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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3. 路远天涯尽望乡 ...

  •   晚饭的时候,李成梁照例要问起如松白日的课业,如松哪有去书院上过学,含含糊糊的应答一番,眼见着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扯了扯安媛的袖子。不同于往日安媛会出来解围,今日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怔了半晌方才发现桌上气氛不对,尴尬的笑道,“怎么了,是今天做的菜肴不合口味么?”

      李成梁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如松大是解脱,笑着说道,“姑姑今日是怎么了,从校场回来神色就不对了……”

      “校场?”李成梁看着儿子霎时变白的面容,双眉瞬时皱在一块,眼风却向安媛扫去,薄唇向上勾起,“你们去校场作甚么?”

      “我看雪下的大了,就去书院接了如松,如松回来的时候想看大哥练兵,我就领着他去校场转了一圈而已。”

      “哦……”他面色如常,隐约透出心中的轻松,给自己斟了杯西域的葡萄醇酿,就手慢慢品味,却不再说话。

      “爹爹,我吃完了,”如松匆匆扒了几口菜饭,看着姑姑和父亲脸色都不太好,也不敢久待,机灵的说道,“我回房温书去了。”说着便一溜烟的跑回房里。

      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张居正大人可是调去翰林院了?”

      举着杯的手倏忽间一滞,沁香的酒味扑鼻而来,可弥漫在唇齿间的,竟然有丝苦味。过了半晌,他方才迟疑的开言:

      “你怎么知道的?”

      安媛轻笑一声,“今日在校场外遇到了军中送信的王承墨,他竟然从未送信去过叔大家中……”说着她话音一转,声气竟有些涩然“大哥,你实话告诉我,翁家的人如今也不在京中了吧。”

      李成梁手里的筷箸蓦的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一声磬鸣,铮然敲在心上。

      “从京城到这里虽远,快马也不过半个月的时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信不能送到。却只是没想到,大哥竟然也会骗我……”她冷静的开口,竟然还有闲暇信手整了整发鬓,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只是瞧向对方的眼神中有不易察觉的淡淡失神,“给我一个理由。”

      有很多种理由,他闷闷的想,每一种都可以摆在台面上,可那并不真实。从第一次看到她写信,他就下意识的想过要替她藏起来,京中形势复杂,是出于保护她?还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他自己也没深想过。

      于是他并不回答,薄薄的唇抿成一线,额畔一丝垂发掩住了脸庞的锋利轮廓,略给这张疲惫的如同被冰封住的冷酷面容,添上了一抹柔和。他听到最后一句,嘴唇急速的抖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可眼前女子明媚的眼神逼得他无法开口,他只得低下头去,保持着惯有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

      她的顽固的抬头看他,只要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半年来,她把这里当作家一般,融入了所有的真心去生活,却无法忍受家人的欺骗与背叛。然而心里的期待一点点冷下去,冻结成冰。笑容凝结到嘴边只是苦涩的难看,她给自己面前空空的杯子里斟上酒,看着桃红的色泽在莹洁的杯中慢慢晕开,心中忽地一片空荡。这里,真的还是个家么?

      却见李成梁猛然站起身来,黑色的身影如山般挡住了油灯,房中的光线顷刻间暗了一暗。他疾步向书房行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素白绢布的包裹,只有尺来大小,他提在手中略顿了顿,呼吸也有些絮乱了,然而还是一言不发的递给了她。

      安媛接过包裹,心里隐约明白里面是什么。然而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的拆了开,厚厚一摞都是信,足有数十封,全都漆好如初。她信手拈出一封,拆了开来,还是最早一封,自己初来这里时写给叔大的信,信里报着平安,还有一丝焦灼的问候,那样的心情竟像昨日般清晰。她就着桌边微黄的灯盏细细看着,饮着酒看信,有些微醺的意味。纸上字句早已了然于心,明明是满纸密密麻麻映入眼中,瞬间却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晰。

      被黯淡灯光映着的姣好面容有些失色,一身素白锦裙微微摆动,在灯下静静散发着悲哀的气息,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他侧过头去,忽然有些惶恐的不敢去看那面色的苍白。他一直告诫自己,他厌恶这个女子,因为她有一张和沉迷权势、富有野心的母亲那么相似的美艳脸孔,也和认贼作父的妹妹生的那么相似。他从心里厌恶母亲,那女人什么都不爱,就只爱权势,却也最终死于权势,还连累了那么多的人,甚至连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时代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这一切的厌恶,都在见到这个叫安媛的女子时被唤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躲开她,可命运却偏偏安排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他无数次的对自己说,收留这个女子,只是出于一个侠客的本能,可或许还有一个男人的怜悯?他早就明白,这张纯美无暇的脸上,是和母亲完全不一样的明朗干净,那清澈的眸子里,哪有过一丝的贪欲。

      脑海中奇异的划过一副日常的景象,他忽然很盼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还是和平时无数个夜晚一样,吃过了晚饭,如松回房读书,她站起身来只是为了收拾碗筷,唇边挂着柔柔的笑容,能够使他心神宁静。

      一杯饮完,她拆开最上面一封,那还是自己初次听闻翁家被开赦后,欢天喜地的写给嫣儿的信。她对着信看了多时,似水清眸竟有些朦胧,目光滑过最后一句时,心里倏忽有了刺痛。嫣儿,不知如今在哪里,那句问候的“安好”竟似一个讽刺般,灼痛了她的眼眸。她终于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把笺纸折起,一字一句的说道,“李将军,谢谢你替我保存这么久,我想是时候,我该走了。”

      她躬下身子,从脚边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袱,轻松的挽在腕间,神态清婉,面色平静如故。他看到那包裹只觉得熟悉,似乎还是逃亡出固原时她带着的那个包裹,这些日子住在这里,自己的薪俸都交她每日买菜做饭维持家用,家里陆续添了许多东西,就连桌上灯盏,窗边画扇,无一不是她亲手挑选安置,可她却未给自己添半分衣物。他心中一阵刺痛,这包裹就放在桌下,她竟然早就准备好了。记忆中眼神清澈的女子,唇边总带着笑容,何曾看到过她的脸上也会出现这般哀伤的表情。

      “姑姑,你要去哪里?”在房外偷听的如松蓦的冲进房来,他心中大急,伸手抓住了安媛的袖子,一双灵动的黑眸里全是哀求的神色。

      安媛心中一软,就像是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扎了一下,她的手掌贴到如松脸上。如松惶恐的抱着她的手臂,两行泪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像幼鹿般紧紧偎着她,语气里全是依赖,“姑姑不要走…姑姑不给如松讲故事了么?”

      “不可以哭啊,如松。”她的声音飘的淡淡,就好像是拴着风筝的线,随时都会断开,“你不是说要成为最骄傲的将军,就像姑姑给你讲过的故事里,郭靖和乔峰那样的大英雄,怎么可以轻易的掉眼泪呢。”

      如松只感觉握住自己的柔软的手忽然放开,手心重又恢复了冰冷的温度。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翩然飘出门去,一袭白裙犹如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剩下余余尾音让人心颤。

      那副画面在他幼小的脑海中定格许久,直到许多许多年后,他依然会记得姑姑离开的那夜情景。他侧头微微看了眼在身旁一言不发的父亲,目光触及到父亲紧握的拳头,他心中对父亲的一点埋怨忽然就消失了。

      给他讲过许多传奇的故事,带给他许多温暖的姑姑走了,家里恢复了冰冷清净,以后还是只有父亲,才是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

      随着那裙裾在视线中模糊而至消失,如松强忍住泪,喉中发出一点点呜声,似小兽一样。很多人都说,父亲是个冷漠的人,自从母亲死后,他没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过。不管以后他还会有很多的妻妾子女,他依然是个严肃而沉默的丈夫和父亲。可是只有如松知道,父亲也曾很开心的展颜笑过,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短暂岁月里,他也曾给一个正做菜肴的女子洗过菜,打过下手,也在对儿子发怒的时候,听过那女子柔声的劝解,顷刻怒气便烟消云散。那女子添置过的家物,父亲从甘肃带到辽东,又从辽东带到京城,无论有多旧,都未丢掉过。好几次有不知情的家人将其丢掉,又都被父亲或者自己偷偷捡了回来。他们心里大抵都有一种感觉,只要这些东西在,那个女子熟悉的身影就在身边,从未离开。

      而那段恍若寻常人家的温馨生活,是一幅难以磨灭的场景,在他心中永难释怀。

      夜渐渐深了,黑色的夜幕中弥漫着淡淡的寒意。雪不知何时停了,屋顶堆积着刺眼的白。偶有些积的浅的,划过瓦间房顶,凝成水幕坠到地上,滴答作响,在这静谧的夜幕中分外清晰。

      安媛站在孤寂的路口,望着满城的零星灯火,深深吸了口气,天下之大,还有何处可去。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裙幅之间,却是摸了个空。那个小小的牛皮酒囊早就在来的路上落失了,起初时她还起心回头去寻找,可转眼大半年过去了,还能上哪儿找去。她心中蓦然一丝伤痛,好似她与这个世界里最初相识的那些人,都散落的无法追寻。

      来往的路口,新添了几间绸缎铺子,往日略有面熟的秋掌柜夫妇正在收拾门面准备打烊,见安媛站在门外,都客气的打了个招呼,“李姑娘,外面天飕冷的,还没家去?”

      安媛低低的应了一声,却见秋掌柜夫妇将店里的桌柜并在一处,货物都全部搬出,鲜艳的桃红湖蓝的绸缎在地上堆满,这样子竟有些长久歇业的意思,不免奇道,“秋掌柜这是要出远门么,怎么连柜台都收拾了?”

      “年关到了,生意也不好做。这里的买卖着实清淡,十天半个月也卖不出去一匹缎子,” 那秋家妇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南方女子的精明干练,只听她手上并不停歇,口中仍然絮絮,眼眶却有些发红,“再说两个孩子都在家里,心里也着实挂记不下,咱夫妇琢磨着还是早点回乡过年去算了。”

      安媛略攀聊了几句,得知秋掌柜夫妇都是苏州人,本来想去关外做丝绸生意,奈何今年西北用兵,朝廷关闭了通商口,他们运的货物卖不出去,便留在嘉峪城关做起生意。如今生意清淡了,他们运的绸缎货物也卖得差不多了,便索性关了店铺回老家去。听那秋掌柜的意思,北方苦寒之地,也不如家乡生活的舒服,怕是一时半会没有打算再回来了。安媛砰然心动,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知道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又该是怎样的江南繁华,她如今孑然一身,天下之大,却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去走走,增加些阅历见事。

      她于是沉吟的开口道,自己有个远房亲戚住在苏州,此番年关将至,很想去随着看看,不知能否和秋掌柜一家同行。秋家妇人平时就和安媛很聊得来,虽然略觉得奇怪,却也一口答应下来,只弯了弯眉笑道,“姑娘不回去和李将军说一声?这大晚上的就随我们走了,怕不被李将军把我们当成了人伢子。”

      “都已经说过了。”安媛含含糊糊的答道,附近邻居都只道她是李成梁的妹妹,因而平时对她也格外尊重。秋掌柜是个老实沉默的男人,见她们说妥当,便一言不发的去后院牵来了雇好的牛车,把货物木箱都搬上车中,自己坐到赶车的位置上。秋家妇人拉着安媛也上了牛车。

      风雪中匆匆跑出一个小童,好像带着哭腔在喊着什么,风雪声实在太大,逆着风只能听到隐约传来“姑姑…”的唤声。

      黑夜中,牛车辚辚向东而去。那小童狂奔到路口,也只看到在青石的雪地上留下两辙车轮痕迹。

      一片雪飘在了他的手心,慢慢融化开来,变成了冰凉的水珠,刺痛了手心的肌肤。那雪中竟然有一种清香的味道,如同姑姑平日里的味道一样。

      很快,大雪便会盖上这些痕迹,到了明日,这里又是一片崭新。

      细雪浸湿了纸糊的车窗外,雪片纷纷飞舞,风依旧呼啸。

      张居正收到书信,快马加鞭的赶到嘉峪关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这日正是除夕,他独自牵着马进了城关,只见这个不大的城池里,家家户户都挂起了鲜艳的桃符,市列珠玑,商铺兴旺,门市红火,大明富甲四海,就连这边陲小城也是一派繁华景象。他打听到副指挥使府就在街后的巷子口,心中颇是有些期待,时隔半年多,马上就能见到她了。本以为早已阴阳永隔,谁知道时隔半年多,竟得知她还在人世的消息,一收到书信他便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只奔这里而来。

      袖中的牛皮小酒囊中还有小半壶酒,随着步伐隐约摇晃作响,他不自觉的抓紧在手中,全然未曾留意到,在走过的这条热闹的街巷上,还有间悄悄关了门的商铺有些不谐,而那门前斗大的一个“秋记”招牌,此时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歪歪斜斜的倒坠在门上,似在预示着什么。

      远远的,一个小童带了顶皮帽奔了过来,不留神滑了一跤,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扶起。小童抬头看了看眼前青衫消瘦的清朗男子,忽然瘪了瘪嘴,开口唤道,“张恩公。”

      安媛上了牛车,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那秋家妇人一改在外面热情嘘寒问暖的神情,拉扯自己上车的手有些冰冷,似一个铁铐般紧紧锁住了手腕。安媛轻轻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那鹰爪一样的锋利,她心中有些慌神,脸上强自笑着,“秋嫂子别开玩笑了,这是在做什么。”

      秋家妇人却并不理她,麻利的从身后木箱中取出麻绳,把安媛的双手双脚都绑紧,直到确定她无法动弹,这才松开了她。双目却紧紧盯住她,生怕她会跑掉一样。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安媛苦笑一声,眼前的人是敌非友,她脑中极速的转着,到底有谁会和自己过不去呢。她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你们认识春兰?”

      那妇人冷冷瞥了她一眼,“安姑娘,你最好什么都别问,到了地方就会知道了。”

      安媛心中赫然一惊,她知道自己姓安,那必然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了。小小的车厢内,两人心思各异。

      出乎意料的,面前的女孩没有哭闹,也没有叫喊,甚至有几分坦然的。既然天下之大无处可去,那便听从老天的安排吧。她于是安然的靠在车壁上,反而安下心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双眼合目休息。

      反倒是那妇人有些吃惊的望着她。

      车行颠沛,日夜兼程,这一路行的很是疲惫。还好那秋家妇人每日饮食起居倒不曾亏待了安媛,只是不许她下车一步,更不知饭菜中给她服下了什么药物,安媛的声音渐渐嘶哑,过了四五天后,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然便是哑了一样。而那秋掌柜就在外赶车,倒也并不露面。

      转眼已是过了十余日,安媛终日在大车之中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这日午后,大车行了不久竟然停下来,耳听得窗外有人大声喊着,“都排队来,都排队来,入京的一律要凭路引。”熟悉的京片子传来,安媛不免一怔,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这个地方。

      风微微掀起毡帘,一行白鹭划过天际,金色的琉璃瓦,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高大的城楼依旧古朴沧桑,飞檐入层林,车外穿梭来往的路人许多,肩挑走卒,都排着队入城去,喧哗热闹之间夹杂着各地的方言土语,一派尘嚣市井。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熟悉的清冷语声,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情绪:

      “大胆,连本王的车驾也敢阻拦。”

      只这一瞬,安媛竟然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喉中“荷荷”两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几乎本能的凑到车窗前,想看的更清楚些。透过帘缝,隐约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马上,手执缰绳,轻衫缓带,宝蓝的袍上绣着忍冬的宝相花,一水的织锦勾花不到头。他身前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女,看起来甚为亲密,那少女身着点翠通碧的衫裙,外罩一件貂鼠皮袄,头上只簪一枚菩提叶,俏生生的映照芙面,着实是位佳人。

      “王爷,小的不敢拦您。只是今日是十五,夜里要办上元灯会,上头吩咐要严查九门进出,并不得松懈了各门搜查。”一个小兵跪在地上,衣甲都埋在泥雪里,却梗着脖子回话道。
      那人脸色愈发阴暗了,黑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眼见便要发作。

      “你这小兵好不懂事,连裕王殿下的大驾都敢阻拦,还不快快叫你的上司来答话。”那人身前的少女忽然笑着发话了,她的声音清脆,宛如银铃般悦耳动听,灵动的一颦一笑间,瞬时化解了场面的尴尬。

      不知听她在耳畔笑着轻轻说了句什么,那人竟然略点了点头,罕见的竟然唇边抹上一丝笑意,替换了曾经沉寂如万年死水的疏淡表情。

      一只手重重打在毡帘上,秋家妇人不满的瞪了安媛一样,把毡帘紧紧扣好在窗钣上。不知为何安媛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感激她,眼前又复一片黑暗。

      那人静静立在马上,不经意的回头望了一眼,身旁是望不到头的商贩车马等待入城,一辆辆静静停在路边,都挂着厚厚的毡帘,此时正月还未过完,天气尚寒,车中有女眷的也并不为奇。不远处有辆普通的牛车,毡帘好像开了一缝,那一瞥间似有流转的眸光注视着自己。他再望去时,那毡帘又合上了,甚至他都分不清前一瞬间,是哪辆大车投来的目光,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不敢不敢,小的手下不懂事,怎敢拦了王爷大驾,快快打开城门。”一位级别高一些的将官气喘吁吁的跑来,匆匆对手下吩咐了几句,只听城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些守城官兵都毕恭毕敬的等候在路旁,迎他入城去。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纵马入城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空了一下。

      马蹄声去的远了,将官大声的训斥了守城小兵几句便去了。城门外又恢复了适才的热闹,听得外面搜查似乎很严格,每辆车都要求开门检查。安媛心里有一点期望,只要守城官兵一打开车帘,便能看到自己被绑在车里,说不定还有被救的机会。

      然而轮到自己这辆大车时,只隐约听到车外的秋掌柜轻声说了句什么。车门都没打开看一眼,就被轻易放行了。猝不及防的一阵颠簸,安媛险些摔倒,心中失望更是弥深了。

      大车入城行了不久,便在一个偏僻的宅院内停了下来。

      “到了。”车外的秋掌柜说道。车内秋家妇人闻言松了一口大气,解开了安媛的手脚的捆绑,眉目间罕然的有一抹轻松神色。。

      下车时,安媛只觉得双腿一阵酸软,险些站不稳。忽然一只手从旁扶住了自己,让她稳稳站在地上。她抬头去看,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身边,穿着一件半旧的皂袍,脸上蒙着青巾,看不出什么表情。而半露的双目却让人觉得怪异森然,她仔细看了一瞬,赫然发现那男子竟然是眇了左目,因此看上去左眸雾蒙蒙的没有光泽,不免吓了一跳,脸上变了颜色。

      “大胆,怎敢这样对主人无礼?”秋家妇人站在一旁,见安媛直盯着男子的眇目看,不由出言喝斥。那男子却破颜无谓的一笑,挥挥手让秋家夫妇退下,拉着安媛左臂的手却并不松开。
      安媛挣脱了他的手,只顾低下头去,脑中仍在仔细的回思,这眇目男子怎么这么面熟,似在哪里见过一样。忽听那男子柔声说道,“安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吧,怎么看着有些面熟?”他一开口说话,安媛就有些心惊,这人声音怎么这般熟悉。

      “我与安姑娘素不相识,请你来此,并没有恶意,”那男子却又是一笑,向前踱了几步,云履靴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他的语音亦是柔和的,“是了,姑娘被灌了哑药,想说话也说不了了。这都是我手下的人办事不利,得罪了姑娘。我也不想去问姑娘的来历,姑娘也勿要知道我是谁,来到这里,就算是我的客人。姑娘只要今晚按我的吩咐去做,管保你平安无事,过上几天就能重新开口说话,过上正常的日子。”

      这里看起来是一处废弃的宅院,很是偏静,男子说了这半晌的话,也听不到院子外有人声传来。院子里种了几株梅花,此时都半吐蕊枝,枝头料峭与一地白雪相映,似一幅逼仄清冷的画卷,格外有孤傲霜寒之意。梅花本是清洁之物,最是性傲难养,在北方很难存活。而这院中的梅树虽只有几株,却都是霜中抹胭的珍奇妙品,不是寻常朱砂、绿萼的凡品。

      先兵后礼,岂是待客之道?安媛低头看那梅花,仿佛全然没听到一样。那男子耐性甚好,等了片刻,见安媛只看那株玉蝶,便轻轻伸手去触那花枝,唇边仍是衔着淡薄的笑,“据说京城中涮羊肉的店也是姑娘的产业,姑娘难道不想知道那店中小二伙计一干人等现在都在哪里?”

      仿佛被电击一般,安媛闻言一震,缓缓回头去看他,目光中如有火烧,全然是愤恨之意。那男子并不以为意,只是随意的折下那支梅,插在安媛鬓边,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松开了手,却有意无意的触了她的发鬓。

      安媛脑中蓦然闪过一个人来,是了,这人的语声听来如此熟悉,面目也有几分似曾相识,就是在宫中遇到过的。她轻轻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元宵灯会,是本朝最盛大的节庆之一。每逢是夜,家家户户都出门来,同赏灯市之景。按照太祖定下的体制,从初八开始,至正月十七,全国大假十日,普天共庆上元灯节。然而皇家仪典,却要在正月十五那夜,由天子亲手在午门上点燃万岁灯,以祈求一年的太平安康。

      此时还未入暮,午门外却戒备森严。城中百姓几乎都拥挤在午门下,万家空巷,等待日落时天子来点灯。

      嘉靖自年初便圣驾违和,已经不上朝多日了。朝中纷纷猜测,能替天子去点燃彩灯的,只有裕王与景王能有资格。

      安媛站在午门外的人山人海中,挤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她只着一件素白绫袄裙,通体首饰都未带,便如寻常的年轻妇人一样,带着一丝期待的仰头望着城楼。

      天边红日渐渐落下,隐没在西边群山之后。在礼部众多官员的簇拥下,一个身着团龙长袍的身影登上了五凤楼,丰神飘洒,气宇如初。

      “快看,皇上没来,出来的是裕王……”围观的百姓顿时嘈杂起来,夹杂着许多议论。还有眼尖的百姓一眼望到裕王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翠裙的窈窕少女,含情脉脉的望着裕王,在这一裙身着大红官袍的官员之中格外醒目,人群中议论纷纷:

      “那个穿绿裙的姑娘是谁,难道是裕王妃?”

      “嘿,裕王妃娘娘都有八个月身孕了,怎么还能出来点灯?城楼上那位是朝鲜国来的福华郡主。”

      “瞎三话四的,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裕王妃?”

      “隔壁王家的二丫就在裕王府里做活,她说的话还能有假。裕王府里近日张灯结彩,这位郡主娘娘,怕是马上要嫁进去了。”

      ……

      安媛侧头去看,只见身旁的眇目男子面色沉静,眼眸中却隐隐流转着一丝难受。想起他今晚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她指了指城楼上的女子,又拉过那男子的手来,在他掌心轻轻比划着:是你的心上人?

      那眇目男子摇了摇头,嘴角划过一丝苦笑。安媛只觉得奇怪,正欲多问,却听人群瞬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城楼上。

      城楼上是一盏巨大的万岁灯,高十余层,形状似一只大鳌,说不出的宏大精制。鳌口处绕着五色彩灯,赤橙青白绿,就像五颗宝珠绕在大鳌头顶,中间都盛满了清油。只待一盏点燃,内中灯线相连,便会将整个万岁灯盏都点燃。

      裕王去接翰林院的侍讲学士递来的火折,却微微怔了一下,只见拿着火折的张居正亦不动声色对自己点了点头,他心知不便多问,便拿了火折,伸手随意的点了那盏白色的油灯。顷刻间似一条火龙游走鳌身,整座万岁灯都被点燃了,高大数丈的彩灯熠熠生辉,观之眼花缭乱。城下的百姓不约而同的爆发出欢呼声。城楼上的绿衫少女眼中划过一丝失落,随即亦欢欣的鼓起掌来。

      从午门到东华门外两里多地,早已备好的万盏花灯同时点燃,彩幔微坠,花灯高悬,哪里分的出是繁星还是灯海。

      城楼上的少女早已看得心驰神往,还未等着周边人群散去,便拉着裕王的衣袖央道,“三哥,可愿去看灯?”

      裕王见到她眼光中祈求的神态,微笑的点点头。见他换上了便装,绿衫少女刚准备开口要求护卫们不要跟随,只见一旁的张居正不动声色的跟在他们身后,笑着说,“微臣也好多年没有去灯市看过灯了,还求王爷和郡主赏臣一个恩赐,带臣一起去转转。”

      绿衫女子无奈之下,只得住了口。裕王心知张居正是不放心没人护卫,他有些好笑的携着那绿衫少女走在前面,两人缓缓在灯市中并肩行走,便如同寻常的一对少年眷侣一般。

      “为什么你们大明的女子过节都穿白裙?”绿衫的少女睁大了圆圆的眼,有些不解的望着周围的女子,人人都是身着金比甲,白绫裙坠地,明明是大好佳节,却穿的这般朴实。

      裕王微微一笑,“上元节要走桥,能消百病。明月下穿白裙,有如夜光映身一般,也叫夜光衣,是京城女子的一种习俗。你要是嫁入我们大明,也需要这样穿戴呢。”

      少女瞬时羞红了脸,想着他话中“嫁入我们大明”的句子,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窃喜。她看着自己的一袭绿裙,下意识的抓紧了裕王的袖子,只觉得大家投来的目光都有几分嘲笑之意。裕王好笑的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安慰。

      灯市口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松棚下都挂着彩灯,怕有万余盏至多。有的珠光宝气,无比华贵,各种彩灯皆用烧珠、料丝、纱、明角所制,价格不尽相同,便是寻常家的女子也能花上几文钱,买上个桔梗编的七纱嫦娥灯,提在手中映照朱颜如玉。

      “姑娘喜欢这灯的话,不妨让公子买给您。”精明的店家见这绿裙少女一直盯着松棚上挂着的一盏五石玉球灯看,忍不住出言推销。少女眼中抹上一点喜色,半带央求的望着身旁的裕王。

      隐没在人潮之中的眇目男子见状轻轻推了推安媛,示意行动。安媛得了指使,正欲迎上前去。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红裙身影飘了过来,她大吃一惊,一旁的眇目男子也拉住了她,神色很是复杂。

      只见裕王呵呵一笑,伸手入怀,摸出一小锭银子。还未付给那店主,忽然听身旁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说道,“公子这般出手阔绰,不妨也破费几文买给妾身一盏吧。”

      裕王闻言一怔,回过头去,却见身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的艳丽妇人站在一旁,裙衫难掩臃肿的身形。而她手里却提起店铺最角落处一盏通草编织的小小灯盏,细细打量那草灯发出微弱的萤色光芒。

      “翁姐姐,”绿衫少女勉强福身做礼,神色有几分轻慢。

      男子却全然没有察觉这两个女子的治气一般,只冷冷对那红衣女子说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

      红衣女子正是裕王妃翁氏,她不顾丫鬟劝阻,冒着八个月的身孕出来,便是为了亲眼证实眼前这一幕,此时她脸色早已气的惨白,伸手指着那绿裙女子,手微微颤抖,涂的艳丽的双唇紧紧咬住,却说不出话来。全然未察觉不远处还有一人,正带着一丝心痛的望着她。

      裕王看了看她,深黑的眸中神情复杂,淡淡说道,“你有着身子呢,早些回去吧。”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没有片刻停留。绿衫的少女快步跟去,临行时在裕王妃的耳边轻佻的说,“姐姐,皇上已经拟了旨意,我必然会进府的。”

      裕王妃闻言轰然坐到在地,大脑里空白一片。全然不顾来来往往的路人看着她,她竭力含住眼中滚动的泪,忍住刚刚所受的屈辱。

      茫茫夜色中,灯火通明,游人穿梭如织。欢声笑语犹在耳畔,一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的胜景都笼在薄薄的一层光晕中,一切繁华如烟。大红的裙摆很长,半委雪中,被雪渍洇的暗红。

      “大娘子,这盏灯可还要么?”店铺的老板小心翼翼的问。他目睹了全过程,此时见那两人走得远了,红裙的女子手中却还拿着那盏草灯,不免有几分同情。

      艳美端丽的女子兀自立在雪中,头上凤钗微微摇晃,她以一种倔强的姿态孤独的立在街心,与周遭一切显得格格不入。听着耳边的丝竹之声绵延入耳,一曲接着一曲并不停歇,然而却听得让人心慌闷屈。一盏盏玲珑的灯盏仿佛都化成了盯着自己的眼睛,发出了暗绿的光芒,刺目而鬼魅,如同含着难平的幽怨悲愤……她狠命的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知怎的只觉得一股辛涩之意却涌上喉头,口中有一股又甜又腥的味道,她再也忍不住这般神伤难捱,一口鲜红的血喷出来,溅得手中草灯斑斑血渍。

      身旁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好多人都喊了起来,“这个大娘子怎的吐血了……”

      不远处,一直焦急的看着她的眇目男子再也无法忍住,便欲赶上前去。

      “娘娘,王爷让我扶您回去。”只见随着裕王一并离去的张居正又折转回来,毕恭毕敬的对翁氏说道,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

      人群中,眇目男子收住了脚步,目送那红裙身影姗姗远去,眼眸中千丝万缕的氤氲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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