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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薤尖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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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顺着淡灰色的锋刃蜿蜒湿痕,悬在刀尖,颤了颤,又啪的一声坠落江中。
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邱非低咳一声,脸色已近惨白,却愈发显得眉目漆黑,神情坚韧,瞳光冷锐。
然而高英杰看的却不再是他。
他掌间还缠绕着那深色的布幔,先前缠上邱非战矛的那端,此刻却浸于水中,宛若一条长蛇的尸体,沉下去,沉下去,再无依靠。
高英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那柄天外飞来,迅不可挡地破开他与邱非僵持的长刀上剥离,望向那个想要去搀扶邱非的身影。
一袭灰衣,刀已解缚,身已入局。
凝视着那人熟悉的轮廓,高英杰脸上不悲不喜,古井无波,然而十丈软红,万千锦绣,并着那早已零落成泥的青春韶华,就在昙华一瞬间,尽数付与劫灰。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着,语调却很冷静,譬如金铁,亦如木石,我就在猜……真的是你。
一帆。
乔一帆意图扶住邱非的手被推开后,他苦笑一声,随即迎上了高英杰的视线,点了点头,是我,英杰。
好久不见,你的耐心又见长了,高英杰说得轻淡。
英杰你也不遑多让啊,乔一帆单手握刀,起伏不定的水面上已隐隐泛起幽蓝或是赤红的光芒,厉风盈耳,千骷万鬼呼应着他长刀的召唤,自忘川彼岸,传来烦冤哭嚎。
好大的阵仗,高英杰脸色微微一变。
这不正是你的希望吗,乔一帆回答,你这样作势,无非是想逼出我……想一网打尽。
嗯,我就知道,你不会放下邱公子的,毕竟他是叶修最疼爱的弟子,你敬重的那个——叶先生啊。
高英杰说话向来温柔斯文,但听在乔一帆耳中,却分明辨认出了冷酷决绝的意味。
他蹙起眉,英杰,我知道你是不会说出叶先生下落的,就算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之一,但你也该放下了,你这样,辜负的是——
住口,高英杰淡淡斥道,你不配说出他的名字。
乔一帆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咫尺之间,高英杰幽冷地望来,他的面目与三年前并无太大改变,依然清秀雅致,然而其中温软的退却之意却早已消失无踪。
我能下定决心杀你一次,但我做不出第二次!他脑海中还回荡着当初最后一次见面时,高英杰的哭泣,曾经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今非昔比,而过往的心情,也许已然做了过眼烟云。
放弃吧,英杰,乔一帆慢慢提起长刀,锋刃上暗光涌动,仿佛被其点亮,水底陡然扭曲出魍魉魅影,挣扎虬结的姿态诡谲可怖,险险要刺破那层薄薄的水面,贪婪攫取猎物,应和着晦暗的天色,简直如同霎那之间,蒿里山从水雾中缓缓拔起,聚敛着无数魂魄,不分贤愚,善者解脱,恶者,便沉沦炼狱,永世不得往生。
——我不会让你动别人一根手指。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高英杰倦倦一笑,眼眸明亮而阴郁,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和乔一帆刀戟相向了,似乎每经历过一次,心头的痂就要加厚一层,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觉。
你还是别再说了,一帆,高英杰袖底寸寸滑落一件冰凉的硬物,你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更想要杀你一点。
清光骤然一亮,刺破了天地混沌,痕迹沾染处,鬼形魅影尽皆消融,仿佛暗夜之于朝阳,节节败退,猝不及防。
一点清凉的水滴溅上乔一帆手背,不似河中腥气,却仿佛彻夜之后,晶莹清甜的露珠。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晨露。
眨眼之间,高英杰已凌空逼近眼前,乔一帆横刀阻隔,刀上鬼气森森,竟不能侵蚀那奇门兵器分毫!
邱非听到耳畔的轰鸣之声愈发响亮,不知是越来越靠近那河流落差之处的瀑布,还是乔一帆与高英杰战得更加如火如荼。
又或者,是他伤势沉重,颅内正嗡嗡作响。
乔一帆已刻意引得高英杰远去,视野之中却仍能望见鬼阵暗光直冲云霄,晨露呼啸,裂天碎尘;他抓紧战矛,一股令人痛恨的无力感捏住了他的心脏,天地浩大,竟似孑然孤身!
不,这里不止他一个人,邱非在昏沉与痛苦中,努力维系着一线清明,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提醒着他不能松懈,这朦胧暗迷的野境里,还有人蛰伏。
——不动声色,小心谨慎,只为了最后的一击必得。
瀑布隆隆作响,邱非索性合上双眼,吐纳自在,他原本修行的便是冰心之诀,正合他冷情之性,近日种种变故,察来令人懊恼,然而静下心之后,也不足牵念。
心清以照万物,灵明以动四方。
默念着这两句口诀,邱非平神定气,渐与物化,本心不存,雨丝当头落下,本应在他皮肤上慢慢蒸发,此刻却仿佛流过了什么枯木石砾,汩汩不停。
他自可安忍不动,蓄力缓伤,有人却不行。
鬼阵晨露相交辉映,紫电银霜一时俱作,然而在河心深处,却依旧是一团隐晦,波纹变幻无常。夜幕已经渐渐降临,天色一寸一寸地黑下去,风雨也慢慢地停歇了下来,残存的光线柔软迷蒙,渗进瀑布声响中,反而更如一曲飘渺的挽歌,不知为谁而唱。
邱非却蓦然睁眼——两道阴冷的寒光拼成交错的十字,破水无声,从他脚下径直袭来。
哐——!
邱非摔了出去,半途踏水,终究是狼狈地落在了先前打碎画舫舱壁后溅出的残骸上。
放开手,脸颊上赫然两道清晰的血痕。
那个潜伏已久差点得手他的男人此刻立于水上,波流湍急,他却纹丝不动,沉默不语,邱非虽不认得那张脸,却认得他手中独一无二的双剑。
——江湖第一刺客,风景杀,邱非冷冷吐字,杨掌门也来蹚这趟浑水么。
杨聪却只是无声无息地审视着这个落尽下风,神情却凛然如初的年轻人,眼神深邃复杂。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你不愧是叶修的亲传弟子,这种情况下,还躲得过我的弧光闪。
——只要你将嘉世秘卷交出来,我便放你一命。
他垂眼而观,平静地说,嘉世已经放出消息,现在整个江湖都想取你人头,与其落在微草手里,你还不如相信我。
相信一个只等着渔翁得利的家伙吗?邱非冷言道。
杨聪摇摇头,叶修比你识进退得多,他似乎有些惋惜,你是个好战法,却不是个合格的江湖人,还是太年轻,又被嘉世埋没了。
微草与叶修的恩怨,你该是听闻过的,为何要硬闯空门呢,杨聪负手谈道,如果你不是叶修的弟子,高英杰原本可以和你做朋友的……不管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线索。
但是现在,都太迟了。
邱非只觉得挡下刚才一击后,四肢百骸都酸痛难忍,杨聪察他颜色,又道,不用着急,我刚才虽未出全力,那却不只是普通的弧光闪,你现在动弹不得,实属常情。
还是听我的吧,我与微草不同,对你,并无私怨。
甚至还有一丝爱才之心。
最后半句,杨聪自然没有明言。
邱非却只是一径握紧战矛支撑起自己,杨聪没有说谎,他的手臂甚至现在还处在麻痹之中,然而开口时却只是简单说道,既为战法,可战而不可退,杨掌门不必多言。
话语虽淡,周身的凶坚之气,却望之悍然。
杨聪见他心志坚定,当下也不再留情,能换得邱非自己松口自然很好,不能,则逼他释手也无妨,疾行立动,他身形快似残影,直逼而来;纵然明知希望渺茫,无处可逃,邱非亦压下其他杂念,唯余屏息接招——
——半空之中,却突然窜进一抹身影,杨聪闪避不及,穿心刺依旧直贯而入,顿时鲜血四溅!
猩红划落,邱非眼底如遭针刺,自己性命可危时也不动如山的脸孔上,冷静果决全被一霎那的愤懑恐慌撕碎!他不顾一切地飞身接过那直直坠落的身躯,千言万语梗在喉头,最终却只吐出了一个暗哑的字眼;
————小卢!!!
卢瀚文腹部血流如注,握剑的手亦是骨肉模糊,然而那张沾满水渍的脸孔上,模糊的笑意依然灿烂,小邱,他堪堪开口,嘴角便溢出红沫,邱非徒劳的用手按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声音嘶哑,别说话——你不要说话了!
卢瀚文却依然努力地发出气声,没事……我没事啊,小邱,你不要担心,他唯一完好的手抓住邱非的衣领,蚍蜉撼树般向自己这边扯了扯,附上匆忙倾身过来的邱非耳侧,声息微弱却坚持地说,快走,小邱……快走,趁他们还没回过神……
邱非胸口一痛,蓦然抬头,杨聪显是认出了自己误伤何人,眼中闪过一丝踌躇,远处乔一帆和高英杰皆住手望来,一个诧异,一个惊怨。
邱非收紧了抱着卢瀚文的手,一瞬间只觉得灵台清明,这寂天寞地里,他能挽留住的也许只有臂弯中这一抹热意,一颗赤诚的心,卢瀚文身上血汗雨水融合在一起,滑腻沉重,邱非却用力抱住他,沉声问道,小卢,你信不信我?
卢瀚文急促喘息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带累邱非衣襟上也溅染开大片大片的血迹,他已经说不出话了,灿如星河的双眸却明亮地望着邱非,动作艰难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抱紧我;
邱非话音刚落,一掌便拍向河面,用尽最后气力造出的水龙逆暴而起,一瞬间模糊了视野;藉着倒冲的气劲,他转身便向后跃去,在骤起的惊呼声中,邱非毅然抱着卢瀚文跳下了瀑布,水声如雷,雾气似障,顿时吞没了他们两人身影!