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非X卢瀚文]华山畿》森犀

9、怨憎会

　　宋奇英当初被要求学琴，不过是着意于静心养性四个字，但他天资聪颖又勤学不倦，几年来，琴艺亦小有所成。就像从前韩文清只是为了教他强身健体，传授了一套拳法，后来却发现他骨骼清奇，竟是万里挑一的资质。
　　一曲抚毕，宋奇英以掌压弦，直到那细微的颤动都在皮肤下消弭后，方才抬起头来。

　　日光还有些绵软，浸着湿漉漉的花香，令时间也变得柔和怅惘。
　　睽违已久的旧友正站在一水之隔外，垂手凝眸，面容愈发英秀，神情也愈发冷淡，终究不似当年的彼此坦荡，少年心事一朝丧，世事原本如此罢了，宋奇英想，朝邱非颔首示意，淡然地说，久见了。
　　确实是从未想过的再会啊，邱非这样想，缓缓开口，宋公子言而无信，在下不敢恭维。
　　不能说没猜到过他会是这样隐隐带着敌意的态度，宋奇英却镇静如常，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徒显小气。
　　邱非脸色一沉，若是旁人看来，这矜持自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青年有朝一日竟会如此鲜明的表露出自己的情绪，着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宋奇英却不会为他表象所惑，当年他们相交之时，邱非待他诚挚，并无所藏，因此那些冥顽凶戾，负气斗狠，在宋奇英看来，毫不出奇，甚至还有一丝怀念之意，你现在余毒未竟，还不宜妄动，理应回房静养，他这样平静地说道。
　　邱非却觉得心头猝然燃起野火，见与不见都随你，他词锋有些尖锐，我却不愿任你摆布！今次人情欠下，来日必有所报，就此别过吧！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宋奇英在身后浅浅叹息一声，你要一个人走，将卢瀚文留在这里？
　　邱非停下了脚步。
　　宋奇英看也不看他，尾指意兴阑珊地在弦上随意一抹，带起悠久回音，又或者，你想前功尽弃，就停在这一步？
　　邱非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音调冰寒如霜，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宋奇英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比之从前，更加高挑，孤僻，而又清癯，也更加骄傲，两肩上目不能及的重负，仿佛只是愈发锤炼出他的坚韧离尘，阻绝旁人亲近的欲望，就算我知道得不多……但我了解你，邱非，宋奇英慎重地念着他的名字，你的愿望，你的手段……我都了解，他重复道。

　　——所以，我也知道，你不会就此放弃。

　　邱非停滞的脚步恢复如初，他一边走远，一边留下最后一句，宋奇英，你了解的，不过是过去的我。

　　过去吗，宋奇英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望着指腹出薄薄的硬茧，一时陷入了沉吟之中。
　　说得也是，他们都改变得太多太多了。

　　打扰这一刻静谧的，是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
　　你的气乱了。
　　树影疏秀处，婆娑的枝叶下露出一丝近黑的蓝紫衣色，宋奇英收回目光，却并不搭话。
　　那声音又继续道，这位邱非公子气秉坚凶，绝非易与之辈，你真打定主意，要与他同处么？
　　若你愿意接受我的意见，那就最好现在将事情都交托给别人，然后回霸图堡去。
　　不行，宋奇英这才开口拒绝道，我有我欲行之事。
　　——只是着实麻烦你了，才捷。
　　那声音停顿片刻，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霎，复又响起，这也没有什么。

　　盖才捷从树荫下迈出，与宋奇英年纪相仿的脸上，稳重淡定之色更胜他一筹，走进湖心亭，他俯身翻弄了一会儿香炉里的黑片，紫烟缭绕，那股馥郁温雅的香气顿时浓了起来。
　　这次出门带的龙诞香不多，安文逸又要了一些去做药材，怕是不大够用了。
　　盖才捷已经能够很平淡的说出这样的话了，当初他第一次见宋奇英时，便为他周身沾染的寸价寸金的昂贵香料气息不动声色地震了一震，直到后来知道原委，才将败家子的印象从心里划掉。
　　更何况他真心要败也没有什么，霸图堡财大气粗，副堡主虽理财严谨，若是为了这由他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的缘故，金山银山也没有什么不可丢。
　　这话却是李轩前辈说的，对着手里的收支簿摇头晃脑，感慨那年终于能过个安生年。
　　自己却是被卖了，盖才捷在心里撇撇嘴，又回到了当前的场景下来。
　　没关系，宋奇英回答着他先前的问题，我已经不大要用这香了，只是一时积习难改，文逸如果需要，尽可全部拿过去用。
　　如此也好，盖才捷望了望他的脸色，气血隐隐红润，已不似曾经纸白，又说，虽然张副堡主从前选得精心，给你用的都不是什么会留下病症的东西，但能改还是都改了吧，你反正也不再要靠了。
　　宋奇英点点头，应允得顺从温文。
　　盖才捷见他配合，心里略略为难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秉着朋友的立场，小心地说，我大概也猜到了你和那位邱非公子之间的一些事……既然现在时过境迁，你为何不与他说明……和好呢？
　　宋奇英却沉默了。
　　就在盖才捷以为自己交浅言深，不会得到什么回答，尴尬了一会儿准备要走时，忽然听到宋奇英开口，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声调，简简单单的说，

　　覆水难收。

　　盖才捷和安文逸说龙诞香的事情时，乔一帆也在旁边，听后两人皆谢过宋奇英与盖才捷，又将盖才捷送到门外，回头对视一眼，双双从对方眼里看出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倒是你的主意好，乔一帆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宋公子也厉害……竟然能说服邱非。他见没有旁人，放轻了声音道，我先前真怕他们吵起来。
　　小宋不跟人吵架的，安文逸说，张新杰从来不让，都是教说道理。
　　乔一帆想了想那情景，不由语塞，良久后才说，
　　……那还不如吵一架呢。
　　安文逸耸了耸肩，他正在配药，淡金色的小杵颇有规律地捣着，一股清苦的气息在室内弥漫，乔一帆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正色道，我还是觉得应该换个方子。
　　之前用的那个……不太好。
　　安文逸懂他在顾虑什么，再度解释道，你先前在微草摹下来的药方我都看了，也给张新杰看了，确实对症解邱非的毒。高英杰也真不愧是微草堂的掌门，以毒攻毒的这条路子，也只有他能把分量控制得这么精准。若是我的话，少不得还要放点血以观后效，他却能做到半分折损也没有……可惜后来的药邱非没有喝，不然那毒也差不多该清干净了。

　　乔一帆也懂这样的道理，但他心里始终弥漫着一分不安的气息，当日见邱非与卢瀚文跃下瀑布，他与高英杰两人皆是心中一惊，然而乔一帆自是知道有宋奇英安文逸等人策应，转瞬便平复了心神，高英杰虽不清楚，但他敏锐非常，观乔一帆神色，便即刻寻得端倪。
　　当下连连冷笑，晨露更是威势倍增，已显破釜沉舟，定要擒得乔一帆之相！
　　若非凭空升腾起一股不知来处的鬼神助力，想必此刻，乔一帆已是微草堂的阶下囚了吧。
　　他却不想这个，只忆起高英杰被扭曲得无比陌生的清秀面孔。
　　那并不是纯粹的仇恨，还有悲恸，凄怨，以及一丝万念俱灰的寂灭。

　　英杰……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若是早知如此，当初还会选择相识么。

　　乔一帆甩开自己一瞬间的酸恻，冷静地说，以我对高英杰的了解，他绝不会不留后手，虽然你和张副堡主都觉得无碍，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最好弃之不用吧。
　　他先前复杂的神情都落在安文逸眼中，然而转念却是这样的话语，着实叫安文逸暗暗赞他一句心如磐石，虽则如此，他却无奈地说，一帆，你既然这么说，我也相信你的判断，但所谓以毒攻毒，本就是两厢争竞之道，现在换用其他药方，等于邱非身上所中的毒又增了一份，二者纠缠……
　　他隐而不说，乔一帆心中却蓦然一沉。

　　安文逸与乔一帆为了邱非身中之毒而伤透脑筋，他本人却无所觉察。
　　负气离开后，邱非并不愿回到自己先前的房间，反而在这别院中漫无目的的游荡，任凭心中思绪万千。
　　他自是不知，林敬言的别院虽无人常居，当初建造时却也颇费了一番心意，机关阵法皆出自肖时钦之手，盖好之后，张佳乐看着喜欢，嚷嚷着自己也要常来玩耍，遂同样精心地布置了一番花木。
　　张佳乐出自百花，锐利明悍的表象之下，性情也颇带几分烂漫易感，院中花木既从他心意植种，便多有丘壑，四季花时不怠，群芳招展，暗香涌动，别致之处亦难以尽言。
　　拂起蜿蜒而下的绿萝薛荔，邱非本想直接穿过边厢房屋，然而一抹赤影，却在阳光照射下不经意间越过半开的窗棂间，耀进眼底。
　　炎气安静，焰影却在心间倏然一乱。
　　邱非停住步伐，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跨过门扉而入。

　　安文逸虽道卢瀚文并无大碍，但也有三四分是为安慰邱非而言。
　　当日奋不顾身为邱非挡下杨聪一击时，卢瀚文虽看准方向，勉力格挡，那本应穿心而过一击毙命的剑尖只是刺穿腹腔，仍是创巨痛深。
　　而他为摆脱刘小别，亦不惜以毁伤一臂作为代价，伤上加伤，又在水中浸泡过一阵，纵有安文逸妙手回春，他也足足发了三日热，今晨方才退下。
　　昏沉中，卢瀚文只觉得此身犹在炼狱，挫骨扬灰的苦楚碾压着每一寸肌理，恍惚有烈焰焚身，又似冰川冻体，忽冷忽热，而他悬在半空，穷劫不尽，生死无门。
　　忽而有一丝凉意附上额角，轻柔地抚摸着，纾缓心中怖惧；
　　似乎有些熟悉啊……卢瀚文迷迷糊糊地想，是阁主还是黄少……景熙前辈……？
　　他努力睁开眼，瞳仁中倒影的轮廓晃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晰。

　　小……邱……？

　　哑着嗓子，卢瀚文迟疑地吐出了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