仿佛想起什么,脱口而出:“雪色罗烟……雪罗烟?”
阿昙在心中轻轻回应了一声,“雪罗烟,是我的名字呵……”
道人呼名有着奇异的力量,阿昙感到逐渐沉沦的意识渐渐清醒,耳边似有风声回旋,许多杂乱无章的画面冲进脑海,卷成了一个漩涡,化作了一句竟然让她一颗无心草木都能感到疼痛的诺言:“我许你三生三世,不论日后你我是人是仙,是草虫或是别的什么,哪怕我们彼此都不认得,我都会遇到你,护着你。”
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清楚了为她赐名的道人,那道人竟然有些不易察觉的脸红,神情颇为尴尬。
“多谢恩公赐名。”雪罗烟俯身拜下。
“不……不用谢。”道人结巴了一下,“雪姑娘,天色已晚,你……你且早些歇息吧。”
“咦?为什么呢?昙花就是在晚上开放的呀。”
“呃……”道人语塞,“总,总之,天色不早,贫道还要回去做功课,失陪!”说罢转身匆匆跑了。
他为什么要跑呢?雪罗烟不解。
落荒而逃的宋雪文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神智还有些混沌,无法形容自己看到那名精灵双眼时的感觉,有些熟稔,带着些莫名的潸然与悸动,仿佛是跨过了久远时光后的重逢一般让人魔怔,随之响起的,正是那段雪罗烟也听到的三生三世的誓言。
“此乃修道大忌!”宋雪文摇摇头,用被子蒙上了头。
“啊哟,他娘是个暗娼,他不晓得是哪个的孽种,可不能让我家儿子和这种人一起!”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记忆的深处传来……
“瞧瞧,又不知道是哪家的来偷腥了。啧啧,你看她还知道把他儿子打发出来呢。”
“要是那个小杂种敢踏进这门一步,我砸了你这学堂!”这是一个男人粗鲁的吼叫。
为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你们为什么要骂我!要打我?!不让我读书,不让我说话,甚至连头都不让我抬起来,凭什么?!……
阿隅恨地直咬牙,一身的秽物,气味难闻。忽的视线里窜出一只脏兮兮小狗,从他的脚边叼走了半块剩饼,呜呜地跑了。阿隅随手捡起一个硬的东西就狠狠朝小狗扔了过去。
这一刻,他恨不得周围的一切活物都死掉,包括那个给他带来无尽屈辱的母亲。
暮色渐临,杜安坊那破旧的祠堂一角里,透出幽幽的灯光。那是打更的杜老头栖身之所,从来都关不住的破房门,轻易就溜进去了。
阿隅拿起了那盏灯,望着周围晾衣绳上飘着的几件旧衫,他想,要是点着了这破祠堂,四周都会着火的吧。
“阿隅,阿隅?”
阿隅转过头,打更的杜老头,稀疏灰白的须发,黝黑的面上沟壑纵横,没问他干什么拿着自己的油灯,只是驮着腰,“啊哟,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来来,老头子给你擦擦。”
老人抖抖索索地拿出一块布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擦着。
“唉,真是作孽哟……”
阿隅已经不想再听这句话了,但是,整个杜安坊里,也就这个老头还关心自己。他勉强地按住烦躁,“谢谢爷爷。”
“唉,阿隅啊,不早啦,回家去吧。”
又是这句!“家?就是那个肮脏的女人哪儿吗?若不是因为她,我又何至于此?!”
阿隅终于烦了,随便应了两声,却躲进了旁边一处四面透风的废屋里。直到实在是冷地不行了,这才磨磨蹭蹭的回到“家”。
两天后的傍晚,邻居堆在屋外的柴禾堆被人点了,还烧掉了两件晾在外头的衣服。被抓个正着的阿隅遭到了毒打,在床上躺了好多天,胃里一直在绞痛,脑袋里纷纷乱乱的尽是恶言毒语,如同噩梦一样,最终在隔壁大婶重重的一巴掌下惊醒……
“!……”又是梦,宋雪文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一手抚着布满冷汗的额头,一手顶着胃,梦里的疼痛延续到了梦醒……十多年来,反反复复的噩梦……
侧过身蜷起身体,夜还深,月光投下的窗影像怪兽似的张牙舞爪。闭上眼,梦醒了,但是回忆还在继续……
那天,他能下地了。趁着母亲去镇子上买药,他就卷了几件衣服和母亲的首饰,离开了杜安坊。如今想来,那一路讨饭、跟卖艺班子、失散、被驱赶被追打的艰难大多模糊了,难忘的是格外寒冷的倒春寒,湿冷的雨连续落了很多天,宋隅又冻又饿,身上的伤在溃烂,发着高烧。唯一的暖源就是怀里的一条流浪狗。“你说,我娘为什么要那样……”阿隅迷迷糊糊地喃喃,问那只小狗,“算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不是我娘了,我没有娘。”声音呜呜的,仿佛要哭出来,“也没有爹,我什么也没有……没有……”
“如果不是师父,或许我就死在那天夜里了。”宋雪文扭过脸,埋进被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阿隅看到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道人,一身素净的道袍,眼睛微弯,关切地看着他,“醒啦,来,喝口水。”
水是温的,有淡淡的甜味,不像雨水那样冰凉寡淡。
“贫道是洞宫山的长空道人,你病了晕倒在路边,是贫道带你来这里的。”道人为他穿好外衣,扶他坐好,见这孩子急着就要下地,忙按住道,“不忙起来。”
热腾腾的白米粥香极了,虚弱的孩子眼睛里露出很想吃的神情,道人端过碗,嘱咐他,“别急,慢点吃,你这胃伤着了,得好好调养。”
道人脸上一直是慈爱而温和的神色,给他添粥,喂他吃药。阿隅只觉得喝下去的粥也热热的,身上暖暖的,连药也不苦了。
道人连他的姓名都不问,就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三天。
推开借宿人家窗子,连日的雨已经停了,阳光暖洋洋。看到借宿家的大娘,宋隅正想闪躲,却看见大娘脸上露出笑容,朗声朝着一边喊,“道长啊,那孩子起来啦!”
阿隅觉得很陌生,无论是大娘的笑容,还是大娘塞在他手里热乎乎的包子,长一句短一句的问东问西。那暖意,那笑容,那关切像是隔着一层一样,撕开了,就会血淋淋冷冰冰。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这些人问他的来历,问他的出身,问他姓甚名谁,害怕他们知道了这些以后,会露出和从前那些人一样嫌弃漠视的眼神。
忽听到长空道人问他,“孩子,你念过书么?”
“念过……”
“来,写你自己的名字我看看?”
那一刻,阿隅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底,但是心里又像是有什么要想急切地抓住,如果错过了,也许就再也抓不到了一样。他怔愣了一下,提笔写下两个工整的字——宋禺。
“好好。”长空道人摸摸胡子,“孩子,你家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
“那,你愿不愿意跟贫道去洞宫山?”
“洞宫山?去那里就可以吃饱饭了吗?”
“当然可以!”道人笑道,“还可以让你读书,学剑法,还有很多的师兄弟。孩子啊,你既已无家人,也无处可去,我又碰巧遇到救了你,这都是缘哪!”
阿隅想了想,点了点头,“好。”
那年,阿隅十二岁,踩着春雷惊醒的大地,穿过长长的田埂,进了洞宫山,拜在现任掌门长空道人门下,道号雪文。
至今,宋雪文都无比庆幸自己抓住了机会,从那天起,他告别了“阿隅”。只是那些企图深埋在角落里的过往,却总是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泛起,一次一次地提醒他:
一“隅”成谶。
翌日正午,他又被师兄指派去后山找什么灰中草,成心让他错过午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宋雪文二话没说扛着香灰就去了后山。这才发现昨晚碰到昙花精灵的地方,两个同门正打算把那棵昙花挖出来。
“住手!”
“哟,这不是宋师兄么。”高一些的弟子哈哈笑道,“我们发现这里居然长了一颗昙花,想把它移栽到院子里去,晚上开花不是很好看么。”
“这花在这里长得好好的,做什么移走?花草都是有灵性的,移根易地的事情还是别做的好。”
被呵斥的两名弟子讪讪,“我们不也是好心么……大家晚上也可以看看高兴不是。”
“草木有灵,你们问问她愿不愿意被移走。再说移去了,你们可栽培得活?”宋禺看到那个被自己取名叫雪罗烟的女孩,在他来了之后就悄悄地显出形体,一双澄澈的眼睛有些惶恐地望着他。
那两个弟子看向昙花,并没有看到雪罗烟,只看到昙花的叶子竟在无风颤抖着——这是……不乐意?还是害怕?说起来他们谁也不敢保证能移活昙花。二人面面相觑,凑到宋雪文跟前:“宋师兄,你的法力比我们俩加起来都高,你有没有封灵法印的办法?这样就可以移栽了。”
宋雪文摇了摇头:“我若有,刚才就不会阻止你们了。”
“二位师弟,请勿将此地有昙花之事告诉旁人。”宋雪文请求道。“我是说,若别人从你们这里知道了,难免会动了移栽的心思。到时伤了花灵,长老们会责罚咱们的。”
“多谢宋师兄提点。我等不会自找麻烦。” 两位同门抱拳答应着,打消了移栽的想法。
“谢谢你……救了我第二次……”雪罗烟在二人走后才敢开口道谢,“恩公怎么称呼?”
“在下宋禺……道号雪文。”
“多谢雪文道长。”雪罗烟依旧有些惴惴,“以后,真的不会有人把我从这里移走了吗?”
“……不会的。”
“谢谢道长!”雪罗烟喜极,“我……我现在没有东西来谢谢你,等我法力再高一点……”
“没事的。”宋雪文说。
“道长……”雪罗烟又道,“其实,我有了名字,也不能活太久的……虽然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但是道长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实现很小的愿望,真的很小。”
“……什么愿望。”
“我想多看到你,记住你的样子。”雪罗烟很害羞地低下头,“等我灵力溃散再重聚,不知道需要多久,我想记住对我好的人,以后可以报答他们。可是,等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的总也想不清了。我想,多和你说说话,是不是就能记住你了呢?”
“好。”宋雪文脱口而出。
“真的!”雪罗烟高兴道。“太谢谢你了!宋道长!”
“没……没关系。”宋雪文不由也有点脸红,“我得走了,明天有空,我会再来看你的。”
“恩!”
她真的很美,不只是容貌。当晚,宋雪文睡着前心里微微笑着。她是那么干净纯粹,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丝毫阴霾。
因为母亲,他曾厌憎过所有的女人。但是这朵纯净的昙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自豪。那双澄澈的眸子,在试图照亮他阴晦内心的一缕光。虽然细微,却是格外珍贵。
“我不能失去她。”宋雪文道。“无论如何,都不不能。”
宋雪文遵守着诺言,每天都会来见雪罗烟,或是午时,或是傍晚。有时是宋雪文教雪罗烟念诗读书,有时雪罗烟也把从其他精灵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他听。有时他们什么也不说,并肩静静地看着洞宫山那迷人的风景。
当第一场冬雪降临的时候,宋雪文领受了与几个师兄弟一起下山除妖的任务。
“冬天了,不知道阿雪能不能撑得住。”宋雪文想,“从入冬起,就只能靠着自己每天渡过去的灵力维持形体,最近睡着的时间越来越久……总得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这么想着,宋雪文来到了后山
“道长今天又来教我读书呀!”雪罗烟一身洁白站在雪地里,仿佛要化进雪色, “昨天的诗我都背熟啦,你要听吗?”
“阿雪,今天不背诗。” 宋雪文微笑着看向雪罗烟,取出灵符,开始为雪罗烟注入了大量的灵力,施法过后整个人都有点摇晃。
“道长你怎么了?”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宋雪文有些落寞,“阿雪,我……我要下山一趟。”
“下山?那……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了。”宋雪文笑笑,“就是不知道会去多久,这段时间,我可能不能来陪你了,所以这次多给你一些灵力。”
“……这样呀……”雪罗烟藏不住心事,难过却坚决地道,“那……我等你回来。”
“阿雪……”宋雪文仿佛被惊了一下,看向雪罗烟。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回来,但是只要可能,我就会在这里一直等的!”
“阿雪……”宋雪文顿了顿,伸手握住雪罗烟的手,“你一定要,不,你一定能够等到我回来!”
“嗯!”雪罗烟微微笑着点头,天光染在她安静的容颜上,仿佛像是透明了一般,散发着醉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